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早期铭文特点
本文所谓“早期”,指东汉及以前的时间范围,这一时间为铭文从产生到形成基本风貌的阶段。特别是商周、两汉时期,在内容、语言上对后世铭文的发展影响至今。
铭文本实用
刘勰的《文心雕龙·铭箴》言:“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其中“慎德”有两重意思,“慎”是鉴戒,“德”指功德。
古人认为立德、立功、立言是不朽的事情,天子之德或诸侯之功等,自然成为铭文要表达的重要内容,这在春秋时臧武仲之“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左传·襄公十九年》左丘明)的“论铭”中即有概括。通过铭文,既给有功德的人以名分,又让后人铭记其功德,这也是“铭,名也,记名其功也”(《释铭》刘熙)的实用意义所在。出于鉴戒目的之铭文,前文已有所说明,如《巾几铭》《筍簴铭》等都源于此意,成为早期铭文的重要内容。
商周时期,青铜铸造技术成熟,在礼器上铸造表述功德的铭文,在材质、技术上也符合其追求不朽的精神需要。当然,选择功德铭记,是基于“崇孝”的观念,也体现了“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的基本要求。需要说明的是,“铭”最初只是单纯以文字的形式呈现,体现的主要是文字本身的意义。如早期青铜器上的铭文,有些文字很少,甚至一两个字而已,尚不能称为文章,属于文字类铭文,这类铭文逐渐演变为我们所熟悉的文章类铭文。由于《文心雕龙》等著述关于铭文认识的影响,总体沿着文体学的角度继承和发展,即便期间出现过诸如《礼记》等基于礼制范畴的铭文,早期铭文出于实用的目的和作用是始终存在的。
早期铭文内容多和国家大事有关。
西周晚期《毛公鼎》上的铭文意在诫勉臣属,记录了周宣王告诫毛公的五段言语,均以“宣王曰”句式起始,内容大意如下:
先言周室上承文王、武王遗泽,离异的部落民族现在仍应照耀在他们的光辉之下。这是上天的使命,你要为此不辞劳苦,巩固先王的事业,皇天会保佑周室。形势紧迫,如果做得不好,必将四方扰攘,王朝艰困。
又命毛公制定理国之策,管理王朝内外事物,叮嘱其警戒政令执行是否顺畅,善于发现周边部落的情况,遇事冷静处理。我(周宣王)不可昏庸,你也不要荒逸,不能只为我一人着想,广开言路,得到有利于王朝巩固的建议,回报先王德荫,完成使命,让我无愧于先王。
侯马盟书(春秋晚期 山西博物院藏)
再从具体政治改进,处理财富收入的事上告诫毛公,如果不论是非,只依王意做出决定的话,王朝也就不复存在了。并给予其权力,明确责任,现在开始一切在外措施都要由你经手,你要严格执行这一任命,不得出现任命之外的情况。
继而阐述自己的治理观念。我尊承先王意愿,委你重任,是为发展王朝事业,推行政策时,不可阻塞人民:积蓄财富须适度,过多时要关照到众寡。特别告诫毛公管理好自己的属下,不酗酒,不堕落,时刻敬念王命,成为王朝复兴的典型,不负使命。
后说宣王已通告“卿事僚”“太史僚”听从毛公安排,并任命他主管三有司等机构,统一调度,保卫周室。之下是周宣王赐给毛公各种器物、车马的言辞,以及毛公奉命铸鼎,以流传后世永为信守的铭记内容。
以上内容不难看出,毛公鼎铭文内容的实用目的非常明确,从周宣王的言辞上看多表达警戒之意,从毛公“对扬天子皇休,用作鼎,子子孙孙永宝用”之铭文看,这样的美德足以宣扬后世,让子孙铭记。不只毛公鼎如此,早期器物铭文的实用目的普遍存在:晋国卿大夫盟誓的《侯马盟书》,是用朱笔或墨笔在玉石上书写的誓词;曾侯乙墓一只镈钟上“隹(同惟)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时用享”的铭文,记录了楚王知道曾侯乙去世的消息后,为其制作宗彝,让曾侯乙永远享用的事情。
在铭文中反映国家大事,是商周时期铭文的主要内容,或称“正统”内容。此外,也不乏个人化色彩浓厚的铭文,内容及铭写对象多样,甚至涉及衣冠鞋履等普通生活用品。如曾侯乙编钟上就刻有乐律铭文,记载该钟的律名、阶名和变化音名等,所铭“宫”“商”“角”“徵”“羽”是我国五声音阶的名称,分别代表不同音,相当于现代的“do”“re”“mi”“sol”“la”,以方便敲击演奏,实用意图更加明确。
曾侯乙编钟铭文(战国 湖北省博物馆藏)
摛文简而深
刘勰《文心雕龙·铭箴》:“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刘勰认为铭文应以弘润为贵,如此强调,是在当时正直之言渐失,计功制度无存的情况下提出的,对不能正确使用铭文的后果表现出担忧,而有“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异用,罕施于代”的话语。这一特点,西晋陆机在《文赋》中已有说明,其言“……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是在总结“诗”“赋”“碑”“诔”等不同文体要求时,对“铭”“箴”的定位。刘勰所言“弘润”,从立意上要求深刻,语言上要做到圆润,与陆机提出的“博约而温润”一脉相承。
陆机主要生活于西晋,有三国之后大一统的王朝环境,刘勰则处于南北朝时期南方四朝更迭的背景下,两个时代虽然相隔不远,铭文风格却取向迥异。可看南朝庾信所作《梁东宫行雨山铭》,内容如下:
山名行雨,地异阳台。春人无数,神女羞来。翠幔朝开,新妆旦起。树入床前,山来镜里。草色衫同,花红面似。开年寒尽,正月游春。俱除锦帔,并脱红纶。天丝剧藕,蝶粉多尘。横藤碍路,垂柳系人。谁论洛水,一个河神。
这一铭文风格前文已有所概述,梁简文帝等诸多南朝名人的铭文中都有体现,与西晋张载的《剑阁铭》相比,难怪刘勰重提“体贵弘润”的铭文要求。“体贵弘润”是由铭文的特定用途决定的,如向天地、神灵、世人、子孙昭告功德等,皆为庙堂之事,内容、形式要相适合;其也是针对特定对象提出的要求,如记述天子、诸侯、大夫等涉及国家大事,需要内容深刻,文辞圆润大气。
一些明显个人化的铭文并非出于警示或铭功、记德目的,其内容、文辞也未必苛求弘润,这是刘勰所忽视的铭文发展的必然现象。
铭、箴两种文体都具有警戒作用,刘勰特别强调“取事核以辨”和“摛文简而深”两个写作上的基本要求,即内容须确实、清楚,文辞要简约而意义深远,这是“铭”和“箴”都要做到的。然而,刘勰之“取事核以辨,摛文简而深”的铭文要求,实现起来并不容易。东汉末年,厚葬之风盛行,碑铭撰写中不乏夹杂个人感情,或出于其他目的的虚妄言辞,即便蔡邕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