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一次见巴尼特是在城里。当时他去北查德伯恩大街上的卡伦·科尔的店里焊接一个断掉的马嚼子。走到图西格街时,他看到她正从卡克特斯药店出来。他赶紧穿过马路,但她叫住了他,他只好停下脚步等她过来。
“你在躲着我?”她问。
他看了她一眼:“我根本就没这个想法。”
她注视着他:“人不能掩饰自己的感觉。”
“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我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点点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会在这里再待多久了。”
“你要去哪儿?”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就是不能。”
他看看她,她正在审视着他的脸。
“要是那位仁兄看见你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你想他会说什么?”
“他没这么小肚鸡肠。”
“那很好,那倒是个好脾气,省得他恼怒上火。”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得走了。”
“你恨我是吗?”
“不。”
“那么你不喜欢我。”
他直视着她说:“别烦我了,小姐。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你心里有愧,那就告诉我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这话不应该你来说,而且不管怎样,我都问心无愧。我只不过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摇了摇头:“这不过是说说而已,玛丽·凯瑟琳,我得走了。”
“说说又有什么不好?所有事不都是说出来的吗?”
“不是每件事都这样。”
“你真的要离开圣安吉洛吗?”
“是的。”
“你还会回来的。”
“也许吧。”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你没有理由那么做。”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街上,但是那里没什么好看的。她转过身来,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但即便那双眼睛是湿润的,那也只是风吹所致。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起初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祝愿。”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这手在他的手掌里显得那么纤小,但又那么熟悉。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跟女人握过手。“你要保重。”她说。
“谢谢你,我会的。”
他退后两步,用手摸一下帽檐致意,然后转身走上大街。他没有回头看,但他能够从马路对面联邦大楼玻璃窗中,看到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他走到拐角处,永远地从玻璃窗里消失为止。
他下了马,打开栏门,牵马进去后,关上了栏门。他牵着马沿栅栏前行,接着俯下身子,看看能否扫视到罗林斯,但罗林斯不在。他在栅栏转角处扔下缰绳,注视着这所房子。马儿喷着鼻息,并伸出鼻子去顶他的肘部。
“是你吗,伙计?”罗林斯从一旁过来,轻声地问道。
“不是我你就死定了。”
罗林斯把马牵过来后站住了,他回头看着房子。
“你准备好了?”约翰·格雷迪问。
“嗯。”
“他们疑心了没有?”
“没有。”
“那我们走吧。”
“等一会儿,我把东西都堆在马背上了,这才牵过来呢。”约翰·格雷迪拾起了缰绳,一纵身坐到了马鞍上。“那边灯亮了。”他说。
“妈的。”罗林斯骂道。
“你连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还不到四点呢,太早了!”
“快走吧,马棚里的灯亮啦。”
罗林斯一边把他的粗毛毯绑在马鞍后面,一边说:“厨房里有个开关,他还没去马棚。他根本还没出去,他可能正在给自己准备一杯牛奶或什么的。”
“他可能正在给猎枪装子弹或什么吧!”
罗林斯骑上马。“你好了吗?”他问。
“我早就好了。”
他们沿栅栏骑出去,然后穿过开阔的牧场,马鞍皮子在凌晨的寒气中吱吱嘎嘎地响。他们催马大步跑起来。灯光在他们身后已然杳无踪迹。他们骑上大草原的高地后,让马放慢了步子走着。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群星仿佛聚集在他们四周。他们听到这寂寥黑夜中的某处偶有钟声敲响,尽管附近是没有钟的。他们上了一块高高的圆台地,这里也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点亮光。高台衬托着他们的身影,好像把他们托向星空。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晨星下骑行,而是在星际间驰骋,既恣意放纵,又谨慎小心。那心情就像刚被释放的囚犯坐在夜间的电动火车里,又像年轻的窃贼踏进了金光灿灿的果园。他们敞开胸怀去迎接黎明前料峭的寒气,去迎接前方的大千世界。
到了中午,他们已经骑出了大约四十英里,但还是在他们所熟悉的地方。夜间,他们穿过了老马克·弗利牧场。在那儿,他们被十字交叉的铁丝网拦住。他们下了马,约翰·格雷迪用随身所带的猫爪钳夹出柱上的U形铁钉,踏上铁丝网让罗林斯牵马通过,然后扯回铁丝网,钉上U形铁钉,接着把猫爪钳放回鞍袋,上马继续前行。
“他妈的,他们到底想不想让人在这地方骑马?”罗林斯说。
“他们根本不想。”约翰·格雷迪答道。
他们一路骑行,太阳东升时,两人吃了几片约翰·格雷迪从家里带出来的三明治。到了中午,他们在一个旧石头水槽里饮过马,然后牵着马走下一个干河床,沿着牛及野猪的蹄印,到达一片三角叶杨树林地带。树下卧着一些牛,两人临近时,它们纷纷站立起来,瞅着两人,然后慢慢散开。
他们在树下的干草堆上躺了下来,打成卷儿的衣服枕在头下,帽子遮在眼睛上。两匹马儿此时则在干河床边的草地上啃着青草。
“你带枪了吗?”罗林斯问。
“就是外祖父的那支老掉牙的左轮手枪。”
“你能用它打到什么东西吗?”
“不能。”
罗林斯咧嘴露齿一笑:“我们到底出来了,不是吗?”
“是的。”
“你认为他们会找我们吗?”
“他们干吗要找?”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着出来得有点太他妈的容易了。”
他们能够听到风儿掠过时的吟唱,还能听见马儿吃草的声响。
“我告诉你原因吧!”罗林斯说。
“快说。”
“我一点也不在乎。”
约翰·格雷迪坐起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草,开始卷烟。
“不在乎什么?”他问。
他舔湿了烟纸,卷成烟卷放进嘴里,掏出火柴点着,又一口吹灭火柴,余下一阵烟气。他转身看罗林斯,但罗林斯已经睡着了。
到了傍晚,他们又继续前行。落日时分,他们已经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卡车声。在漫漫凉夜中,他们沿着一道小山冈向西骑行。从那里,他们已经看得到公路上的车灯时而无序又时而规律地缓慢交替往来。他们骑上一条牧场小路,沿着它穿过一扇门,走进公路。他们停下马。公路另一侧的篱笆墙上却看不到门。他们借着公路上卡车的灯光,顺着篱笆从东找到西,就是不见有门。
“你打算怎么办?”罗林斯问道。
“不知道。今夜我想通过这挡道的东西。”
“我可不愿牵着马在黑黑的公路上走。”
约翰·格雷迪俯身吐了口唾沫。“我也不情愿。”他说。
天越来越冷,风刮得栏门呼啦啦地响,马儿不安地踏着步子。
“那边闪着灯光的是什么地方?”罗林斯问。
“我想,那就是梦中的黄金国吧!”
“你估计有多远?”
“十……十五英里吧!”
“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找了块干沙地,展开铺盖卷,卸下马鞍子,把马拴好,躺下一觉睡到天亮。罗林斯醒来时,约翰·格雷迪已经备好马,把行李卷也捆上了。“公路那边有个小餐馆,去吃点早饭怎么样?”
罗林斯戴上帽子,伸手拿靴子。“你说出我的心里话了,小子。”
他们牵着马穿过了小餐馆后面的垃圾场,那里堆放着旧卡车门、坏变速器和废弃的发动机件。他们在一个用来检查车内胎漏气口的金属槽里饮了马。一个墨西哥人正在给卡车换轮胎,约翰·格雷迪走过去问他男厕所在哪里,他朝这所建筑物的一侧点了点头。
约翰·格雷迪从鞍袋里取出洗漱用具,进了洗手间。他刮了胡子,洗了脸,刷了牙,还梳理了头发。他出来时,看见两匹马被拴在树下的一张室外餐桌上,罗林斯正坐在餐馆里面喝咖啡。
约翰·格雷迪进到小隔间。“你点餐了吗?”他问。
“等着你呢。”
店主又给约翰·格雷迪拿来一杯咖啡。“你们两个小伙子想吃什么?”他问。
“你点吧。”罗林斯说道。
约翰·格雷迪点了三份火腿鸡蛋,菜豆和饼干。罗林斯点了同样的东西,外加烤饼和果汁。
“你撑死算了。”约翰·格雷迪说。
“你看看就知道了。”罗林斯答道。
他们坐在隔间里,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向窗外瞭望。目光向南越过大平原,直抵遥远的群山。群山静卧在朝阳下,层峦叠嶂,深浅相间,暗影朦胧。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罗林斯说。
约翰·格雷迪点点头。他们喝着咖啡。店主用厚厚的白陶盘端来他们的早餐,回去又端来了咖啡壶。罗林斯往鸡蛋上不停地撒胡椒粉,直到它们完全变黑。他又在烤饼上涂满了黄油。
“有人还专喜欢在鸡蛋上撒胡椒粉。”店主边说边把他们的咖啡杯斟满,便回厨房去了。
“注意看着你老爹,”罗林斯说,“老子要让你看看怎么搞定这顿难对付的早餐。”
“开始吧!”约翰·格雷迪说。
“再叫一份,老子也吃得下。”罗林斯说。
小店里没有饲料出售,他们只好买了一盒干燕麦片。付过账,两人便走了出去。约翰·格雷迪用小刀把纸盒切成两半,把燕麦片倒在两个废汽车轮轴盖上。马儿吃食的时候,他们坐在室外餐桌边抽烟。那个墨西哥人走过来瞧马儿。他比罗林斯大不了几岁。
“你们去哪儿?”他问道。
“墨西哥。”
“去干什么?”
罗林斯看着约翰·格雷迪:“你觉得他值得信赖吗?”
“行,他看起来蛮可靠的。”
“我们是逃犯。”罗林斯说。
墨西哥人仔细打量着他们。
“我们抢了一家银行。”
墨西哥人站在那里看着马:“你们根本没抢什么银行。”
“你熟悉那边的国家吗?”罗林斯问他。
墨西哥人摇了摇头,吐了口唾沫说:“我这辈子从来都没去过墨西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