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忘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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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至也许并不是一个可爱的时节。

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麦茬和秸秆的清香,但这种清香在太阳的爆晒下也多了一些烦躁的味道,就像躲在树荫里没完没了的蝉鸣。不过这个时候也是庄稼人难得的空闲时间,早晨把麦子倒在场院里摊开,然后用木楸撺成一梁一梁的,隔一会儿再顺着这些梁撺一次,剩下的就交给老天啦。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人们就可以在房里吹着风扇睡个午觉或者看看电视吃个西瓜败败火了,可有时候老天爷也会捉弄一下熟睡的瞌睡虫们,比如突然来一场阵雨,于是来不及盖住麦子的人们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互相抱怨几句老天。所以大家通常会“派”一两个“代表”来守着麦场,随时注意天气以便通知大家来护住这些庄稼汉的命根子。

在一个小小的场院里,也在晒着一小片麦子,麦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如果仔细看的话,在这片金色里还有忙忙碌碌的蚂蚁在搬运着比自己还大的粮食,也有一些其他的小虫子在里面钻来钻去的,好像也在躲避着这令人窒息的热浪。而场院边上一棵核桃树下的凉荫便是绿洲一样的存在了。在这片“小绿洲”里坐着一个约摸十二三的小姑娘,她乖乖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被茂密的树叶切碎的光斑零零散散地撒在她身上。小姑娘长得并不算好看,肉肉的脸上布满了絮状的红血丝,这是很多黄土高原上的孩子们都有的“高原红”,鼻子倒还秀气,只不过又横了一副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两只有点内双的大眼睛,眉毛有点淡,左边的眉毛中间还有一道疤,这道疤把原本就疏落的眉毛分成了两半,头发有点发黄,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还有些毛躁,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这头发很难打理,就全部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漏出被太阳晒的有点黑的额头。

她叫田晓娟,一个普通的有点俗气的名字,但她自己喜欢,因为这是奶奶起的,每当奶奶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喊“娟儿”的时候,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踏实。晓娟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有什么印象,从她记事起便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她旁边这个格局有点像BJ四合院的小院落就是他们三人的家,从刷成黑色的木门进去,右边有两个房间,大一点的是他们放各种粮食和杂物的,小一点的是厨房,终日烟雾缭绕的有点呛人,正对着大门的是三间贴满了白色瓷砖的大间,中间最大的是客房和他们吃饭的地方,旁边两间小的是他们的卧室了,右边是晓娟和奶奶在住,左边本来是留给她几乎已经忘记的父母的,到现在是爷爷在住,在院子的左边打了一堵土墙,墙角里栽满了蔬菜,现在是黄瓜,茄子,西红柿,辣椒,青菜怎么也结不完的时间,所以他们每顿饭几乎都有凉拌的菜,还有藤蔓伸地很长的南瓜,几乎都扯到了院子中间,这是奶奶的宝地,有了这片地,他们一年的蔬菜就走了着落,可以省下一笔买菜的钱,不过其实说省也省不了,因为爷爷奶奶总少不了给小娟买零嘴的花销。

此时奶奶正在厨房和面做饭,面条几乎是他们每天都会吃的主食,她会做各种面,每样都好吃,把自己的小孙女喂得有点小胖了已经,今天做的是已经做过很多次的臊子面,旁边要做汤的洋芋片,菜叶,葱丝,蒜瓣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她的右手在面盆里忙活着,左手时不时地拨一下不听话的头发,虽然奶奶看起来并没有和往日有什么不同,但垃圾桶里瓷碗的碎片却告诉我们,今天的她肯定有什么心事。

就在场院前面那条歪歪扭扭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老汉的身影,他身量挺高大,可有些驼背,黑瘦的脸上因为热有点发红,推着一两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车梁上缠满了黑色的胶布,因为时间久了,有的地方已经开胶了,想弹簧一样松松垮垮地勉强挂在车上,他走的很慢,每走一步都有被踩起来的黄土落在他有点开花的黑布鞋上。老汉戴着一顶已经有几个窟窿的草帽,帽檐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他是晓娟的爷爷,田福顺,他刚从对长家里回来,说是队长,其实就是他们南岗村的村长,1958年他们实行生产大队的政策,一个村子里有两个大队,晓娟一家就是一队的,后来包产到户,两个大队慢慢的也就分成两个村,就是他们的南岗村和隔壁的李家城,李家城的人大多姓李,基本上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住的比较集中,有什么事都喜欢几家兄弟在一起商量着,相反南岗村的人姓氏就有点乱了,有好几种大姓,也有一些小姓,现在虽然很长时间过去了,但他们老人还是会习惯性地把村长叫成队长,而今天爷爷就是在队长家里碰了一鼻子灰,事情是这样的,邻家去年耕地的时候故意越过地绊子多占了他们家一垄地,田福顺没有计较,今年收麦子的时候邻家却让收割机直接多收了晓娟他们家好几行麦子,这次他就坐不住了,去找队长,希望他可以出面解决,但他却欺负自家没个顶梁柱,随便哈啦了两句和了和稀泥就结束了,田福顺窝了一肚子火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窝囊地走在这路上,心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个龟孙,地是什么,地是农民的根啊,别的不说,当年地主刚开始是怎么发达起来的?那就是从地里刨挖出来的,现在他都快七十的人了,连自己的地都保不住,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也没能抬的起头,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娶了媳妇,以为自己可以享福了,结果两人出去打工才不到一年,儿媳妇就跟别人跑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儿子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不晓得赚了几个钱,也不见往家里寄点,就留了个小丫头,不到一岁就没了娘,他们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上初中了,想起晓娟,田福顺的眉头开始舒缓了,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从小就不哭不闹,受了欺负也没说过,年纪虽不大,也能帮着做很多事了,今年小学升初中,成绩还在那个学校里排前几十名哩!让他们好好的高兴了一把,晚上都激动的睡不着,还在排算着要怎么供小孙女上高中和大学,顺便商量着要给晓娟买新衣服和新书包,孩子要去镇上上学,不能穿的太寒酸!

晓娟远远地看见爷爷回来了,赶紧迎了上去,田福顺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小孙女,挤出了一丝微笑——他不想让孙女看出自己的困境。

“你奶奶饭做好了吗?”他一边停车一边问晓娟。奶奶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就在厨房喊“快了,你们爷俩洗手吃饭吧。”晓娟帮爷爷扫了扫身上的土,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脸盆里招呼爷爷过来洗手,等他们洗完手,奶奶已经把饭端到了客房摆好了筷子,田福顺在饭桌前的小沙发上坐定,端起一碗面就呼呼地吃起来,桌子上放的两碟菜和昨天一样,凉拌黄瓜和茄子,黄瓜被切成细丝,茄子蒸熟后撕成一条一条的,拌上蒜末,即使再坏胃口的天气吃着也是香爽口。

田福顺吃喝完了一碗汤面又吃了一碗干面,满足地靠在沙发上,用他那把旧烟锅狠狠地在烟袋里挖了几下,用大拇指按了按装在烟锅里的烟丝,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后深深地吸了几口,现在的他有一推糟心的事,下午要扬场,但是家里又没有个得力的劳力,只能再去找隔壁老金家的儿子,就算自己家也没有多少麦子,但已经麻烦人家好几年了,自从胳膊不得力以来,每一年扬场都是人家来帮忙的,虽然只要他们张口老金家肯定会来,可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田福顺难为地用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叹了口气,只能用底底的声音对晓娟奶奶说“你今天下午做点好饭,炒几个菜吧,有换西瓜的来就换个西瓜,我待会儿去老金家一趟……”说完,就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