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奥列佛被诺亚嘲弄得上了火奋起反抗,结果吓坏了诺亚
一个月的试用期过后,奥列佛正式地当上了学徒。此时恰逢疾病流行的大好季节。用商业术语形容,棺材的销售看好。奥列佛在几个星期之内获得了丰富的经验。索先生独出心裁的计划大功告成,效果之好甚至超过了他最乐观的期望。根据年纪最大的居民回忆,在以前的岁月里,麻疹从未如此猖獗过,如此严重地威胁幼童的生存。小奥列佛多次率领送葬的队伍,他的帽带飘垂及膝,赢得了镇上所有做母亲的无法表述的钦慕和爱戴。他还经常陪主人为成年人送葬,以便掌握一个完美的殡葬承办人所不可缺少的镇定态度和高度自持力,因而有许多机会观察一些意志坚强的人是怎样以听天由命及刚毅的高尚精神经受考验和承受丧失亲人的痛苦。
譬如,就拿索厄伯里为富有的老夫人或老绅士承办葬礼的事来说吧。死者膝下有成群的外甥和侄女,那些人在死者生前害病期间曾悲痛欲绝,甚至在大庭广众面前也丝毫抑制不住内心的哀痛,但无人在场时他们却欢天喜地、怡然自得、谈笑风生,仿佛根本没有发生令他们心烦的事情。丈夫在痛失娇妻时,也会表现出豪情满怀的镇定。同样,妻子为亡夫戴孝时,穿着表示哀悼的丧服却一点也不悲哀,仿佛一门心思要使丧服显得合体,为其增添风韵。还可以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一些先生女士们在参加葬礼时痛苦至极,可一回家便立刻恢复了常态,未待喝完茶便相当镇定自若了。所有这一切令人赏心悦目,而且增长知识,奥列佛观察时怀着极其钦佩的心情。
我虽然为奥列佛·特维斯特写传记,却一点也没有把握断言他是否在这些好人的影响下学会了听天由命。我只能确切无疑地说,他在好几个月里一直恭顺地忍受着诺亚·克雷波尔的奴役和虐待。诺亚见这位新来的学徒平步青云,有了黑杖和帽带,自己资格老,却依然只配备松饼帽和皮短裤,不由起了醋劲儿,于是待他比以前凶狠得多了。由于诺亚的缘故,夏洛特对待奥列佛也很薄情。索太太把奥列佛视为眼中钉,则是因为索先生要把他当朋友。奥列佛一边受这三个人的欺压,一边为葬礼疲于奔命,境况还不如一头被错关在酿造厂谷仓里的饥饿的猪。
下边我将叙述奥列佛经历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片断。此处付诸笔端的事情看起来也许微不足道,然而却间接地对他以后的前景和人生道路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一天,奥列佛和诺亚在平时吃饭的时间来到地下厨房里享用一小块羊肉——那是一段最糟糕的羊脖子,有一磅半重。夏洛特碰巧被叫了出去,他们得稍候片刻。诺亚·克雷波尔饥肠辘辘,而且天性邪恶,很想有效地利用一下这段时间,认为没有什么比捉弄和激怒小奥列佛·特维斯特更有意义的了。
诺亚打定主意要玩一场天真的游戏,于是把两只脚往桌布上一放,又是揪奥列佛的头发,又是拧他的耳朵,骂他是“鬼鬼祟祟的小人”,并表示奥列佛有朝一日上绞架时,他一定去观看。他还说了别的各种各样欺负人的话,显示出了一个心肠歹毒、品质恶劣的慈善学校少年的本色。然而,这一系列的嘲弄均未获得预期的效果,没有使奥列佛流泪。诺亚企图表现得更幽默一些。许多名气比诺亚大得多的小才子在渴望开玩笑的时候,经常采用这种方法,古今一理。此刻,诺亚施展的正是这一招,对奥列佛进行人身攻击。
“济贫院的小家伙,”诺亚说,“你的母亲呢?”
“她死了。”奥列佛回答,“不许你跟我提她!”
奥列佛说着脸色通红,呼吸加快,嘴巴和鼻孔奇异地翕动起来,克雷波尔先生认为这是马上便要号啕大哭的征兆。有了这种印象,他又开始了人身攻击。
“她是怎么死的,济贫院的小家伙?”他问。
“听一位老护士说是死于伤心症。”奥列佛与其说是在回答诺亚的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死于那种病应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啧啧啧啧,怎么啦,济贫院的小家伙?”诺亚见一颗泪珠滚下了奥列佛的脸颊,便这样问道,“你怎么哭起鼻子了?”
“反正不是因为你。”奥列佛急忙抹去眼泪说,“你别白日做梦。”
“哦,不是因为我吗?”诺亚带着嘲讽的口气问。
“对,不是因为你。”奥列佛针锋相对地说,“够啦!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她!”
“哼,最好不要提!”诺亚嚷嚷了起来,“听听吧!最好不要提!济贫院的小家伙,你可别厚颜无耻。你母亲倒是很规矩哩!她是个好女人哪。啊,上帝!”说到这里,诺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尽可能地运动鼻子上的肌肉,把他的小红鼻子皱拢。
“你要知道,济贫院的小家伙,”诺亚见奥列佛一声不吭,便更加放肆了,用一种假装同情的讽刺口吻继续说了下去,而这种口吻是最让人着恼的,“你要知道,济贫院的小家伙,现在已毫无办法了,其实当时你也无能为力。我感到很难过,相信大家的心情都一样,都对你非常同情。不过你必须明白,你母亲是个堕落的坏女人。”
“你说什么?”奥列佛立刻抬起头问。
“她是个堕落的坏女人,济贫院的小家伙。”诺亚冷冰冰地回答,“幸好她离开了人世,不然她会被送到感化院去做劳工,要不就是被流放或绞死。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是不是?”
奥列佛气得脸发紫,一跃而起,碰翻了椅子,掐住诺亚的脖子,雷霆大怒地摇晃他,直摇得他上下牙打架,然后聚集起全身的力气,重重一拳将他击倒在地。
一分钟之前,奥列佛还是个安静温和、被残酷的待遇折磨得情绪低沉的可怜虫,可最后他终于动了肝火。一听见别人恶毒污蔑他的亡母,他便热血沸腾。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身子挺得笔直,双目炯炯有光。他站在那儿怒视着那个老是欺负他、而此刻却蜷伏在他脚下的懦夫,以前所未有的勇气与之抗衡,跟刚才相比判若两人。
“杀人啦!”诺亚哭喊起来,“夏洛特!女主人!新学徒要杀人啦!救命!救命!奥列佛发疯啦!夏——洛特!”
听见诺亚的叫喊,夏洛特那边大着嗓门尖叫一声,而索太太的尖叫比她的声音还要大。夏洛特从边门冲进厨房,索太太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待到十分确定没出人命案子,这才走了下来。
“好哇!你这个小杂种!”夏洛特尖叫着,使出全身力气抓住奥列佛,那劲头跟一个体格比较强健且勤于锻炼的男子差不多。“好哇,你这个忘——恩——负——义、包——藏——杀——心的小流氓!”夏洛特每吐一个音节便结结实实地擂奥列佛一拳,还伴以一声尖叫,让周围的人都听得到。
夏洛特的拳头决不是吃闲饭的,可索太太还唯恐不足以制伏愤怒的奥列佛,冲进厨房来助战,用一只手扭住奥列佛,另一只手乱抓他的脸。在这种有利的形势下,诺亚从地上爬起,从背后痛打奥列佛。
这种运动过于剧烈,持续不了多久。当三人筋疲力尽,再也抓不动、打不动的时候,他们便把拼命挣扎、大喊大叫、但丝毫没有屈服的奥列佛拖到煤窖里关了起来。这件事做完后,索太太瘫倒在一把椅子上放声大哭。
“老天爷,她又犯病了!”夏洛特说,“拿杯水来,亲爱的诺亚,快点!”
“啊,夏洛特呀!”索太太感到呼吸困难,况且诺亚浇在她头上和肩上的冷水量太大,但她尽力咬字清晰地说,“啊,夏洛特!咱们没有在睡觉时遭谋害就属万幸了!”
“天啊,的确是万幸,太太。”对方回答,“只希望主人能接受教训,再不要接受这种在摇篮里就注定要当杀人犯和强盗的可怕的家伙。诺亚真可怜!我进来时,他差点没被打死,太太。”
“可怜的孩子!”索太太怜悯地望着慈善学校的少年说。
诺亚所穿的背心上顶端的钮扣差不多跟奥列佛的头顶一样高,但他听到这一番同情的话,便用手腕的内侧揉揉眼睛,假惺惺挤出几滴泪水,并抽了几下鼻子。
“这如何是好?”索太太大声叫嚷道,“你们的主人不在家,屋里也没个男人。用不了十分钟,那家伙就会把门踢倒。”奥列佛此刻猛烈地踢门,表明这种推测是很有可能的。
“天啊,天啊!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太。”夏洛特说,“还是派人去叫警察吧。”
“或者把军队叫来。”克雷波尔先生献策说。
“不,不,”索太太想起了奥列佛的老朋友,于是说道,“你快去找班布尔先生,诺亚,让他马上到这儿来,一分钟都不要耽搁。别找帽子啦,快去呀!路上你用刀子遮在青肿的眼上,这样可以消肿。”
诺亚一句话也没说,拔腿便箭一般去了。街上的行人见这位慈善学校的少年仓皇奔跑,帽子也不戴,将一把折叠的刀遮在眼上,都感到非常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