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萨的故事
一战期间,我雇了个厨师名叫埃萨,他是个老头子,性情温和,通情达理。一天我正在内罗毕的麦金农食杂店买茶和调料,一位锥子脸的小个子女士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她知道埃萨在给我做事;我答确实如此。“但他以前是给我做事的,”女士说,“我要他回来。”我说很抱歉,爱莫能助,恐怕没法让他回去。“哦,我不这么想。”她说,“我先生是政府官员。麻烦你回家时通知一下埃萨,说我希望他回来。否则他会被送到运输军团去。据我所知,”她加了一句,“没有埃萨,你的用人也绰绰有余。”
这段小插曲,我没有立刻告诉埃萨。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才想起这事,告诉他我遇到了他以前的女主人,还有她对我说的话。出乎我意料,埃萨顿时大惊失色,吓得魂飞魄散。“噢,您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呢,姆萨!”他说,“那位女士跟您说的话,她是真干得出来的,我今晚就得与您告辞了。”
“那都是瞎说的,”我说,“我不认为他们真能这样对付你。”
“上帝助我,”埃萨说,“我真怕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我需要厨师呀,我该怎么办?”我问他。
“嗯,”埃萨说,“我要是去了运输军团,或者生命垂危,也一样不能给你当厨师。我敢保证,这都是眼目前就会发生的。”
那段日子,他们都太害怕被送到运输军团去,所以我说的话,埃萨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向我借了防风灯,连夜赶往内罗毕,随身带着一个布包裹,那就是他在这世上的全部财产。
埃萨一走就是一年。这段日子里,我在内罗毕见过他几次,还有一次跟他在内罗毕公路上遇个正着。他老了,瘦了,脸上皱纹丛生,就在这一年里,他黑黑圆圆的头顶上长出了灰发。在城里,他不曾停步与我攀谈,但在公路上遇到那一次,我停了车,他放下扛在头顶上的鸡笼,立定脚跟,和我好好聊了聊。
他一如既往地轻声细语,但同时他也全变了,变得难以接触;在我们谈话期间,他始终神色恍惚,仿佛身在这里,心在远方。他被命运苛待过,仿佛惊弓之鸟,不得不仰赖那些我无从知晓的力量,经此种种后,他变得乖顺,也可能是更无思无虑了。仿佛与我对话的,是一位刚刚出家的老熟人,正在修道院的见习期。
他问起我农场事务,就像原住民仆人通常想的那样,认定一旦他不在场,同侪们会想尽办法慢待白人主家。“战争何时才会结束呢?”他问我。我答,人家跟我说,不会太久了。“如果还要打十年,”他说,“你一定得知道,我肯定会忘掉那些你教我烧的菜。”
在横穿旷野的大道上,这位矮小的基库尤老人想法与布里拉·萨瓦林不谋而合,后者说过,如果法国大革命再持续五年,蔬菜炖鸡的烹饪艺术就将失传。
很明显埃萨的难过主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上,为了终止他的怜悯之情,我岔开话题,问他近况如何。他反复思量我的问题,开口之前,有万千思绪要一一整理。“你还记得吗,姆萨比?”他最终说道,“你以前说过,印度木材承包商的牛每天都得拉车,从来不能像农场牛那样有一整天的休息。现在,和那位夫人在一起,我就像一头印度木材承包商的牛。”他说着,眼光看向别处,仿佛满怀疚意——原住民很少会对动物抱有同情;我关于印度牛的言论,很可能他曾觉是遥不可及,但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自发地说了出来。对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战争期间,令我烦不胜烦的是,所有信件,无论是发出去的还是收进来的,都要由一位内罗毕的瑞典检察官开封检查,他个子小子,总是睡眼惺忪。在我的信里,向来连一个字的疑点都没发现过,相反,我怀疑,他在单调的日常事务里,对我笔下提到的人物产生了兴趣,阅读我的信,就像阅读报纸上的系列报道。知道他会读到,我总在私人信件里加几句关于检察官的话,声称战后将对他如何如何。战争结束时,他可能还记得这威胁,抑或他的“本我”被唤醒,心生悔意;反正,他派了一个跑腿人到农场上,送来了休战协议的消息。跑腿人登门的时候,我正独个儿在家;送走那人后,我信步走到树林里,林中一片静谧——想到法国和比利时佛兰德前线也是如此,真令人讶异——所有枪支此刻都沉默。万籁俱寂里,欧洲和非洲都仿佛触手可及,似乎你可以沿着这林中小径,一路走到法国的薇米岭。当我回到家,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是埃萨,带着他的包裹。他马上就告诉我:他回来了,还要送一件礼物给我。
埃萨的礼物是一幅画,镶在玻璃镜面的框里,画面上是一棵用钢笔蘸墨绘制的树,笔致非常精细,上百片树叶,片片通透碧绿,各用红墨水写着一个纤小的阿拉伯字母,连起来是一句话。我猜应该是《古兰经》里的一句箴言,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埃萨解释不出来,他只是不停用袖子擦镜面,向我保证这确实是件宝贝。他告诉我,这幅画,是这备受磨难的一年里,他托内罗毕一位穆斯林阿訇完成的,老阿訇不知道耗了多少时间多少分秒,才一笔一笔绘制完成。
埃萨一直留在我家——直到他死。
注释
[1]布里拉·萨瓦林(1755—1826):法国法学家,曾任最高法院法官,同时还是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