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忘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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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今年的春节过得比往年更冷清,田福顺老两口精心准备了近一周时间,却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接到了儿子女儿两个简短的电话,几乎是例行公事一样地敷衍了几句,还没等他们两说什么,电话里就只剩下“嘟嘟”的声音,田福顺有点恼火这两个儿女——究竟有什么忙事?过年不回家就算了,连话都不多说几句!

晓娟倒无所谓,反正这种三个人的年她早就习惯了,父亲对于她来讲只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她现在正在聚精会神地玩着手里的一窝透明小猪。

这是她前几天过生日的时候小静送给她的,里面有一只猪妈妈和五只猪宝宝,晓娟把他们排成一排,用手指头挨个点着他们的脑袋,嘴里在嘟嘟囔囔地用各种不同的语气来编着一个一家几口出游的故事。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童话里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门外的小狗突然狂叫起来——这就预示着家里来客人了。果然,奶奶有点沙哑地声音传来:“晓娟,小静来啦!”

当晓娟还在奇怪小静今天怎么主动过来的时候,小静掀起门帘进来了,她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连手套都没有戴,两只裸露在外面的手冻得红肿,手指上还有裂开的口子,脸被风吹得又青又红,鼻子下面的鼻涕好像快要结成冰柱了。晓娟连忙给她搬了个小凳子放在火炉边让她烤火,小静抖抖索索地坐下,把不小心灌进雪的手工棉布鞋挪到火炉下面烤着。

直到晓娟加第二次碳的时候,小静才缓过神来,她有些为难地低着头,两只脚互相蹭着,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磨蹭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晓娟,我跟你说个事,我下个学期不上学了,我要跟着我一个叔叔去打工。”她说完这话,还是低着头,不敢看晓娟一眼。

晓娟不可思议地听她说完,虽然在她们这里初中辍学出去打工并不罕见,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静也会有这种在她看来无比荒唐的事,她有些生气地质问着她的朋友:“你这么小出去谁要你啊?再说了,之前不是说好的不管怎样都要拿到初中毕业证的吗?”

小静眼睛里噙着泪花,倔强地抬起头,说:“我叔叔说了能给我找到工作,再说了,我就算再撑一年多拿到初中毕业证又能怎样?能比现在出去挣到更多的钱吗?”

晓娟一时间竟然无力反驳,毕竟对于她这个根本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学生来说,走出学校就像是一团迷雾,她能提供给小静什么呢?但她仍然固执地认为初中毕业就是可以比现在出去好一点,她有些怒其不争地对小静说:“难道学习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无是处吗?你家里又不是没有大人,为什么你非得现在去挣钱?你是想逃避学校?还是被那些打工回来的人说的话给迷惑了?”

小静被她刻薄话激怒了,她的嘴唇颤抖着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晓娟的孩子气也上来了,她提高了声音说:“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一个对未来不负责的人!”

小静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她看着此刻一脸正义的晓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对未来负责?田晓娟,你从来都不懂我,我爸妈是健全,那看起来是个家,可其实里子早就是个烂摊子了!我妈,从小脑子有病,当时只有我爸一个瘸子要她,生下我还好,没什么毛病,可我哥他就是一个智障,都快十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又没钱去医院看,只能就这么拖着。我爸因为残疾,总是找不到活干,我妈只会骂我打我,或者就是和我那个傻哥哥面对面坐着傻笑,从小我一个人就要在家里干各种事,洗衣做饭,烧炕拾柴,还要满村子找我经常就走丢了的哥哥和妈,我过得容易吗?换一句话说,就算我考上了高中又怎样?我爸我妈会供我?不会!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么难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后来我就慢慢地懂了,我就是我爸妈给我哥生的,我得养活他一辈子,养活那个破烂的家一辈子,我就是他们生下来当丫头使的!”

晓娟已经听傻了,小静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在她的印象中,小静好像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从来都是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呵呵的,她不知道小静在家里这么困难,她想起刚才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可笑,在生存面前,怎么去谈未来?

小静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虽然你爸妈不在,可你爷爷奶奶拿你当个宝贝,将来就算你考到国外他们都会供你去,你没有拖累,没有爸妈又怎样?我那样的爸妈,宁可不要!你懂吗?”

晓娟喉咙里就像堵了一坨棉花一样,她也泪水朦胧地看着现在脆弱的小静,她心口仿佛被谁锤了一拳一样地疼,她用手紧紧地攥着那个猪妈妈,她不敢想小静是怎么咬着牙在她生日的时候买的这个对于她们来说都不便宜的礼物,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正月初七一过吧。”小静的情绪平复下来了,但她没有坐回去,而是靠着墙壁直愣愣地看着火炉。

“我听说外面坏人特别多,你一个人出去要小心,不要上当,也不要被那些坏女人带坏了,你……”晓娟忍不住大哭起来,“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女生怎么活呀?万一被拐卖了呢?”

小静用平静地口气说:“拐卖了的日子能比现在更难过吗?”

晓娟被这句话吓得猛地抬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静,手里的玻璃猪割地她手心一阵疼痛,她惊恐地说:“不敢胡说,我还等着你回来一起玩,你不能出事啊!”

小静用大人一样的目光看了晓娟一眼,苦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我那个叔叔打工好久了,我跟着他不会有事的。”

晓娟还想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火炉里的碳火已经熄灭了,房间几乎是瞬间就冷了下来,但因为激动,她们身上甚至都有点微微出汗,也没人注意到已经落满炉底的煤灰。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小静叹了口气,看了看天色,说:“我先走了。”

晓娟还没反应过来,小静已经拉开门走出去了,一股冷风从门缝里卷了进来,才把她从刚才的震惊中惊醒,她抓起桌子旁边的手套赶紧追了出去,还好小静没有走远,门口那歪歪扭扭的脚印还没延伸多长,她紧追几步赶上小静,把手套塞到她手里,哽着喉咙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小心啊!”

小静红着眼睛把手套抱在怀里,点了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晓娟一直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才回到家,晚上她裹着被子,偷偷地掉着眼泪,知道了事情经过的奶奶也陪着晓娟一起失眠,但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静的福气会来的,她是个福气女子,不会有事的。”晓娟知道奶奶实在宽慰自己,可她还是无法冷静下来,她翻了个身,躲到奶奶怀里哭着说道:“她怎么就那么难呐,怎么那么难!”

窗外呜咽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好像要把这个小村庄给吹垮,场院里的树被吹的头直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折断似的,放在屋外的水桶被吹得满地跑,还伴着几声凄厉的狗吠声,冬天还远远没有结束,也不知道今年的桃花什么时候才会开满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