天下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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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父子最近一次一起骑马出去,是在三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转暖,路旁开满了黄色的墨西哥草帽花。他们在麦卡洛卸下驮货,又骑上马沿着葡萄溪穿过了牧场中部,进入低矮的小山丘。溪水碧绿,清澈见底,河底的苔草枝叶披拂,爬满了河旁的卵石滩。他们骑着马缓缓走在开阔的乡间,穿过合欢树丛和胭脂仙人掌。

他们从汤姆格林县一直进入科克县,继续策马前行,越过古老的斯库诺沃路,又走进起伏不平的小山间。这里到处长着雪松,地面上布满了暗色岩。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北方大约一百英里之遥的浅蓝色山脉上的积雪。他们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话。他父亲骑在马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只手在鞍头上方约两英寸处握住缰绳。他是那么消瘦和虚弱,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他用那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睛巡视着这片原野,好像这世界已经改变,或是因为和他在别处所看到的世界有所不同而心存疑虑。又好像他再不会真切地看到这世界——或者更糟的是,他终于真切地看见它了,看到这个世界一直不变,永远也不变的样子。稍稍骑在他前面的孩子坐在马上驾驭自如,仿佛他不仅生来就会骑马,而且即使邪恶或不幸使他降生在一个奇怪的没有马的地方,他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找到它们。他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马真是若有所失,不够正常,他会去填补这个空白,一定要满世界地漫游寻找这种可爱的生灵,一直找到方肯罢休。他会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在寻找的东西。

下午,他们骑马经过了一个废弃的牧场。这牧场位于一座多石的平顶山上,可以看到一些残缺的篱笆杆歪七扭八地插在岩石缝里,杆上还挂着早已锈蚀的铁丝网。这东西在周围一带已经多年不见了。他们还看到一间颓败的看守屋,还有一部古旧的木制风车的残骸躺在岩石间。他们向前骑行,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走着,傍晚终于走下了低矮起伏的小山丘,穿过裸露着红土的漫滩,进入罗伯特利镇。

他们一直等到道路畅通才牵马过了木板桥。那会儿,桥下的河水被泥土染成了红色。进镇后,他们先沿着商业大街骑行,再转入第七大街,走过一家银行后来到奥斯汀大街,接着他们下马并把马拴在一家餐馆前,然后走了进去。

店主走过来请他们点餐,直呼其名地招呼他们。父亲从菜单上抬起目光。

“你来点吧,人家不会老等着我们。”父亲说。

“你要吃什么?”

“我想来点馅饼和咖啡。”

“您这里有什么馅饼?”儿子问。

店主朝柜台看去。

“随便什么馅饼,吃点东西就行,”父亲说,“我知道你饿了。”

他们点完后,店主先送来咖啡又回到柜台那边。父亲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

“你有没有想过寄养你那匹马?”

“是的,我想过。”儿子答道。

“华莱士可能会让你给他喂马和清扫马厩什么的,就这样谈妥这项交易吧!”

“他不会喜欢这个主意。”

“谁?华莱士?”

“不是,是雷德博。”

父亲抽了口烟,儿子看着他。

“你还与那个姓巴尼特的姑娘见面吗?”

儿子摇了摇头。

“是她蹬了你,还是你蹬了她?”

“我也不知道。”

“看来是她蹬了你。”

“是的。”

父亲点点头,又抽上了烟。两名骑手此时在外面的路上经过,父子俩端详着他们及他们骑的马。而后父亲又久久地搅动着咖啡,其实没什么好搅的,因为他喝的是清咖啡。他把冒着热气的咖啡匙从杯中拿出,放在餐巾纸上,端起杯子看看咖啡,然后喝起来。他边喝边朝窗外看,尽管那里并无可看之物。

“你母亲和我在很多事情上想法不一致。她爱马,我以为这就足够了,可见我有多蠢!她当时很年轻,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摒弃以前的一些胡思乱想。但是情况并非如此,也许只有我会把那些看成胡思乱想。这绝不只是因为战争,我们在战前十年就结婚了。她当时离家出走了,从你生下来六个月一直到大约三岁,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你并非全不知情,以前是我不对,没早点告诉你。当时我们分手了,她去了加利福尼亚,是路易莎,还有阿布艾拉在照顾你。”

他看看儿子,又转眼看着窗外。

“她当时要我也和她一起去加州。”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去了,但没几天就回来了。”

儿子点点头。

“她后来回来是因为你,而不是我。我猜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是的,先生。”

店主又端来了男孩的晚餐和父亲的馅饼,儿子伸手去取盐和胡椒,开始低头吃饭。店主拿来咖啡壶,给他们每人杯子里倒满咖啡便离开了。父亲按熄了烟头,拿起叉子去叉馅饼。

“她这次在本地待的时间会比我要长得多,我希望你们能消除分歧,彼此和好。”

儿子没有答话。

“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在这里。当我在戈西时,我一小时一小时地和她谈,我想让她成为一个能够操持一切的女人。我跟她说有几个老人,我想他们可能活不多久了,我希望她能照顾他们,为他们祈祷。有几个老人还真就活过来了。我想我当时简直是有点怪,起码有段时间是这样,但若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成那个样子的。决不会的。我从未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连她都不知道。”

儿子还在吃着。外面天色渐黑,父亲喝着咖啡。他们等着阿图罗开着卡车来,父亲最后说这个乡野将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人们再也没有安全感了,”他又说,“我们就像两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样,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那夜称得上温暖。约翰·格雷迪和罗林斯仰面朝天平躺在公路上,明显地能感受到一股热力透过沥青路面传到后背。他们注视着从黑色天幕上滑下来的流星。听到远处有砰砰的关门声,还有人喊叫的声音。一直在南面的山地里嚎叫的土狼停了一阵,接着又闹起来了。

“是不是有人在叫你?”约翰·格雷迪说。

“很可能吧。”罗林斯说。

他们四肢分开仰躺在沥青路上,就像俘虏等待着黎明的审判似的。

“对你老爹说过了?”罗林斯问。

“没有。”

“打算说吗?”

“说了有什么用呢?”

“你们全家什么时候离开?”

“最晚6月1日走。”

“那还可以等等。”

“等什么!”

罗林斯把一只靴子的后跟架在另一只靴尖上,仿佛要步量天空似的。“我爹十五岁的时候从家里跑了出去,不然的话,我会生在亚拉巴马。”

“那你根本就不会出生。”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妈是圣安吉洛人,你爹要是待在亚拉巴马永远都不会遇上她。”

“他会遇上别的女人。”

“她也会遇上别的男人。”

“那又怎么样?”

“那你还是不会出生。”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话,我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出生嘛!”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如果你妈和别的丈夫生了一个孩子,而你爹又和别的老婆生了一个孩子,哪个孩子是你呢?”

“哪个都不是我。”

“这不就对了吗!”

罗林斯躺在路上看着星星。过了一阵,约翰·格雷迪说:“我还是会出生的,只不过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罢了。只要上帝想让我出生,我就会出生。”

“那要是上帝不想让你出生,你就不会出生了。”

“行了!你把我的脑袋都他妈的搞疼了。”

“我知道。我把自己的脑袋也搞疼了。”

他们又躺着默默地仰望星空。

“哎,你想什么呢?”约翰·格雷迪问。

“我也不知道。”罗林斯回答。

“哦,是这样。”

“我想就算你生在亚拉巴马,你也绝对有理由跑到得克萨斯来,可是如果你已经在得克萨斯了……我不知道。其实你比我更有理由要离开这里。”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留下?你以为有人要死了,会给你留下一笔遗产来继承吗?”

“当然没他妈这么好的事。”

“对呀,他们根本没遗产给你。”

远处的门又砰的响了一声,又有人在喊叫了。

“我得走了。”罗林斯说。

他坐起身来,用一只手拍拍屁股,然后戴上了帽子。

“如果我不走,那你还走吗?”

约翰·格雷迪也坐起来戴上帽子。“我已经走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