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的医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在还没有做出医疗鉴定前就要处分我们的医生?”医院院长郝书笔质问电话的那一头。郝书笔也万万没有想到一起小小的医疗纠纷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在经过他亲自调查过后发现,在整起事件中当事医生的责任并不大,所以他才对上面下达的所谓指示非常生气。
电话那头的声音倒是比较柔和:“我们没有要求你们马上处分当事的医生,只是让他们暂时离开工作岗位,这样也是为了缓和目前的矛盾嘛。”
郝书笔并不想让步:“作为医生,在没有确定他们有责任之前就停止其工作,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不负责任的。这起事件的过程非常清楚,责任并不在我们医生身上,如果我们接受了这样的处理方式,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我们医院承担责任?”
电话的那头叹息着劝说道:“郝院长,请你理解,我们承受的压力也非常巨大,暂时就这样处理吧,不然事情进一步发酵之后就更不好收拾了。病人的亲属我们已经做通了工作,让媒体也不要报道这件事情,大家双方都让一步,事情不是更好解决一些吗?”
郝书笔想了想,道:“好吧,不过我对这件事情仍然持保留的态度。”
电话的那头松了一口气,说道:“病人的亲属不缺钱,现在的问题是尽量让病人苏醒过来。而且病人刚刚怀上孩子,千万不能让她流产了。”
郝书笔感到头都大了,说道:“我说了,我们一定尽力,但结果不敢保证。患者是忽然倒地昏迷的,我们没有发现患者的头部有过撞击,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随便搬动病人,头部核磁共振也就没有办法去做。”
电话的那头说道:“郝院长,你就是脑外科专家,我当然相信你的诊断。不过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你们应该尽快找出她忽然昏迷的原因,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这样的道理郝书笔怎么可能不清楚?可问题是……现代医学虽然发展迅速,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因此,郝书笔唯一能够回答的还是那句话:我们尽力吧。
曾玉芹去找卓越请假,她说母亲病危得马上回家一趟。卓越苦笑着对她说道:“我已经被调离现在的工作岗位了,你先回去吧,等你回来后再说。你的问题很麻烦,我正好可以抽时间好好研究一下你的病案。”
曾玉芹诧异地问道:“你去当官了?不再当医生了?”
卓越哭笑不得,又不好解释,说道:“不是,只是暂时离开现在的岗位。”
汤知人已经找卓越和江晨雨谈过了,虽然她也很气愤但却无可奈何。不过就这起事件而言,目前对卓越和江晨雨的处理结果还算是比较好的,至少还没有吊销他们两个人的行医执照。汤知人对他们二人说道:“问题会解决的,请你们相信我。”
随后,汤知人还专门找卓越谈了话,要求卓越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做实验。其实卓越的心里反而比较平静,他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做自己的那项调查。然而,江晨雨的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幸好秦雯的丈夫还算公正,作为当时情况的见证人,他如实向医院和秦雯的父母讲明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虽然秦雯的母亲当场就对他表示不满,但他的证词还是给了双方解决问题一个缓冲的余地。
卓越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他不想让他们替自己担心,而且他还特别叮嘱夏丹丹一定要对此事守口如瓶。夏丹丹倒是比较豁达,笑着问他道:“既然你暂时离岗了,是不是就可以好好陪我了?”
卓越摇头道:“我忙着呢,正好借这个机会做些其他的事情。”
夏丹丹忍不住又想问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事情,但是却发现他的眼神中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忧郁,嘴唇动了动也就强忍住了。
看着处于昏迷中的女儿,邱林萍不住掉眼泪。如果刚才不是在医院里,她当场就要将苏文浩狠狠教训一顿,她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女婿,可是耐不住女儿对他一往情深。这都是个什么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还平静得像个没事人似的,这倒也罢了,他竟然还帮当事的医生说话,把医院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此时到了病房也就更不忍当着昏迷女儿的面责怪女婿,于是就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
见丈夫在那里一言不发,邱林萍很是气恼:“女儿在这里被人欺负了,你倒好,竟然不去替我们女儿讨回公道,难道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
秦天叹息着说道:“我是生意人,在权力面前也只能适当做一些忍让。雯雯忽然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如果医院方面不能给我们一个说法,那才是我们说话的时候啊,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说到这里,将目光看向了苏文浩,“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很不恰当,让我们目前很被动,你知道吗?”
苏文浩惶恐地道:“雯雯不能怀孩子,我从来都没有计较过,现在医生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可是雯雯非得要个儿子,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好像过分了些。医生对我们的态度一直都很好,雯雯现在出了事情,我觉得不能都怪在医生的头上……”
邱林萍怒道:“雯雯那么喜欢你,她都这样了你还在替医生说话!你是不是看上那个狐狸精医生了?苏文浩我告诉你,如果你敢背叛我们家雯雯,我要让你一家人都不得好死!”
苏文浩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模样,急忙道:“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如果病人出了事情把责任全往医生那里推,今后谁还敢来做这个职业?那我们生病了又怎么办?”
刚才苏文浩的脸色变化都被秦天看在了眼里,他也是男人,知道邱林萍刚才的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而且他也知道女儿从小蛮横,说到底就是邱林萍给惯的。秦天朝正要继续发作的邱林萍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别这样说话,太伤感情了。现在的问题是要让雯雯尽快苏醒过来,我已经派人去北京请了最好的医生来会诊了,其他的事情就暂时放一下吧。”
邱林萍哭泣着道:“看着雯雯这个样子,我这心里……呜呜!秦天,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让医院把这两个医生给开除了,不然我们就对不起雯雯。呜呜……”
秦天给了苏文浩一个眼神,意思是让他暂时出去一下。苏文浩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看他们的眼色行事的,对各种各样的眼色早已敏感和熟悉,他默默地朝外面去了,这时候秦天才对邱林萍低声说道:“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去和两个小医生计较呢?这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家医院的院长和这个科室的主任都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是在国内排得上号的专家,社会影响力极大,我不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将整个公司推到风口浪尖。”
邱林萍怒道:“你说雯雯的事情是小事?雯雯从小多病,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大成人,在我的眼里,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大事!秦天,这件事情必须让医院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我就去法院告他们!”
平日里秦天在很多事情上都迁就着妻子,这个女人跟着他曾经吃过不少苦,即使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也依然无怨无悔地相夫教子,就是后来他和省歌舞团的那个女演员闹出绯闻她也选择了原谅。而此时,秦天再也忍不住了,低声呵斥道:“愚蠢!你千万不要小瞧了专家的能量。阿萍,这些年来我很少在你面前谈及公司的事情,因为你不懂。实话对你讲吧,最近几年我们公司的发展太快了些,资金链随时都可能断裂,你应该知道,现在我的身份、地位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有钱,如今这个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老百姓的仇富心理非常严重,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舆论将我们推上风口浪尖,对秦霸集团来讲很可能是灾难性的。所以,这件事情我们只能低调处理,给双方一个缓冲的余地,明白吗?”
此时邱林萍才明白,原来在自己无比光鲜的家庭背后竟然面临着如此巨大的危机,而这一切都是丈夫在默默承受,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把公司交给儿子去管吧。”
秦天叹息着说道:“儿子的能力是比较强,但他的生活太不检点了。”说到这里,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所干过的那些荒唐事,尴尬地道:“他毕竟太年轻,过于心高气傲,很容易得罪人。等等吧,让他历练几年后再说。”
卓越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江晨雨已经离开了。卓越本来想给她打个电话的,忽然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和她差不多,也没办法安慰人家……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按照原先的计划去见第二个自己准备拜访的人。
卓越选择的拜访顺序并不完全按出生时间的先后,更重要的是性别交叉。从目前的近万例试管婴儿的性别来看,男女比例几乎各占一半。试管婴儿遵循的是择优的原则,其实与自然界优胜劣汰的规律差不多,正因为如此,男女之间的比例才会如此均等。从遗传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男性和女性恰恰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卓越不明白秦雯为什么如此轻看女孩。
这次卓越要拜访的是一位小学教师。这个人是卓越从名单上按照性别区分随机勾选出来的,这个叫柳眉的女孩子比卓越晚四年出生,毕业于本省的一所师范院校。
卓越给柳眉打去电话的时候她还以为有人恶作剧,经过卓越再三说明和解释后对方才当了真。电话里柳眉的声音非常动听,柔柔的,有着曲调般的婉转,竟然让卓越有了一种想马上见到这个人的冲动。
柳眉约定见面的地方距离较远,两个人的位置分处这座城市的东西两端,卓越选择乘坐地铁,结果刚刚坐过两站就接到了柳眉的电话。她歉意地告诉卓越:“对不起,学校临时出了点事情,今天不能和你见面了。”
卓越的心里有些遗憾,不过他还是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奇妙就在于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对方临时有事情也很正常。卓越在下一站下车上了返回的列车,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柳眉或许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也许是怀疑他的身份和意图。想到这里,卓越拿出手机给对方发了个短信: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由你来定。谢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行。我有时间的话就与你联系。
卓越注意到她在回复中没有使用歉意的词句,这说明刚才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作为教师,她应该懂得最起码的礼节,而歉意的词句往往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客套,一个人在防备的心态下会将不见面视为理所当然。卓越在读研期间选修过心理学,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声音很好听,而且防备心很强,凭这两点就可以说明她很可能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子。难道她和我一样也遗传到了她父母最好的基因?卓越如此想着。
雷达知道卓越出了事情,还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卓越的语气倒是轻松,说他没事,正好趁这段时间做科研。雷达本来想下班后请卓越喝酒的,如果能够叫上江晨雨的话就更好了,结果临下班前来了个急性阑尾炎病人需要马上做手术,他暗自庆幸没有提前给卓越说喝酒的事情,万一他真的约了江晨雨岂不糟糕!
其实雷达并不知道,卓越早就离开医院上了地铁,后来并没有回到医院的公寓,而是顺路回了趟家。虽然柳眉取消了见面,但卓越并没有与夏丹丹联系。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影响到了他的心境,就连恋爱的激情也没有了。
回到家陪父母吃了顿饭,中途父亲低声问了他一句:“你还好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答道:“挺好的。”父亲点头道:“有些事情想明白了就好。”
卓越发现自己是个不错的演员,不过他并不是存心欺骗父亲,而是不希望他替自己担心。
外科医生手术做得最多的就是阑尾切除。急性阑尾炎是一种高发性疾病,在一般情况下雷达只需要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这样的手术。阑尾炎切除手术对外科医生来讲既简单又有趣——划开右下腹的皮肤,切开皮下脂肪,从两个方向分开两层交叉着的肌肉,肌肉下面就是腹膜。最完美的状况就是,当手术刀划开腹膜的那一瞬间,阑尾就会“噗”的一声轻响,从切开的创口处跳跃而出。
而这一次,雷达的手术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前面的程序都很顺利,可是当他切开病人的腹膜后并没有发现阑尾的踪影,于是就往病人的右下腹部寻找,结果寻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阑尾的影子。他这才知道遇到麻烦了,这位病人的阑尾肯定出现了解剖变异,长在了另外的地方。
人体器官出现解剖变异并不奇怪,从医学上讲这也叫个体差异。当代医学源于西方,手术是西医治疗的重要手段,而解剖学就是手术治疗的基础。对于一位外科医生来讲,雷达当然清楚各种解剖变异的情况。当他没有在病人的右下腹找到阑尾时,马上就将探寻的范围转移到上腹部结肠的后面,这是阑尾解剖变异最容易出现的地方。
然而还是没找到。雷达有些抓狂了,难道这个人没有长阑尾?不可能,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阑尾是人体的退化器官,它与鼻窦一样其实没有多大的作用,反而容易发炎给身体带来痛苦,所以西方国家的医生建议孩子一生下来就做阑尾切除手术。
旁边的麻醉师和护士也目瞪口呆,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这时候就听到雷达在那里喃喃自语:“难道是最少见的情况?这个人的阑尾竟然长在了左下腹?”
雷达再一次加大了手术的创口,到病人的左下腹探寻。幸好这是一个中年男性病人,即使恢复后伤口难看也无所谓。病人的肠子很大一部分已经露出体外,雷达不再凭经验胡乱寻找,而是回到盲肠的位置向下,一直寻找到盲肠与回肠之间的交接处,这是阑尾的解剖学位置。终于找到它了,它果然在病人的左下腹。雷达暗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程序就简单多了:切除然后消毒,关腹,一层层缝合伤口。
这个简单的手术竟然花费了雷达近两个小时的时间,缝合完毕后才玩笑般对麻醉师和护士说道:“别把今天的手术告诉别人,要是其他医生听说我做阑尾手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在这家医院就待不下去啦。”
夏丹丹没有告诉卓越她今天值夜班的事情。卓越是一个看似文弱、彬彬有礼的人,但内心却非常要强。夏丹丹知道他的心情肯定不大好。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最烦人去打搅的,这一点夏丹丹深有体会。她是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会出现无缘无故的内心烦躁,科室的护士长偏偏又是一个特别唠叨的人,夏丹丹每一次在她的唠叨面前都感到头痛不已,甚至还有想要扔东西的冲动。推己及人,夏丹丹也就安安静静地去值自己的夜班了。
刘顺成父亲的腹水越来越严重,这是由于肝癌造成肝静脉回流受阻,血液中的某些成分也就因此渗透到了腹部。腹水会造成蛋白质大量流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腹水回收利用。然而这种治疗手段会产生高额的费用,夏丹丹考虑到病人的家庭情况,所以就只能采用引流的方式。
腹水让刘顺成父亲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可怕,不过这个病人却表现出了极其旺盛的生命力。也许是腹水中蛋白质流失严重的缘故,他的胃口竟然非常好,身体虽然衰弱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夏丹丹有时候就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我们追逐金钱却往往被金钱所奴役,在疾病面前金钱反而成了主宰。
老年科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科室,来到这里的患者大多临近暮年,而且身患重疾,夏丹丹自进入这里的第一天起就眼见病人的死亡。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因此而感到恐惧与伤感:人为什么要死?他们死亡之后的灵魂会去往何地?后来见得多了,神经也就变得麻木起来,然而内心深处的恐惧始终存在。
对他们好一些,多给他们一些温暖与关怀,这里很可能是他们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程。夏丹丹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
处理完病房所有病人的事情,夏丹丹才发觉窗外早已被黑暗笼罩,病房里面显得格外冷清与昏暗。每次值夜班的时候夏丹丹都会准备一本小说,可是现在怎么也看不进去。卓越似乎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会让她时时刻刻思恋和挂念。再也忍不住了,就拿起电话拨打过去,电话里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她问道:“你还好吧?”
卓越的情绪似乎很淡然:“回了趟家,陪爸妈吃了顿饭,正在走路回公寓。”
“你不是说很忙吗?”
“是准备去拜访一个人,结果对方临时取消了见面。”
“拜访?是为了你这次的事情?”
“……不是,我是准备去回访一个以前的病人。你在干什么?”
“夜班呢。要不你来陪我?”
“我不想去病房。从现在开始我暂时不能进病房了,你是知道的。”
“你来陪我,这不一样。”
“你考虑过我的心情没有?”
夏丹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自私了,急忙道:“那好吧。今天我夜班,明天休息,要不我们出去玩一天?”
“我要去实验室。汤主任给我安排了任务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
夏丹丹感觉到了卓越平淡语气下透出的不耐烦,这让她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在卓越心中的分量。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得想办法让他向我求婚。夏丹丹在心里如此对自己说。
江晨雨很久没有回家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父母的唠叨。不过她是知道的,父母的唠叨,还是因为自己一直单身。父母并不都了解、懂得和理解自己的孩子,而他们以爱的名义却让当儿女的只能默默承受他们的唠叨,除非躲避起来。
江晨雨采用的方式就是躲避。她住在医院提供的公寓里很少回家,依然逃避不了父母电话里的唠叨。每一次看到手机上显现的那个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江晨雨都只能皱眉叹息。
前不久父亲又一次给她打来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将秦雯的事情告诉了她,让她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多加关照。这是父亲第一次没有在她婚姻的问题上唠叨,这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想也没想地就应承了父亲的请求,说道:“没问题,我这边给她留一个单人病房,她随时都可以来我们医院。”
父亲说:“她就一个要求——想要一个儿子。小雨,你能够做到的,是吧?”
江晨雨犹豫了:“这个……”
父亲的声音变得着急起来:“我是秦霸集团的办公室主任,这些年来秦董事长对我不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根本就不可能出国去念书。小雨,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忙,我可是向秦小姐做了保证的。要不这样,我陪秦小姐一起到你们医院去一趟?”
江晨雨吓了一跳,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父亲是办公室主任,平时管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唠叨起来实在让人受不了。江晨雨急忙道:“您不用来。好吧,我尽力。”
后来江晨雨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这件事情也许在有些人眼中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一位从事试管婴儿技术工作的医生来讲,需要秉承的原则其实早已深入骨髓。其实大多数的医生都是这样,职业伦理早已浸润到了他们的灵魂当中,若非如此,现实中的医患关系不知道会有多么可怕。或许“医者父母心”是医者的最高境界,很少有医生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医生也是人,正如人群中道德崇高者毕竟只是少数一样。但对大多数医生而言,尽心尽力解决病人的苦痛却是他们最基本的职业准则。
一个人要成为圣人固然很难,但要突破底线也并不那么容易。突破底线首先要面临的是自我道德拷问,其次才是社会舆论以及可能触犯法律的风险承担。江晨雨在答应父亲之后忽然感到不安的原因就在于此,于是才有了后来她去找卓越帮忙的事情。
江晨雨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因此受到处分倒也罢了,想不到还连累了卓越。有些事情不能犹豫,更不能敷衍,江晨雨从这件事情上吸取了深刻的教训。
汤知人找江晨雨谈话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申辩,她能够感觉到医院和汤主任对她和卓越的保护与关怀,但是她无法面对卓越,也知道口头上的歉意毫无意义。她开始刻意避开与卓越碰面。
江晨雨依然不想回家,这次不是害怕唠叨,而是无法面对父亲。让他辞职?可是自己现在没有了工作,哪里还有能力给他和母亲养老送终?
医院的公寓后面有一条通往江边的小道,这条小道是人工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市政部门还特地安装了护栏。从汤知人的办公室出来江晨雨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地方,并且很快就到了那里。站在悬崖上,双手攀住护栏,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她有些恐高,而此时的她却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恐高的根源来源于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这一刻,江晨雨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真实。
是的,只有真实的生命才会害怕。她开始沿着这条蜿蜒向下的小道下行,石阶有些陡峭,每下行一步都可以感到江面在迫近。她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从这个地方一跃而下的话,我会不会越过下面那块陆地直接窜入江水之中?能不能触摸到那些游弋在江底的鱼儿?
在此之前,她也有过一次同样的疯狂幻想。那是她人生中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当时她还在国外就读。那天晚上,她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忽然希望身边能够有一支手枪……她将食指顶在太阳穴处,将它幻想成一把手枪,“砰!”她的嘴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一句,“要是这样就好了,一了百了。”
卓越在公寓楼下正巧碰见从病房回来的雷达。雷达打量了卓越好几眼,忽然笑了:“你的精神状态还不错,看来这件事情对你影响不大。”
卓越苦笑着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我非要苦着一张脸去给别人看?”
雷达点头道:“倒也是。妈的,现在的医生太难当了。”他的脸上忽然变成了羡慕,“要是将你换成我的话就好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追求江晨雨。”
卓越一愣,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你这家伙……”
雷达很认真地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对了,江晨雨现在怎么样?”
卓越摇头道:“不知道,她好像刻意在回避我。我理解她的想法,就是觉得对不起我。其实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一个科室的,其他的人找我帮那样的忙我也会答应的。”
雷达叹息着说道:“本来今天晚上准备请你和她喝酒的,结果遇到了一个阑尾炎病人。对了,我还没吃饭呢,要不你打个电话叫上她,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卓越顿时明白了这家伙的狼子野心,笑道:“要叫你自己叫,我可是刚刚吃完饭。”
雷达叹息了一声,道:“算了,如果被她拒绝的话,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卓越提醒他道:“你这是在自我麻醉,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直接去找她,行不行就一句话。”
雷达不住摇头,说道:“不行,我想好了,就按照你说的那样,抽空去调查一下她的过去,除非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否则的话我绝不轻易放弃,不然的话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雷达回到房间洗了个澡,然后一个人出门吃晚餐去了。卓越忽然对江晨雨不大放心起来,拿起手机就拨打了过去。江晨雨很快接听了电话,卓越问道:“你在什么地方?”
江晨雨回答道:“你到公寓的后面朝下看。”
卓越大吃了一惊:“你不会……”
江晨雨的声音幽幽的:“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就是想一个人到这地方坐坐。你想不想来?这江边的空气好极了。”
卓越走到公寓后边,朝悬崖下面看去。此时夜色正浓,固然有江对岸的灯光映射,但根本看不见江晨雨的身影。而下面的江晨雨已经看到了他:“这里,看到了吗?”
还是看不见,人类的目光是无法穿透黑暗的。卓越朝着下面大声说了一句:“我下来。”
小道旁的悬崖壁上安装有路灯,即使这样卓越也觉得下行困难,不过他知道这条小道很安全。大约十分钟后他终于到了悬崖下,看到了江晨雨。她就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江风徐徐吹拂着,她的秀发随风而动。卓越朝她走了过去,迎接他的是那张美丽的脸。
卓越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坐坐。”
“事情会得到解决的,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对不起,当初我不该……”
“别说了,如果那是我的病人,我请你帮忙的话你也会答应的,你说是吧?”
“这倒是。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回去吧,江边有风,容易受凉。”
“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有用吗?”
“没用。”
“这不就得了?”
“夏丹丹真幸福,现在像你这样大气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这是什么话?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人都有大气的,也有小气的,比例应该差不多吧?其实我也不大气,只不过觉得在这样的事情上小气也没有用,还不如自己把心放宽一些好。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那好吧,我也不小气了,从现在开始我得高高兴兴的。对了,我居然忘了吃晚饭,你吃过没有?要不陪我去吃点?”
“雷达刚才叫我去喝酒呢,还说把你也叫上。”
“我不想和他一起吃饭。”
“为什么?他曾经得罪过你?”
“你了解他吗?”
“不是特别了解。虽然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但以前基本上不来住。”
“他太花心了,外科的很多人都知道。这样的人我不想和他接触。”
“不就是多谈了几次恋爱吗?有个神话故事是怎么讲的?说我们人类最先是雌雄同体,智慧超群、力大无穷,上帝很是忌惮,就将人类一分为二,于是就有了男人和女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会穷其一生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这个寻找过程可不容易,找错几次也是很正常的啊。”
“这个故事很有趣,不过只是神话故事而已。”
“不。我倒是觉得这个神话故事非常符合我们人类的进化过程。从内分泌的角度讲,男性的身体里面有雌性激素,女性的身体里面有雄性激素,是不是?从解剖学上讲,男性的身体里面有退化的子宫,女性的身体里也有退化的男性性器官,是不是?”
男性身体里面退化的子宫其位置紧靠前列腺,女性的阴蒂其实就是男性退化的龟头。此外,男性也有乳房组织,如果雌激素水平过高的话也能够分泌乳汁。这些医学常识江晨雨当然十分清楚,却没想到卓越竟拿这样的事情来替雷达辩解,禁不住就笑了起来,说道:“卓越,我发现你倒是很适合去做红娘……哈哈!不过你刚才的那番说辞对我没有用处,喜欢一个人要发自内心,可不是随便几句话就可以让两个人在一起的,你说是不是?”
卓越看着她,问道:“也就是说,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独身主义者,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遇上一个合适的人罢了,是这样的吗?”
这一瞬间,江晨雨的内心忽然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急忙道:“不,我早已决定终身不嫁。”
她的慌乱还是被卓越感觉到了。卓越似乎有些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必定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同时也因此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卓越没有再追问下去。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的隐私,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人都不能随便加以探寻和干预。
这时候江晨雨已经站了起来,说道:“我真的饿了。卓越,谢谢你,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怎么样,陪我去喝一杯?”
卓越问道:“你不是说心情好多了吗?怎么还想喝酒?”
江晨雨笑道:“自从……我这个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喝酒,高兴的时候才喝。”
虽然江晨雨将刚才的那句话掩饰了过去,卓越还是明白了其中所包含的意图——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不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喝酒了。卓越也笑道:“那好吧,我陪你去喝点。说起来我们两个现在可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你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我们两个应该是同病相怜才对。”
“你说得也不对,我的身体好得很,没病。”
“那应该怎么说才对?”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是语言学家,不过好像意思也差不多。”
“哈哈!走吧,我们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