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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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们刚才介绍给读者的年轻人叫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潘申。他在彼得堡内务部任特派员,来到O市是为执行一件临时性的公务,直接受省长左年堡将军的领导,这位将军是他的远亲。潘申的父亲是退伍骑兵大尉,一个出名的赌徒,长着一对甜蜜蜜的眼睛,满脸皱纹,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他一辈子奔走于名门,出入于莫斯科和彼得堡的英国俱乐部[8],是个出了名的灵巧但不大靠得住,可爱而令人倾心的角色。尽管十分机敏,可他几乎经常处于贫困的边缘,只留给独子一份微薄而破败的遗产。不过对儿子的教育他却独具匠心。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的法语说得好极了,英语也说得好,德语则糟糕。理当如此——体面人德语说得好岂不丢人?但在某些场合,主要是玩笑之际,迸出个把德国字眼还是可以的,正如旅居彼得堡的巴黎人所说:这也挺俏皮[9]。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从十五岁就学会了不慌不乱地进入任何客厅,令人愉快地周旋其中,恰到好处地告辞离去。潘申的父亲生前为儿子开辟了许多门路,每当洗牌的空儿,或是在“满贯”之后,他就趁机对好赌牌的大人物吹嘘他的“伏洛德卡”[10]。在自己这一方面,符拉基米尔·尼古拉依奇在上大学期间(他在大学正式毕业)也结识了某些富贵子弟,出入于名门望族。他到处受欢迎:他一表人才,举止潇洒,谈吐有趣,再加上一贯的身强体壮,什么都拿得起来,该恭敬则恭敬,可大胆则大胆,真是个出色的伙伴、迷人的青年[11]。锦绣前程在他面前展开,潘申很快就参透了社交之道,他善于真心实意地遵从种种人情世故的规矩,也会带着半分嘲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同时装模作样,把一切大事看作鸡毛蒜皮;他跳舞跳得非常好,穿着打扮一副英国派头。为时不久,他就名满彼得堡,被认为是首都最机敏、最可亲近的青年之一。潘申果真十分机敏,不比他的父亲差,但同时他又颇有才华,样样都拿得起来:他唱得动人,又会画两笔,能写诗,戏也演得颇为不俗。他刚二十八岁,却已经是宫内侍从,官位也很不低了。潘申十分自信,深信自己的聪明,自己的洞察力。他高高兴兴地迈着大步勇往直前,一帆风顺。他习惯于受到老老少少一切人的宠爱,自以为把人都看透了,尤其是女人,他深知女人的通病。作为一个懂点艺术的人,他觉得自己有热情,有几分痴迷,还有几分豪气。因此,他允许自己不拘小节:吃喝玩乐,结交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总而言之自由自在,简易平和。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冷酷而且狡猾,就是在狂欢纵饮的最高潮,他那聪明的棕色眼睛也在警惕地观察一切,这个大胆而狂放的年轻人是从来不会忘乎所以、完全痴迷的。平心而论,他倒也从未夸耀过自己的胜利。一到O市,他马上就成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座上客,很快就在这个家里混得挺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潘申向在座所有的人亲热地鞠躬问好,握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和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格杰欧诺夫斯基的肩头,然后脚跟一转,抱住莲诺琪卡的头,在额上吻了一下。

“骑这样的烈马您不害怕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问他。

“瞧您说的,它老实极了。对啦,我倒想告诉您,我怕的是什么:我就怕和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打牌,昨天在别列尼琴家里他把我赢了个干干净净。”

格杰欧诺夫斯基尖声尖气,讨好奉承地笑了起来:他在巴结这位彼得堡来的出色的年轻官员,这位省长垂青的人物。在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谈话中间他也常常提到潘申的卓越才干。他评论道,怎能不夸他呢?一个年轻人在上流社会得到成功,在办事方面堪称表率,却又毫不骄傲——说起来,潘申在彼得堡也公认是能干的官员,他公务繁忙,可正如上流人士应该做的那样,谈起工作来付之一笑,并不特别重视自己的辛劳,只以“执行者”自居。长官都喜爱这样的下属。他自己并不怀疑,只要高兴,早晚会当上内阁大臣。

“您说我赢了您,”格杰欧诺夫斯基说道,“可上星期是谁赢了我十二个卢布?还有……”

“您坏,您坏!”潘申打断他的话,口气亲热中带有一丝瞧不起的轻慢,而且再不理他,朝丽莎走去。

“我在这里找不到《奥伯龙》[12]的序曲。”他开口说道,“别列尼琴娜只不过说大话,说她有古典音乐全集,其实除了些波尔卡舞曲和圆舞曲,她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已经往莫斯科发了信,一星期后您就会有这部序曲了。顺便说一下,”他接着说道,“昨天我写了一支浪漫曲,词也是我写的。您愿意的话,我给您唱一回?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样。别列尼琴娜认为非常可爱,但她的话是不算数的——我希望知道您的意见。不过,我想还是以后再说吧。”

“干吗以后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插话道,“为什么不现在就唱?”

“遵命。”潘申回答,脸上闪过明朗而甜蜜的笑容,这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用膝盖把椅子推到钢琴前,坐下,弹了几下,就吐字清楚地唱起了下面的浪漫曲:

淡淡白云间

明月浮天际

奇光似海涛

浩浩涌大地

君是天上月

照我心中海

悲喜起波涛

心海为君开

我为相思苦

默默谁与诉

君是天上月

清冷一如故

第二段潘申唱得特别动情,特别用力,在那汹涌澎湃的伴奏中,听到了海浪的奔腾,在“我为相思苦”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微微闭上双眼,减弱了声音——缓缓消逝[13]。他唱完以后,丽莎称赞曲作得好,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好得很,而格杰欧诺夫斯基竟放声大叫:妙极啦!诗曲双绝!……莲诺琪卡则带着孩子的敬仰望望歌手。总之,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位年轻的业余爱好者的作品。但这时在客厅门外的门厅里站着的一位刚刚来到的老人却沉着脸耸耸肩膀,可见潘申的浪漫曲虽然美妙,却打动不了他。这老人等了一会儿,用一条厚厚的手帕拂去靴子上的尘土,突然眯起双眼,阴沉地紧闭双唇,弯下那本来就伛偻的腰,脚步迟缓地进了客厅。

“啊!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您好!”潘申头一个喊道,急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想到您在这里——说什么我也不敢在您面前唱我的浪漫曲呀!我知道,您不喜欢轻音乐。”

“我并没有听。”来人用糟糕的俄语说道。他向大家鞠躬问好,然后笨拙地站在屋子中间。

“列姆先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说,“您是来给丽莎上音乐课的吧?”

“不是,不是给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上课,是给叶莲娜·米哈依洛芙娜上课。”

“哦,那好吧。莲诺琪卡,和列姆先生上楼去吧。”

老人就要和小女孩离去,但潘申拦住了他。

“下了课请您别走,赫里斯托佛·费道雷奇,”他说道,“我要和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四手联弹贝多芬的奏鸣曲。”

老人含糊哼一句,潘申接着用蹩脚的德语说下去。

“您写给丽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的清唱剧她给我看过了。太好了!您可别以为我不会欣赏古典音乐,正相反。古典音乐有时不免枯燥,但却很有益处。”

老人脸涨得通红,直到耳根,他斜瞟了丽莎一眼,急忙走出房间。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潘申再唱一遍浪漫曲,但他说不愿有辱德国学者的清听,提议丽莎弹贝多芬的奏鸣曲。于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只好叹口气,请格杰欧诺夫斯基陪她到花园里走一走。“我想,”她说道,“再和您谈谈,商量一下我们那可怜的费嘉的事。”格杰欧诺夫斯基咧嘴一笑,鞠了个躬,伸出两个指头捏着帽子,帽檐上整齐地放着手套,他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起走了出去。屋子里留下潘申和丽莎;她拿出奏鸣曲,打开,两个人默默地坐到钢琴前面——从楼上传来轻柔的乐声,莲诺琪卡用常出错的指法弹奏着练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