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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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加尔桥客栈

读者诸公有人像我那样,徒步周游过法国南方,就可能注意到在贝勒加德和博凯尔的中途,稍微靠近博凯尔一点儿,有一家小客栈,门前挂着一块加尔桥客栈的粗制铁皮牌子,稍有点儿风就刮得哗啦哗啦响。如果以罗纳河的流向为准,这家小客栈位于大路左侧;它有一座朗格多克地区所谓的园子,正对着后门;园子有围墙,里面长着几棵矮小的橄榄树和无花果树,叶丛被尘土染成银灰色;树木之间的空地种些蔬菜,无非是葱蒜和辣椒;还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园子一角,仿佛是被遗忘的哨兵,弯曲的枝茎一副忧伤之态,叶盖仿佛打开的扇子,在三十多度阳光的照射下咯咯爆响。

无论大小树木,一律顺着西北风自然倾斜:须知普罗旺斯地区有三害,其一是西北风,另外两害有人不知,有人知晓,就是迪朗斯河水和议会。

周围一片平野,好似一个积满尘土的大湖,偶尔能见到稀稀落落的麦茎,那无疑是当地农业学家出于好奇心播种的,每根麦茎上栖着一只蝉,那单调尖厉的蝉鸣,总是追逐误入这穷乡僻壤的游客。

大约七八年了,这家小客栈是个夫妻店。他们本来雇了两名用人,也是一男一女:女的叫特丽奈特,负责收拾客房,男的叫帕科,负责照料马厩。就这两个帮手也是多余的了,尤其是在博凯尔和艾格莫尔特之间开通了运河之后,水路战胜了陆路:货船取代了货车,客船也取代了驿车。

这条运河在供水的罗纳河和它扼杀的大路之间,就从这家小客栈一百步远的地方经过,仿佛使客栈破产尚不够,还要天天给倒霉的老板增添强烈的懊恼。

我们已经简要而忠实地描绘了这家客栈,而老板年龄在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之间,他身材高大,筋骨强健,眼睛深陷而明亮,鹰钩鼻子,雪白的牙齿赛似食肉的野兽,整个是一副典型的南方人。他的头发虽经岁月的洗染,尚迟迟不肯变为花白色,颔下浓密而卷曲的胡子也一样,仅仅夹杂几根白须。他天生黝黑的皮肤又覆盖一层茶褐色,这是风吹日晒的结果:这个可怜虫养成一种习惯,从早到晚守候在门外,好招呼徒步或乘车到来的旅客,天天盼望几乎天天失望,但他照样站在炎炎似火的太阳下,头上只扎一条红手帕,就像西班牙骡夫那样。此人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

老婆的样子同他正相反,脸色苍白,形容枯槁,一副病态。这个女人名叫玛德莱娜,娘家姓拉代勒,生在阿尔勒附近,看上去虽然还有当地妇女天生丽质的余韵,但是容貌已经凋残了。因为,她跟住在艾格莫尔特水塘附近,或者卡马尔格沼泽地附近的居民一样,长期受热病低烧的折磨。她几乎总待在二楼的卧室里打冷战,不是仰在椅子上,就是靠床坐着;她丈夫则坚持在门口守望,而且情愿多守一段时间,因为他那瘦老婆一见面就抱怨命苦,听着好不心烦,而每回他总以这种明哲的话回答:

“住口,卡尔孔特女人!这是上帝的安排。”

他给玛德莱娜·拉代勒起这个绰号,是因为她出生在位于萨龙和朗贝斯克之间的卡尔孔特村;而且,当地有这种习惯,往往叫绰号而不叫名字;做丈夫的这回直呼绰号,大概认为玛德莱娜这名字听来太温柔、太悦耳,同他粗鲁的话不和谐。

看到这个小客栈老板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不要以为他因可恶的博凯尔运河而陷入困境还无动于衷,也不要以为他满耳灌着老婆的抱怨仍毫无感触。他跟所有南方汉子一样,生活俭朴,没有多大需求,但是在外面却非常好面子。因此,当初日子红火那会儿,每次过火印节[46],每次塔拉斯各龙[47]游行,他总要跟卡尔孔特女人一起参加:他穿一身南方男子的传统服装,兼有卡塔朗人和安达卢西亚人服饰的特点,他女人则换上一套阿尔勒妇女的漂亮衣裙,就像模仿希腊和阿拉伯妇女的装束。然而,渐渐地,什么表链呀,项圈呀,花腰带呀,绣花上衣呀,丝绒外套呀,花边袜子呀,花条护腿套呀,银扣皮鞋呀,一件一件都消失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夫妇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穿得花枝招展,也就干脆放弃任何节庆活动了。不过,那欢乐的喧闹声有时一直传到小客栈,他听着不免感到一阵阵揪心;现在他还照旧守着这个可怜的小客栈,但主要是栖身,而谈不上生意了。

且说这一天,卡德鲁斯一如既往,在门口守望了大半晌,忧郁的目光时而望望几只鸡啄食的一小块光秃秃的草地,时而望望一边向南、一边向北延伸的大路,望到两边尽头也不见一个人影。这时,他忽然听见老婆尖声呼唤,不得不离开岗位,嘴里嘟嘟嚷嚷走上二楼,但是店门仍然大敞四开,仿佛随时邀请过路行客进来光顾。

就在卡德鲁斯进屋的时候,他所极目张望的大路,还像中午的沙漠一样空旷而渺无人迹,在两排瘦弱的树木的夹护下,宛如一条白色带子无限延展;显而易见,任何能自由安排日程的旅客,绝不会选择这种时刻闯进这片可怕的撒哈拉沙漠。

这种估计固然不错,然而,卡德鲁斯若是在岗位上多待一会儿,就可能望见贝勒加德方向出现一人一骑。看那悠然自得的行路姿态,就能知道骑手和坐骑相得益彰。那是一匹骟马,四蹄撒开小跑,显得十分逍遥自在;马上端坐一位教士,尽管烈日当空,他还是身穿黑教袍,头戴三角帽。这一人一骑不紧不慢,一路步伐轻快。

到了客栈门前,这一人一骑戛然止步,难说是马让人停下,还是人叫马站住,总之,骑手翻身下马,他看到有一扇只连着一个折页的破护窗板,就牵马过去,把缰绳拴在窗板钩上,再回身走到门口,用手杖铁头在门上敲了三下。

听到这敲门声,一条大黑狗蹿起来,龇着雪白的利齿,朝生人狂吠:这两种敌意的表示,表明这条狗平常见不到人。

立时,店里贴墙的木楼梯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这家寒酸的客栈老板躬腰倒退着下楼,来到教士伫立的门口。

“来啦!来啦!”卡德鲁斯连声答应,而心里却深感诧异,“还不快住口,马戈丹!别怕,先生,这狗光叫不咬人。您想喝点儿酒,对吧?这天儿真热死人……哦!对不起,”待看清面对的是什么旅客,卡德鲁斯立即打住,“刚才没弄清我荣幸接待的是谁。您有什么要求?神甫先生,您想要点儿什么?在下听候吩咐。”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视店主片刻,似乎要引起店主对他的注意,然而看到对方除了因为没有得到回答而吃惊之外,脸上别无表情,于是他认为该消除对方的诧异了,便以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您是不是卡德鲁斯先生?”

“是啊,先生,”店主回答,也许经这一问,他越发感到诧异了,“在下正是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愿为阁下效劳。”

“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不错,我想姓名完全相符。从前您住在梅朗林荫路,住在五层楼上,对吧?”

“对。”

“当时您是做裁缝的?”

“对,不过那行当越来越糟:马赛这混蛋天气贼热,我看到头来都不用穿衣裳了。哦,对了,说到天热,您不想解解渴吗,神甫先生?”

“怎么不想呢,把您最好的酒给我拿来一瓶,如果您愿意的话,等一下我们接着谈。”

“悉听尊便,神甫先生。”卡德鲁斯答道。

他不愿错过这次机会,赶紧掀开地窖盖,下去拿他所剩无几的卡奥尔葡萄酒。楼下这间屋兼做客厅和厨房,下面便是地窖,地窖盖就开在地板中间。

过了五分钟,店主上来的时候,看见神甫坐到长凳上,臂肘撑着长桌,而马戈丹似乎已同陌生人和解,它明白这怪客要打破惯例,在这吃些东西,于是就伸着精瘦的脖子,瞪着无神的眼睛,在一旁趴下了。

“您孤身一人吗?”神甫问店主。

“唔!上帝!”店主在客人面前摆上酒瓶和一只杯子,答道,“对!孤身一人,或者差不多吧,神甫先生;我倒是有老婆,可那个可怜的卡尔孔特女人,整天病病歪歪,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哦!您结婚啦!”教士颇感兴趣地说道,同时他环顾室内,似乎要估价这穷家的简陋家具。

“您看得出来,我并不富有,对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叹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这种世道,要想发财致富,光做个诚实人是不够的。”

神甫犀利的目光盯住他。

“对,诚实人,这一点,我敢夸口,先生,”店主正视神甫的目光,一只手按在心口,连连点头说道,“在这年头,不是人人都能这么讲的。”

“您这种夸口如果属实,那当然很好,”神甫又说,“因为我确信,迟早有一天,好人总要得好报,恶人必定受惩罚。”

“您是干这行的,当然这么讲了,神甫先生;您是干这行的,当然这么讲了,”卡德鲁斯一副辛酸的样子重复道,“可是,您这话讲归讲,信不信就由别人了。”

“您这么说可就错了,先生,”神甫说道,“也许等一下您就会明白,我本身就证明我的话。”

“您这话的意思是?”卡德鲁斯惊奇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首先必须确认,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要我怎么证明呢?”

“在1814年或者1815年那时候,您认识一个叫唐代斯的海员吗?”

“唐代斯!……问我认识不认识,那可怜的埃德蒙!我想当然认识啦!可以说他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卡德鲁斯提高嗓门,脸颊也涨红了。这时,神甫沉静明亮的眼睛仿佛张大要整个看透他所盘问的人。

“对,我想他确实叫埃德蒙。”

“那小伙子,是不是叫埃德蒙!那还有错!就跟我叫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一样,千真万确。那可怜的埃德蒙,他究竟怎么啦,先生?”店主继续说,“您大概认识他吧?他还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生活幸福吗?”

“他死在狱中,那悲惨的命运,还不如拖铁链在土伦苦役场干活的苦役犯。”

卡德鲁斯刚才脸颊涨红,现在又变得死一样惨白,他扭过头去;神甫看见他拉着包头的红手帕一角,擦掉一滴眼泪。

“可怜的小伙子!”卡德鲁斯咕哝道,“喏,神甫先生,我怎么对您说的,仁慈的上帝只对坏人仁慈,这又是一个明证。哼!”他使用富有南方色彩的语言,继续说道,“这世道越来越可恶,干脆,让老天打两天霹雷,下一小时天火,就全干净利索啦!”

“您好像从心里喜爱那个小伙子,先生。”神甫问道。

“对,我是很喜欢他,”卡德鲁斯答道,“只有一件事挺后悔的,当时我有点儿嫉妒他交上好运。但是后来,我以卡德鲁斯的信义向您发誓,我非常同情他那不幸的命运。”

两人沉默片刻,但神甫的目光始终盯着店主,捉摸他那张表情不断变化的面孔。

“您认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吗?”卡德鲁斯接着问道。

“我是被叫去给他做临终圣事的。”神甫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又问道。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狱中,不是给囚禁死的,又会是什么缘故呢?”

卡德鲁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这起案子奇就奇在,”神甫又说,“唐代斯吻了基督的脚,直到死还指着基督向我发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关押的真正原因。”

“不错,不错,”卡德鲁斯咕哝道,“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可怜的小伙子并没有说谎。”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遭到不幸,就委托我替他查清,如果他的名誉受到玷污,就给他恢复名誉。”

神甫的目光越来越凝重,死死盯着卡德鲁斯脸上呈现的近乎黯然的神色。

“唐代斯有个难友,”神甫继续说,“是个英国富翁,在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出狱;他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出狱时送给唐代斯,以表示感激之情,因为他在生病期间曾得到唐代斯的照顾。唐代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而是珍藏起来,留待出狱后卖掉,就能发一笔财。再说,贿赂也没用,狱卒拿了钻石,还会把他出卖的。”

“照您这么说,这颗钻石非常值钱啦?”卡德鲁斯又问道,同时眼里闪现火热的光芒。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神甫回答,“对唐代斯来说很值钱,估价五万法郎吧。”

“五万法郎!”卡德鲁斯惊叹,“那就有胡桃一般大小啦?”

“倒是没有那么大,”神甫又说,“我随身带着,您自己判断一下吧。”

神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皮小盒,打开盒盖露出宝物:镶在一只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钻石光彩夺目,立时晃花了卡德鲁斯的眼睛。

“这价值五万法郎吗?”

“还不算戒指呢,这戒指也挺值钱的。”神甫答道。

神甫盖上小盒,又收回衣兜里,但是这颗钻石仍在卡德鲁斯的思想深处闪闪发亮。

“不过请问,神甫先生,这颗钻石怎么又到了您的手中呢?”卡德鲁斯问道,“难道埃德蒙指定您为继承人了吗?”

“不是,但指定我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他对我说:‘我有未婚妻和三位好友,我确信,他们四人都会悼念我的,其中一位好友叫卡德鲁斯。’”

卡德鲁斯浑身一抖。

“‘另一位,’”神甫接着说,装作没有觉察卡德鲁斯的激动,“‘另一位叫丹格拉尔,第三位虽是我的情敌,但同样喜爱我。’”

卡德鲁斯脸上泛起险恶的微笑,举手要打断神甫的话。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神甫说道,“您有什么想法,等一会儿再跟我说吧。唐代斯说:‘第三位虽是我的情敌,但同样喜爱我,他叫菲尔南;我的未婚妻的姓名叫……’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神甫补充道。

“梅色苔丝。”卡德鲁斯提醒一句。

“哦!对,”神甫抑制一声叹息,又说道,“正是叫梅色苔丝。”

“他还说什么?”卡德鲁斯又问道。

“给我拿一瓶水来。”神甫说道。

卡德鲁斯遵命,急忙去拿水瓶。

神甫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

“说到哪儿啦?”他把杯子放到桌上,问道。

“他的未婚妻叫梅色苔丝。”

“对,一点儿不错。‘您要去马赛一趟……’这还是唐代斯讲的话,明白吗?”

“听明白了。”

“‘您卖掉这颗钻石,卖的钱分作五份儿,给这些好友每人一份儿,他们是这世上唯一爱过我的人!’”

“怎么分成五份儿,”卡德鲁斯问道,“您只向我提了四个人。”

“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去世了……那就是唐代斯的父亲。”

“唉!是啊,”卡德鲁斯百感交集,心绪纷乱,不禁叹道,“唉!是啊,可怜的老人,他已经去世了。”

“这事我是在马赛听说的,”神甫极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说道,“但是他去世多年了,我没有打听到具体情况……老人临终的情景,您知道吗?”

“唔!有谁比我更清楚呢?……”卡德鲁斯答道,“那时我跟老人门对门……唉!上帝呀!不错,儿子失踪还不到一年,可怜的老人就死啦!”

“他究竟得什么病死的?”

“大夫说他的病是……我想是胃肠炎吧;认识他的人认为他是伤心死的……我呢,几乎是看着他咽气的,我要说他的死因……”

卡德鲁斯住了口。

“是怎么死的?”教士不安地问道。

“哼,是饿死的!”

“饿死的?”神甫从凳子上跳起来,高声说,“饿死的!连最下贱的畜生也不会饿死!连在街头游荡的野狗,也会遇到扔给它一块面包的怜悯的手;然而一个人,一个基督徒,在其他自称是基督徒的人中间,居然会饿死!不可能!噢!这不可能!”

“我可不是瞎说。”卡德鲁斯又说道。

“你就不该说,”楼梯口传来一个声音,“瞎掺和,有你什么事?”

两个人扭过头去,透过栏杆看见卡尔孔特女人的那副病容。不知什么时候她挣扎着出来,坐到楼梯顶端台阶上,脑袋偎着双膝听他们谈话。

“你瞎掺和什么呀,老婆子?”卡德鲁斯反驳道,“这位先生打听情况,我就告诉他,总不能失礼嘛。”

“是啊,你要留个心眼儿,就不会告诉他。你知道人家安的是什么心,傻瓜?”

“是好心,太太,我向您保证,”神甫答道,“只要是老实回答,您丈夫什么也不用怕。”

“什么也不用怕,是啊!开头许这个许那个,什么好听说什么;接着,就只让人什么也不用怕;接着,拍拍屁股走人,说的话全不算数;接着,说不上哪天,小老百姓就倒霉了,还不明白是怎么惹的祸。”

“善良的女人,您就放心吧,我敢担保,我这方面绝不会害你们。”

卡尔孔特女人含混不清地咕哝两声,一时抬起来的头重又伏到双膝上,继续因热病而发抖,由着丈夫跟人家谈下去,但她坐在那儿倾听,一句也不会漏掉。

这工夫,神甫喝了几口水,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这么说,”他接着说道,“不幸的老人就那么饿死,没有一个人管吗?”

“哎!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不能说谁也不管,还有卡塔朗姑娘梅色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呢,不过,可怜的老人特别厌恶菲尔南,”卡德鲁斯讥讽地笑了笑,补充一句,“就是唐代斯对您说是他朋友的那位。”

“难道不是吗?”神甫问道。

“加斯帕尔!加斯帕尔!”那女人在楼梯上面咕哝道,“当心你要说的话。”

卡德鲁斯的话被老婆打断,他不屑反驳,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一个人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还能算作朋友吗?”他回答神甫的话,“唐代斯有一颗金子似的好心,把所有这些人都当成朋友……可怜的埃德蒙!……不过,幸好他一直蒙在鼓里,要不然,他临死的时候就很难宽恕他们……不管怎么说,”卡德鲁斯补充一句,他的话不乏生硬的诗意,“我总觉得活人的仇恨可怕,死人的诅咒更可怕。”

“傻瓜!”卡尔孔特女人说道。

“您了解菲尔南是怎么害唐代斯的吧。”神甫说。

“问我是不是了解,那还用说!”

“那就谈谈吧。”

“加斯帕尔,你是一家之主,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你若是听我的,就什么也别说。”

“这回嘛,老婆子,我相信你说得对。”卡德鲁斯说道。

“看来,您什么也不愿意讲啦?”神甫追问一句。

“何苦呢!”卡德鲁斯回答,“那小伙子要是还活着,来找我了解到底谁是朋友,谁是仇人,我当然会告诉他;然而听您说,他已经入土了,再也不能怀着仇恨去报仇了。那么,这事情就永远不要再提了。”

“您既然认为那是些虚伪的假朋友,还要我把该奖赏忠诚的礼物给他们吗?”神甫说道。

“不错,您这话也对,”卡德鲁斯又说,“况且,可怜的埃德蒙的这点儿遗产,现在对他们还算个什么呢?不过是沧海一粟!”

“也不想一想,那些人一抬手,就能把你拍扁了。”他老婆又插了一句。

“怎么回事儿?那些人变得有钱有势啦?”

“哦,您还不了解他们的情况?”

“不了解,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仿佛寻思了一下,说道:

“唉,算啦,真的,提起来话可就长了。”

“我的朋友,不说就不说,随您的便,”神甫说道,口气显得根本无所谓,“您有顾虑,我不勉强,再说,您这样确实表明您这个人心地善良。其实,我有什么责任呢?不过是履行一下手续。我就去把这颗钻石卖掉。”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首饰盒打开,让钻石晃花卡德鲁斯的眼睛。

“过来看看呀,老婆子!”卡德鲁斯喊道,声音都沙哑了。

“一颗钻石!”卡尔孔特女人说着站起身,步子相当稳地走下楼,“这颗钻石是怎么回事儿?”

“刚才你没听见吗,老婆子?”卡德鲁斯解释说,“这是可怜的埃德蒙给我们留下的钻石:首先给他父亲,还给他三个朋友,菲尔南、丹格拉尔和我,以及他的未婚妻梅色苔丝。这钻石值五万法郎。”

“唔!真是宝物啊!”他老婆惊叹道。

“这颗钻石卖的钱分五份儿,有我们一份儿吧?”卡德鲁斯问道。

“对,先生,”神甫回答,“还有老唐代斯那一份儿,我想我可以做主分给你们四个人。”

“干吗分给我们四个人?”卡尔孔特女人问道。

“因为你们是埃德蒙的四个朋友。”

“背叛友谊的人不能算作朋友!”这女人也低声埋怨道。

“对,对,”卡德鲁斯接过话头,“刚才我就是这么说的:背信弃义的行为,也许是犯罪的行为,还要给予奖赏,那简直是亵渎神灵,违背天理。”

“是您要这样的呀,”神甫平静地说道,他又把钻石揣进教袍口袋里,“现在,把埃德蒙朋友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好执行他临终的嘱托。”

卡德鲁斯额头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看见神甫起身走到门口,似乎要瞧瞧马的情况。

卡德鲁斯夫妇以难以形容的表情面面相觑。

“这颗钻石可能整个归咱们。”卡德鲁斯说道。

“你这么认为?”他老婆反问道。

“一位教士绝不会骗咱们。”

“那你就看着办吧,”他老婆说道,“反正,这事儿我不掺和。”

她又哆哆嗦嗦地上楼去,天气这么热牙齿还直打战。

到了顶上一级,她停了一下,又说了一句:

“好好想想吧,加斯帕尔!”

“我打定主意了。”卡德鲁斯回答。

卡尔孔特女人叹了口气,回到房间;只听楼上地板咯咯作响,显然她走到椅子前,重重地仰身坐下。

“您打定什么主意啦?”神甫问道。

“把情况全告诉您。”他答道。

“老实说,我认为最好这么办,”神甫又说道,“我倒不是非要您告诉我不可;但是,您若是能提供情况,帮助我按照嘱托人的意愿分配遗产,那当然更好了。”

“但愿如此。”卡德鲁斯答道,由于希望和贪心,他的面颊涨得火红。

“请讲吧。”神甫说道。

“等一等,”卡德鲁斯又提出,“别讲到节骨眼儿上,有人来打扰,那多讨厌;再说,也没有必要让人知道您来过这儿。”

说着,他走过去关上店门,还多加一份儿小心,像防夜那样插上门闩。

这工夫,神甫选好听起来舒服的位置,坐到屋角的暗地里,好让对方的面正冲着光亮。他坐在那里垂下头,合拢手掌,准确地说双手绞在一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卡德鲁斯搬了凳子凑上来,坐到他的对面。

“别忘了,我可没逼你干什么!”又传来卡尔孔特女人颤巍巍的声音,就好像她隔着地板看见了楼下的场面。

“好啦,好啦,”卡德鲁斯说,“别再说了,有什么事儿我全兜着。”

于是,他开始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