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烧不干的记忆
这夜,熟睡中的周以恩被梦魇围困,冷汗涔涔,薄纱睡衣浸湿了一片。
心口阵阵绞痛,她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僵硬的伸展,发出难以抑制的痛吟声,辗转难醒,紧皱细眉。
身披铠甲的傅南琛就那般血淋淋站在她的眼前,眉目皆是倦怠,死气沉沉,霎时单膝跪地,长剑直戳地面,支撑着他的身子。
她愣愣站在原地,却只能失声痛哭,那日皇姐的话还幽幽回旋在耳边。
“我知你与琛儿情投意合,明眼人看得出来。可他是手握南关数百万士兵的大将军,是皇上看中赏识之极的人,而你则只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家人的一个寂寂无名小卒罢了,你们之间地位身份悬殊,就算某日他要娶妻纳妾,娶的也只能是王宫贵胄家的小姐郡主,同你,是绝无可能的。”
那日,皇姐驾临将军府,一眼便瞧中了时常伴随在傅南琛身侧的她。边关战事紧急,傅南琛遭奸细设计,中了敌军埋伏,损失数万将士,自己亦是深陷危冢,是她不顾性命,单枪匹马闯入于敌营拔剑厮杀,突破重围来到他身边,只为救他性命,护他安好。
只要他性命无忧,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死。
犹记得那夜寒风刺骨,四围阒寂无声,只有潇潇林木,漫天黄土,以及天角处一阙残月。
他鲜血淋漓倒在她的怀里,俊朗的面容十分苍白,整张脸仿佛被湖水浸泡过般,完全失了神色,她从未见过这般虚弱的傅南琛,傅大将军。
以往的他是那般高高在上,英勇无畏,意气风发,着一身银白铠甲上阵厮杀,可手刃万千敌军……
而此时命悬一线的傅南琛则被她紧搂在怀,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汹涌的泪逐渐模糊了眼眶,那是她第一次那般不知所措,恐惧像是着魔的藤蔓纠缠她的心扉,捆绑她的每一寸呼吸,她不允许他有事,绝对不允许……
她抵历所有的艰险,咬牙忍受着伤痕累累带来的所有痛楚,背着昏迷过去的傅南琛一次次躲过敌军的追杀,施计谋混在老百姓的马车里,终于颠簸着回到了冀州城,他的领地。
背上的傅南琛已是虚弱之极,彻底晕死过去。
迈着一步一步一血印,她终于回到了将军府,这个再熟悉温暖不过的地方。
‘哐哐哐!’
门环被重扣着,她疲惫不堪致使双膝发软跪在了门外,将面无血色的傅南琛倚靠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将军府邸近在眼前,门‘吱呀’一声打开,老管家见此状,震惊一呼,忙喊人来。
而她最后那时,则用熬红了的双眼望向血迹斑驳的傅南琛,惨淡的笑意还未减退时人便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是半个月后,傅南琛伤势好了大半,比她先醒,且日日守在她床前,府邸里上上下下的丫鬟老妈子都看在眼里,将猜测与流言发酵于私下,心里。
而不知何时,那句“将军与周护将这般情浓,咱们可得眼尖心细着来,说不定日后那周护将摇身一变成为了咱们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呢!”的话倏地就传到了老夫人那处。
傅南琛遭遇奸细谋算下套,错引数万将士入了敌军埋伏的老巢,死伤一片,而他亦是不知所踪,毫无音信。皇上雷霆震怒,惋惜哀叹之际下令,派十万精英将士前去搜寻傅南琛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对军队内部严厉彻查,以防再藏有其他敌营奸细。
损失太过惨重,皇帝郁郁寡欢,日夜牵挂着自己的心腹大将傅南琛,可过去了数月依旧未传来傅南琛的半点消息,可谁也未料到,最后竟是那将军府邸傅南琛的随身护将背着他一步步回到了冀州城,回到了将军府。
整个冀州城一片哗然,朝廷上下亦是一片闲言碎语。
老夫人不日便将那皇姐叫回府中,因着商量此事,却碰巧初愈后的她跟随着傅南琛来到了老夫人处,她微微低着脑袋,抿着唇站在傅南琛身侧,不敢直视眼前的老夫人和嫁于宫内的傅南琛亲姐姐,那皇姐瞧见傅南琛劫后余生,身子恢复甚好,激动的落了泪,祖孙三人祥聊许久,暖意盈盈,她则大着胆子抬眼瞧了瞧眼前皇上最为宠爱的贵妃娘娘,可谁料就这一下,便四目相对上了。
那秋波微转里,充斥着意外,困顿,思索,探究,打量……
恨不得,将她剖肚挖肠了来看。
她心头紧张,很快又低了脑袋,掌心微微渗出了汗,像是觉察到了皇姐对她冷漠的打量,傅南琛唇畔笑意散了几分,抬头便望向了她,四目亦是相对,他温柔一笑,霎时便融化了她心内的自卑与惆怅。
……
不知是梦还是回忆的浮现涌动,周以恩腾然坐起,喘着粗气,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目视着昏暗的前方,窗外的冷光像纠缠不止的鬼魅浮游在前方暗灰色的墙壁上,窗边摆放着的圆形玻璃茶桌本是一折嫩白颜色,此刻却被窗外略显诡异静谧的暗光雕琢的起了流纹。
就仿佛一颗心掩映了一地枫叶,秋意萧瑟,孤单浓稠黏密。
周以恩瞧了眼时间,恰巧是凌晨的三点钟。
她下了床,披了件薄衫走出卧室,摄像头的位置隐约亮着一点红。
监视器前看守的西装男翘着二郎腿,双臂环胸,耷拉着脑袋已在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呼噜声渐弱渐强,酣畅淋漓。
周以恩握着手机走去阳台。
“又做梦了?”
她还未开口,对方便猜了一个准,周以恩哑然失笑。
“同样的梦,反反复复做。”
“这是你存在过的印记,摆脱不掉的。最近情绪怎么样?你可是好久没打电话给我了。”
“最近出了些事,我现在自由都受限。”
听到这话,电话另一端的肖名仁则明显愣了下,自由受限是什么意思?
作为周以恩的私人心理医生,肖名仁了解掌握她的每一个细微情绪,也有足够的能力排解舒缓她的任何坏情绪,他们彼此之间的存在就像是牵引者与被牵引者。
周以恩每在完成一项任务的时候,心态和情绪都会有短暂的动荡,且还会有暂歇性手抖的生理症状,这些奇怪反应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经过肖名仁的解释,或许应称其为血腥后遗症。
起初她以为这种奇怪症状只有在完成每项任务,沾了血渍之后才会有所反应,可后来却发现它出现的次数竟愈发频繁,尤其是在她做了噩梦,或者有关于前世记忆的梦之后,愈发明显强烈。
就像现在。
周以恩将薄衫裹紧了些,阳台的风很凉,钻心钻肺的,可她又急需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来确保自己真实的存在着。
“具体细节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是我现在……心很慌。”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
“我需要三唑仑。”周以恩再度补充。
电话另一端的肖名仁听到周以恩的要求先是惊愣沉默片刻,倏而才沉了沉嗓问。
“你要它干什么?”
“此次完成的任务事关紧要,我心太乱了,必须镇静下来。”
“让你乱的原因是什么?”
肖名仁追问,周以恩却一时语塞。
是因为傅南琛,是因为前世的记忆,有关于她跟傅南琛的记忆。
自从看见傅南琛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便彻底的乱了,乱的一塌糊涂,每时每刻都在心头萦绕,仿佛吸血的蚂蟥,悄无息的蹿入她的五脏六腑。
可如今的她只需要暂时性的遗忘,来面对这场即将爆发的硝烟及它的声势浩荡。
“解释不了那么多,明天我会给你地址,我只要药到手,不管你用什么方式送到。”
说完,周以恩便挂了线。
她紧握着手机,双手还在轻颤,漆黑如潭的眸凝望着阳台外略显黯淡的远处,香港的一片霓虹光里掺杂着空气中所弥漫的诡谲气味,仿若气泡水里滚着酱油。
周以恩沉着的呼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