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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潘申响亮而果断地弹起奏鸣曲的开头音节(他是第二钢琴手),但丽莎没开始弹自己的音部。他停下来看了看她。丽莎的两眼直盯着他,流露出不快,唇间没有笑意,整个面容严肃,甚至伤感。

“您怎么啦?”他问。

“您为什么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她说,“我把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的清唱剧给您看是有条件的,您不应当对他说这件事。”

“是我不对,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我是顺口说出来的。”

“您伤了他的心,也伤了我的心。现在他不再相信我了。”

“您叫我怎么办呢,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从小我就见不得德国人,一见就忍不住戏耍他们。”

“您这是什么话,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这个德国人生活贫困,孤孤单单,心情抑郁,而您不可怜他,反而要戏耍他?”

潘申不好意思了。

“您说得对,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他喃喃说道,“全怪我考虑不周,我的老毛病。不,请不要反驳我的话;我有自知之明。我这考虑不周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就因为这个我才有了自私自利的坏名声。”

潘申沉默了一会儿。无论谈什么话题,他总能归结到自己头上,而且转得漂亮、轻柔、诚恳,仿佛情不自禁似的。

“就说在您家里吧,”他接着说道,“您的妈妈自然待我很好,她是那么善良;您呢……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对我的看法。不过您的姑姥姥简直看不惯我。大概我又说了什么考虑不周的蠢话把她给得罪了。她就是不喜欢我,对不对?”

“是的,”丽莎稍微迟疑之后说道,“您不招她喜欢。”

潘申的手指在琴键上迅速地滑过去,嘴角闪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

“那么您呢?”他说,“您也觉得我是个自私的人吧?”

“我对您不够了解,”丽莎回答,“不过我不认为您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相反,我应当感谢您……”

“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潘申打断她的话,手指头又迅速地滑过琴键,“为了我带给您的乐谱、书,还有我装点您画册的那些乱涂的画,如此等等,如此等等。这些我全做得到,可最后我还是个自私之辈。我大胆揣测,您不讨厌我也不把我当坏人,可您总觉得我这个人——怎么说来着?‘为了说句俏皮话,舍得朋友和老爸。’”

“你大大咧咧,好忘事儿,上等人都这样,”丽莎说道,“就这么回事。”

潘申皱皱眉头。

“好啦,”他说,“别再说我啦,咱们弹奏鸣曲吧。只求您一件事,”他又补充道,一面抚平谱架上的曲谱,“我这个人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就是说我自私自利也请便,算啦!可是别叫我上等人,这个称呼我受不了……我也是艺术家[15],虽然是个糟糕的艺术家,而且马上就用事实向您证明,我就是个糟糕的艺术家。咱们开始吧。”

“好吧,开始。”丽莎说道。

前面一段慢板弹得相当顺利,尽管潘申不止一次地出错儿。他自己作的和练过的曲子都弹得很好,但视谱弹奏则不行。奏鸣曲的第二部分是节奏相当快的快板,他弹得完全不行。在第二十节上潘申已落后了两拍,他弹不下去了,笑着挪开自己坐的椅子。

“不行啦!”他叫道,“今天我不能弹了。幸好列姆没听见,否则他会晕过去。”

丽莎站起来,关上钢琴,转脸向潘申。

“那咱们干什么呢?”她问道。

“从这一问就能了解您这个人!您绝不能空着手儿闲坐。好吧,要是您愿意,咱们就画画,趁天还没全黑。也许,另一位艺术女神,绘画女神——她叫什么?忘了……也许她对我好一点。您的画册在哪儿呢?记得我那幅风景画还没画完呢。”

丽莎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拿画册。潘申独自一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细纱手帕,擦擦手指甲,然后斜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白白的挺好看,左手大拇指上戴着枚螺旋形金戒指。丽莎回来了,潘申坐到窗前,打开画册。

“啊,”他叫了一声,“我看出来了,您开始临我的风景画。好极啦,非常好!只是这儿,请给我铅笔,这里阴影还不够浓。您瞧。”

于是潘申挥笔加上几条长长的阴影线。他永远画这幅风景:前景是几棵枝干横七竖八的大树,远处是林中草地,地平线上是起伏的山峦。丽莎在他肩后看他作画。

“在绘画方面,还有一般来说在生活方面,”潘申说道,一面歪着头左看右看,“轻灵和勇敢是头等大事。”

正在这时,列姆走进房间,他冷淡地鞠个躬就想离去,但潘申把画册和铅笔朝旁边一扔,拦住他的去路。

“您上哪儿去呀,亲爱的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难道您不留下来喝茶吗?”

“我回家去,”列姆声调阴沉地说,“头疼。”

“得啦,算不了什么,您别走吧,咱们探讨一下莎士比亚。”

“头疼。”老人又说了一遍。

“您不在的时候,我们本来弹起了贝多芬的奏鸣曲,”潘申接着说下去,亲热地搂着他的腰,带着明快的笑容,“但弹得非常的不顺。您想想吧,两个联音我都弹不准。”

“您最好还是唱自己的浪漫曲吧。”列姆回答道,一面推开潘申的手,扬长而去。

丽莎跟着他跑出去,在台阶上赶上了他。

“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您听我说,”她用德语对他说,踏着院子里短短的绿草,一直送他到大门口,“我对不起您,请原谅我吧。”

列姆什么也没回答。

“我把您的清唱剧给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看了,我相信他会欣赏它,果然,他很喜欢它。”

列姆停住脚步。

“这没什么。”他用俄语说道,接着又用德语补充,“但他什么都懂,您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他是个浅薄的人,如此而已。”

“您对他不公平,”丽莎不同意,“他什么都懂,而且差不多什么都能干。”

“对,什么都是次品,劣等货,粗制滥造,大家喜欢这个,也喜欢他,而他自己也以此为满足。好吧,算他行。我并不生气。这个清唱剧再加上我是一对老傻瓜。我有点难为情,不过没关系。”

“原谅我吧,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丽莎又说了一遍。

“没关系,没关系,”他又用俄语说了一遍,“您是个善良的姑娘……有人来了,再见,您是个非常善良的姑娘。”

于是列姆迈着匆忙的步子朝大门口走去,这时一位他不认识的先生正走进门来,穿着灰大衣,戴着宽边草帽。列姆对他有礼貌地鞠了个躬(在O市他对生人行礼,街上遇到熟人却扭头,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规矩)就走过去,隐没在墙外了。这位陌生人惊讶地望望他的背影,然后仔细端详丽莎,接着一直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