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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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通向威敦·普利奥斯村的大道上又是尘土滚滚。树木也像昔日般墨绿郁葱。从前亨查德一家三口曾在这里走过,现今与那家子不脱干系的两个人正徜徉其上。

大体而言,这情景与上次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从邻近村子里传来的人声和喧鼎声,似乎与前述插曲的第二天下午毫无二致,只有细微之处才看得出些许变化。但自不待言,漫长的岁月已悠悠而过。两个行路人中,有一个在上次的场景中身为亨查德的年轻妻子。她往日丰润的脸庞已瘦削多了,肌肤也起了根本变化,头发虽则未曾失去色泽,可也比从前稀疏零落得多。她身着寡妇的丧服,她的同伴也是一袭黑色衣裙打扮。她是一个身材匀称、年约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完全禀有那短瞬而珍贵的青春丽质,而青春本身,却与容貌或身材无关,永远美丽。

你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苏珊·亨查德长大成人的女儿。人生的仲夏在母亲的脸上打上了含辛茹苦的不灭烙印,这当儿“时光”却多么巧妙地将她从前那春天般的特有风采移植到了第二个人——她的女儿——身上,而女儿此时被母亲的一些秘密蒙在鼓里。这对一个寻根刨底的人来说,是大自然延续力的莫明其妙的缺陷。

她们俩手牵着手往前走,这分明是亲昵的举动。女儿靠外边的手上提着一只老式柳条篮子,她母亲拿着一个蓝布包裹,这与她的黑裙袍形成奇特的对照。

她们走到了村子边,然后沿着从前的同一条路朝集市走去。这里,同样也看得出岁月沧桑、世事变迁。这儿有了旋转木马、秋千、乡下人测力器、体重秤还有打气枪的摊棚。从这些游乐玩意上,可以觉察到机械化的步步进展,而正儿八经的集市买卖却大为萎缩了。邻近的一些市镇冒出了一些新式定期的大市场,开始严重地干扰这里已沿袭数世纪之久的贸易。羊圈和马栏只有先前的一半长,裁缝、卖针织品的、箍桶匠、卖亚麻布和其他做小买卖的货摊几近绝迹,车辆也稀少多了。母女俩挤着穿过人群走了一程,随后便驻足止步。

“我们干吗浪费时间跑到这儿来呢?我还以为你想往前走呢。”少女说道。

“嗯,亲爱的伊丽莎白·简,”另一个解释道,“可我只是想到这儿来看看。”

“为什么呀?”

“当年就在这儿,我第一次碰到纽逊——就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在这儿第一次遇见爸爸?嗯,您以前这样告诉过我。可如今他淹死了,离开我们了。”姑娘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看着它叹了口气。卡片四周镶着黑边,在类似壁匾的图案里写着这样的词句:“深切怀念水手理查德·纽逊,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不幸在海上遇难,时年四十一岁。”

“也就是在这儿,”她母亲接着说,语气略有迟疑,“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们要找的那位亲戚——迈克尔·亨查德先生。”

“妈,他到底是我们的什么亲戚呀?你从来没对我讲清楚过。”

“他是,或者说他过去是——因为也许他已离开人世了——姻亲关系。”她母亲谨慎地说。

“这话你跟我讲了不下二十遍了!”姑娘边回答边漫不经心地四面张望,“我想他不会是我们的一门至亲吧?”

“怎么会呢。”

“你最后一次听说他,他是个打草的,可不是吗?”

“是的。”

“我想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吧?”少女天真地往下说。

亨查德太太迟疑了一会儿,很不自在地回答道:“当然没有,伊丽莎白·简。哦,往这边来。”她举步朝场地的另一边走去。

“我想在这儿是打听不到什么人的,”女儿朝四处张望着说道,“赶集的人就像树叶子一样变换不停。我敢说当年所有来过这里的人,今天就只有你一个了吧。”

“我看不见得吧,”纽逊太太(如今她这样称呼自己)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绿草如茵的土坎下的地方,“你看那边。”

女儿朝母亲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插在地上的木棍三脚架子,上面吊着一口三脚锅,下面烧着一堆闷燃着的木柴,锅里热气腾腾。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妪俯身在锅旁。她操着一只大勺,一边搅动锅里的东西,一边不时地用破嗓门吆喝道:“卖美味牛奶甜粥喽!”

果真是从前开粥篷的那个老板娘。想当初她生意兴隆,穿戴干净利索,系着条白围裙,钱币叮当响,而如今没了帐篷,没了桌子板凳,生意清淡,人也蓬头垢面,只有两个脏不溜秋的小顽童跑来光顾,说来碗“半便士的——多盛点”,她就用有碎疤的黄土碗盛了两碗。

“那年头,她就在这儿摆摊。”纽逊太太继续说道,迈前一步想走近点。

“别跟她搭嘴——那太掉价了。”另一个劝阻道。

“我只说一句话,伊丽莎白·简。你就待在这儿。”

这女孩倒也挺情愿的。她母亲一向前走,她就折身来到卖印花布的小摊上。老妇人一见亨查德太太,赶忙招揽起生意来。听到要“一便士的”,她便兴高采烈地张罗着,比当年卖六便士还热情有加。这位自称寡妇的人端起碗来,见里面尽是稀汤,跟早先配料丰富的稠粥不可同日而语。这时,老妇人打开火炉后面的一只篮子,狡狯地抬起头,低声问道:“要放点甜酒吗?——你知道,这是私货。来两便士好吗?——喝下肚去滴溜溜,真过瘾!”

她的顾主看到老把戏故技重演,不由苦笑着直摇头,个中的含义是那老女人根本无法猜得到的。她接过铅调羹,假装喝了一点,一边喝一边不动声色地对老妇人说:“你早先有过好日子吧?”

“嗯,太太——算你说对了!”老妇人答道,她感慨万千,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在这集市里,我已站了整整三十九年了哇,从姑娘到媳妇,后来又守了寡。从那年头我就明白该怎样跟那帮腰缠万贯的吃客打交道。太太,你简直不会相信我曾经有过一顶这集市里最最吸引人的大帐篷。来来往往的过客,谁不喝上一碗‘好好太太’的牛奶甜粥解馋呢!我懂得牧师的口味、浪荡公子的口味,我也摸透了城里人的口味、乡下人的口味,连那些不要脸的女人的口味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娘的,这世道真没记性。堂堂正正做生意赚不到钱——这年头只有滑头和骗子才走红运。”

纽逊太太朝四处张望——她女儿还是弯着腰在浏览远处的货摊。“你可记得,”她小心翼翼地对老妇人说,“十八年前的今天,一个媳妇在你帐篷里被丈夫卖掉的那回事?”

老太婆想了想,微微摇摇头。“要是件大事情,我马上就会想起来,”她说,“只要我亲眼看到过的事,比如夫妻反目而大打出手啦,谋财害命啦,偷鸡摸狗啦——当然是那些大的,我都一一记得。可卖人的事?是悄悄儿干的吗?”

“嗯,是的,我想是的吧。”

卖粥老太婆又稍稍摇头。“不过,”她说,“我记起来啦。我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那男的穿一件灯芯绒布外套,拿着一篮子家什。不过,愿上帝保佑你,我们脑袋里一般不装这号事情。这个人我现在还记得起来,只是因为第二年赶集市时他又到这儿来过一趟。他私底下同我说,要是有个女人来打听他,就说他已经到——哪儿来着?——到卡斯特桥——对,到卡斯特桥去了。可是天哪,我后来再也没去念叨这事儿!”

要不是纽逊太太耿耿于怀,还记得正是这个利欲熏心的老婆子的酒精才使她丈夫丢人现眼,那她准会尽绵薄之力来酬答她了。她对这个传话人略表谢意,便回到了伊丽莎白身旁。伊丽莎白迎上前来,说道:“妈,咱们得走了。你到那儿去吃点心太不成体统了。只有下等人才上那儿去。”

“不过,我却终于打听到了我要找的人。”母亲平心静气地说,“我们那位亲戚上次到集市上来时说过,他住在卡斯特桥。那地方离这儿很远很远,他说这话又是好多年以前。可是我想,我们还是上那儿去吧。”

说罢,她们就离开集市,进到村子里,在那儿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