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与波兰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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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几位德国音乐家以及诗人海涅眼中的肖邦

1831年秋,肖邦来到巴黎,很快结识了一批艺术界的朋友,其中有费迪南·希勒、费利克斯·门德尔松、罗伯特·舒曼这样的德国大音乐家和海涅这样的大诗人。他们尊崇肖邦的天才,称赞他的钢琴技艺,欣赏他的为人,并传扬他的作品。

比肖邦小一岁的费迪南·希勒,是他初到巴黎时在朋友家中遇到的第一位德国同行。当时希勒已在巴黎生活了3年。1831年12月2日,肖邦在给好友伏伊切霍夫斯基的信中对希勒表示了极高的钦佩,他说:“诚实的希勒,一个青年才俊,是胡梅尔的弟子。他所写的协奏曲和交响曲是贝多芬式的,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况且,他还是个充满诗意和热情的人。”

为帮助在巴黎人生地不熟的肖邦,希勒做了很多事,两人之间很快建立起了兄弟般的关系。对此,一位雕塑家将这两位青年音乐家的侧面头像做成了胸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它足以证明两人友谊的深厚。

1835年希勒离开巴黎回到德国,长期以来,他对德国音乐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在回忆录中讲述了肖邦初到巴黎时给音乐界留下的印象:“可以说,肖邦爱我,我也爱他。对这种启迪我灵感的情愫,除了称之为‘爱’以外,就再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汇了。他的存在让我感到幸福,我总是听不够他的演奏,要是较长时间见不到他,我就会想念他。一早我就迅速出门,赶在他开始上课之前见到他。”

“总体来说,他很快活,甚至风趣,有时还有些顽皮,但心灵深处并不平静,尽管巴黎赋予了他一切。身处异邦及健康欠佳对他构成了严重的负担。”

“他不愿意缺少伙伴,很少独处。清早在钢琴边坐上那么一小时,即使是练琴,也只是为了熟练手指。当他坐到喜爱的钢琴旁时,身边也得有个朋友。”

“他自幼就习惯于接触贵族圈,在那里他如鱼得水。特别是与同胞在一起时,他感觉最好。在巴黎,他的这些同胞许多是位高权重的。他们赞赏他,崇拜他,宠爱他。但他没有一点高傲、骄横和目空一切。对所有人他都是一样的礼貌、可亲和平和。不过,连他亲密的朋友也能感到,他只对经过仔细选择的少数人倾诉心声,而且少而又少。”

希勒说:“他自认为是个抒情诗人。如果留在国内会对声乐艺术做出一些事来。但是要他为另一种语言也像为波兰语一样进行声乐创作,那绝对不可能。”这位德国钢琴家还认为:“他不用语言就成了民族诗人,他的音乐诗歌不需经过翻译就获得了普遍承认。”

希勒尤其看重肖邦高超的演奏艺术。他写道:“我至死都不会忘记他的演奏。他很少会和盘托出心中的一切,这只有在钢琴上才能做得最充分,他弹奏完美的程度超过任何钢琴家。他只表达自己,完全限于自己,而记忆中的其他一切、所曾听到过的一切,都不在他要表达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人会像他那样触键,谁也不能奏出那么多不同的声音,他从不发出相同的音色。”

“他节奏的精确,是和随意地推进旋律相结合的,他做到这点会给人一种印象,即那旋律似乎是刚刚才产生并涌现出来的。在别人那里是精致的装饰,在他那里则是天然的花色;在别人那里是技术的娴熟,在他那里则像燕子的飞掠。要看清他演技的各种长处,如新颖啊,魅力啊,完美啊,灵感啊,通通不可能。能看到的就只是肖邦。甚至连缺少像李斯特、塔尔贝格等人固有的、令人激动的声音,也成了他的魅力之一了。哪怕最深刻地理解其作品、全身心地投入其作品中,还是不能感觉到他的演奏所包涵的诗意,要将这诗意具象化的任何想法都必定会落空。彗星以其不可理解的神秘让我们赞叹,肖邦的演奏就是那奇妙彗星的闪光。”

希勒在一封致李斯特的公开信中,生动地讲述了肖邦在巴黎的出现对这位匈牙利人产生的影响。那是难忘的1831年秋,巴黎聚集了为数众多的寻求新路的一流钢琴家,而李斯特是其中最为闪光的一个。时间就一天天、一月月地在紧张激烈的音乐较量中过去了。“最重要的一场钢琴之战”是李斯特演奏韦伯的协奏曲,在其中的一个乐段里,他在和乐队的对抗中取得了胜利。当号角和大鼓奏响了进行曲“很强”(fortissimo)的齐奏段落,在那有名的八度行进之后,他没有退缩,而是将其当作挑战予以接受,并凭借肩膀的力量用十根手指的弹击抗住了弦乐、管乐、打击乐强有力的进攻。

就在这转折时期,在李斯特最为激动开心的时刻,谦虚、体弱、神经质的肖邦出现了。希勒写道,“肖邦的练习曲成了李斯特‘不能视谱演奏的作品’,于是他‘突然从乐坛上消失了’。对此有各种说法:有的说他去了维也纳,有的说他把自己关进了埃拉尔德钢琴厂内的一间僻静的小屋,还有人见到他在昏暗中像夜游者一样彷徨。其实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可见,李斯特不买任何人的账,但他却服输于肖邦。等他再出现时,已能自如地演奏肖邦的练习曲了,并且得到交口称赞,甚至连肖邦自己都羡慕他的演奏,说‘要能偷来他的演奏方法就好了’”。

1832年门德尔松在巴黎认识了肖邦。1834年5月,肖邦随希勒去亚琛参加纪念亨德尔的音乐活动,又遇到了已担任杜塞多夫乐队指挥的门德尔松。5月23日,门氏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希勒从巴黎来听清唱剧《圣保罗》,肖邦也撂下了钢琴课和他同来。就这样我们又见面了。因此我对音乐节失去了兴趣,从此刻起三个人就一直呆在一起。我们去举办音乐节的剧院,三人坐在一个包厢里。当然,令我十分满意的是,第二天上午我们就一起坐到钢琴边了。”“肖邦和希勒把自己的技术提高了许多。肖邦现在是钢琴家中的第一人了。他的演奏中包含了那么多出人意外的新颖之处,就像帕格尼尼演奏小提琴一样。希勒也是个少有的、充满力量和魅力的炫技演奏家。只是两个人都害了‘巴黎病’——失望和过分感情化的病,所以对音乐中的节奏和分寸就不太注意;而我则相反,太过注意了。因此我们就互为补充、相互学习。”“纪念活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去杜塞多夫,在那里的整整一天都是在讨论和摆弄音乐中度过的。”

关于肖邦的演奏给杜塞多夫艺术学院院长沙多夫(杜塞多夫画派的创始人)留下的印象,希勒做了如下的描述:“我们去散步,遇到了被学生包围着的沙多夫。他看上去像个先知。对肖邦而言,无论这位先知的高傲举止和夸大其词的讲话,还是他的信徒们充满崇敬的肃穆,都使他感到很拘束。”“肖邦不为任何人认识,说话极为节制,他紧挨着我坐着,时而对我咬咬耳朵,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们被邀请出席晚会。主人像通常一样真诚好客。在那里我们遇到了几个杰出的画家。一场活跃的谈话展开了。若不是可怜的肖邦坐在旁边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一切都会非常好的。但是,门德尔松和我知道,报复的时刻肯定会来到。对此,我们提前就感到了兴奋。琴盖打开了。先是我坐到钢琴边,之后是门德尔松。然后我们俩开始求肖邦弹点什么,在场的人都怀疑地看着他和我们。不过,他才弹了几个小节,所有在场的人,特别是沙多夫便立即改变了自己的言行举止,因为他们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演奏。人们赞赏不已,一次次地请求他弹奏新的曲子。隐姓埋名的阿尔马维瓦(指肖邦——笔者注)再也无法隐藏自己了,于是大家都沉静了下来。”

1831年看到肖邦的《降B大调变奏曲》就大赞他是天才的罗伯特·舒曼,到1835年秋才有机会亲自结识作曲家本人。9月29日,他在自己编辑的杂志《新音乐杂志》上写道:“莱比锡将成为音乐王子们的集结地。门德尔松刚到,莫舍莱斯将于本周抵达,此外是肖邦,稍后还有皮克西斯,他也会带着自己的弗兰希拉来。”

著名女钢琴家克拉拉的父亲弗雷德利希·维克被肖邦的音乐深深吸引,急不可耐地期待着能听到他的演奏。弗雷德利希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门德尔松指挥的为联票观众举办的第一场音乐会在10月4日举行,第二场在11日。明天或者后天肖邦从德累斯顿来,但可能不举行音乐会,他太懒。如果波兰人不把他带离莱比锡音乐界的话,他能待得更长一些。但是,与舒曼和我都很要好的门德尔松要阻止他们这么做。根据肖邦在德累斯顿对一个同行所讲的话,他不相信德国能找到一个会弹他的作品的女性。且看克拉拉能做出什么吧。”

10月6日,门德尔松与肖邦会见后,在家信中写道:“在这一天,我把亨泽尔送到代利奇,正好肖邦就在这里。他只愿意待一天,于是这天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起摆弄音乐,一刻也不分开。亲爱的范妮,我不瞒你,最近我得出一个结论,你对他的看法有失公允。也许你听他演奏时,他的情绪不佳,这在他是常有的。然而他的演奏又一次令我赞叹。我相信,要是你,还有父亲能听到他弹奏得较好的几首作品的话,一定会同样赞赏的。他在钢琴上能演奏唯他独有的东西,技术又是那么高超,可以称作是完美的炫技演奏家。对我而言,一切都那么可爱,异常完美并令人振奋。所以这一天对我来说是最最愉快的,虽然完全不同于我以前和你们一起度过的快活日子。”

“我很高兴又能和真正的艺术家来往——和那种有自己明确方向的人来往,而不是同那些‘半吊子’炫技音乐家和‘半吊子’古典派来往,那种人想在音乐中把忠贞的庄重和犯罪的快活结合在一起。真正的艺术家尽管其方向和我极不相同,我们却能很好地互相理解。我不能理解那些‘半吊子’人。那个星期日的夜晚是非同寻常的。按照他的要求我弹奏了清唱剧《圣保罗》,好奇的莱比锡人悄悄地挤了进来,要看看肖邦。在上半场和下半场之间,他以极快的速度给莱比锡人演奏了自己新创作的练习曲和协奏曲,我也再次弹了自己的清唱剧,这时,我们就像挚友般地相聚、会面、谈话。”“他还有一首美丽的夜曲,我已记住了不少,可以给保罗弹弹,让他高兴一下。所以,这一天我们过得很愉快。我还认真许诺,如果我能创作出新的交响曲,将为欢迎他而弹奏,这样,冬天他就会再来。我们当着三个证人发誓,看看能否遵守诺言。”“在他离开前,家里给我寄来了亨德尔的那部作品,引发了他孩子般的快乐。作品确实很美,我自己也真正享受了一回。”

那个冬天,尽管门德尔松早在1836年3月就给肖邦发出了一封热情、真诚而充满体谅的邀请信,舒曼也附笔请求,但肖邦鉴于钢琴课太多,未能再次来参加音乐节。不过,同年9月,肖邦从马林巴德和德累斯顿返回时,又一次访问了莱比锡,有两条记录,表明他在德国年轻音乐家中受到的钦佩,甚至是崇拜。

1836年9月14日,杰出的女钢琴家亨利塔·沃伊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昨天肖邦来到这里。他在我的钢琴上演奏了半小时,弹的是舒曼的《幻想曲》和他自己的练习曲。他仪表非凡,弹奏更是引人入胜,给我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他对乐曲的阐释极富灵感,感动了被深深吸引着的听众,我简直停止了呼吸。他那天鹅绒般柔软的手指在琴键上跑动——不,是飞掠,那种轻盈真值得赞叹。他迷住了我——我不能否认这一点——对此我迄今也不能理解。令我高兴的是,他几乎像孩子般的天真,无论在弹奏中,还是在待人接物中都是如此。”

同一天,舒曼从莱比锡给他的老师多恩的信中是这样说的:“前天,当我收到您的信,并准备立即回信时,有人进来了。是谁呢?是肖邦!我极其高兴。我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昨天我还在回味呢!”“我从肖邦那里得到了一首叙事曲(g小调)。我觉得这是和他这个天才最贴近的作品(并非最天才的作品)。我告诉他,他所创作的作品中,这首最合我的心意。他思量了好一阵子后着重说:‘你这话真让我高兴,因为我也最喜欢它,它对我尤为珍贵。’此外,他给我弹奏了许多练习曲、夜曲和玛祖卡舞曲。所有这一切都是无与伦比的。他坐在钢琴边的样子本身就触动着我。您也肯定会喜欢他的。”

这一次,舒曼这样评价肖邦:“肖邦到这儿来了。只是在限定的几个人的圈子里玩了几小时。他的演奏就像他的创作,是独一无二的。”关于肖邦《f小调协奏曲》(作品第21号)则这样写道:“……谁也比不上肖邦,对他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在1837年,舒曼根据两次与肖邦会见留给他的印象写道:“肖邦演奏时的样子令人不能忘怀,他像一位正在幻想的先知,而听众则似乎是在听他的梦。”他还写道:“如果北方的专制君主知道,在肖邦的创作中,在其充满纯朴的玛祖卡中,有这样一个敌人在威胁着他,那他就会下令在自己的国家禁止演奏这些作品——那隐藏在花丛中的大炮。”舒曼说肖邦是“我们时代最大胆、最值得骄傲的诗人”。

安东尼·辛德勒则说:“肖邦是所有钢琴家中的亲王,纯粹的钢琴诗性的化身……这位钢琴大师的最大长处在于,他能表达出一切感情的完美本质,他本来就不是为那些寻求闪光印象的大堆大堆的众生而出生的。”

我们还必须指出,德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海因利希·海涅对肖邦也有极高的评价。诗人流亡巴黎期间与肖邦过往甚密,多次在家中款待过他。1837年,海涅从巴黎给《德意志报》寄发的通讯中这样写道:“如果我不提及和李斯特一起受到推崇的一位钢琴家,那就不对了。他就是肖邦。”“谁没有听过肖邦的演奏,谁就评价不了李斯特。匈牙利人是魔鬼,而波兰人是天使。”

“肖邦不仅以演奏技术完美闻名,而且享有最高水平的作曲家的美誉。他是一流的艺术家,是那些在音乐中寻求最高精神慰藉的社交界的宠儿。他的荣誉主要来自贵族,他似乎是一个因上流社会的赞扬而浑身染上了芳香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属于三个国家:波兰赋予了他骑士精神及痛苦的记忆,法国给了他魅力,德国赠予他的是浪漫。他那灵活、优雅、充满吸引力的仪表和一颗最高尚的心以及出众的才华,都是与生俱来的。是的,应该承认肖邦是完全意义上的天才。他不仅是位炫技演奏家,而且还是位诗人。他懂得诗,他的心浸透了诗。当他坐在钢琴边即兴演奏时,诗意也随着声音表现出来,那时他就成了一位音乐诗人,而他所传递给我们的愉悦,是什么都比不上的。此刻,他即便不是波兰人、法国人,也不是德国人了,他的出身变得更加高贵,他实际上的祖国已是莫扎特、拉斐尔、歌德的祖国——那是充满梦幻、被诗歌盛赞的国度。”

诗人在另一个地方还写道:“只有一个人,我会将他摆在塔尔贝格之上,那就是肖邦。与其说他是炫技演奏家,不如说是一位作曲家。……肖邦是天生的音乐诗人,其名字只能与贝多芬、莫扎特和罗西尼并列,其他任何排列都不可行。”

梁全炳 姚曼华

本文原载于《钢琴艺术》2013年第5期,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