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铭文溯源
“名”字是“铭”的本字,铭通假于名。《周礼》中“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大常”句,东汉郑玄注“铭之言名也”,从中可以确定“铭”字源于“名”字。之所以后来在“名”字前加上“金字旁”,是因为多用于钟鼎彝器之题勒。从“名”的字义发展看,也是先作“文字”“命名”的解释,之后生成“铭记”“铭刻”等字义。
铭文产生于商周时期,指青铜礼器上的铸造文字,其意义多体现在文字本身上。汉代,人们将铭文单纯作为一种文体看待,一方面是铭文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当时对商周青铜礼器缺乏了解的原因。直到宋代金石学兴起,才对铭文的起源有了较全面的认识,且这一观念在之后历代一直成为主流,影响着人们对铭文的理解和认识。
纵观铭文发展,自其出现以来,不同时期的文献对“铭”的理解、解释不尽相同,有联系,亦有区别,体现出不同时代赋予铭文的不同内涵。
何为铭
西汉戴圣《礼记·祭统》:“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
《礼记》是一部记载先秦礼制,体现儒家思想的著作,传为西汉时期戴圣所编,后被历代封建统治者推崇,成为“四书五经”之一。鼎是用于祭祀的青铜礼器,是在原有蒸煮器物的基础上,赋予其权力、宗教等色彩,因此成为礼器。戴圣与叔父戴德有“大小戴”之称,戴圣被称小戴。其在《祭统》篇中言及鼎上一般铸有铭文,并对铭文的制作者和铭文的内容、作用进行了解释:一是说明“铭者自名”的作者主体与铭文形式,将自己的名字附于铭文之下,有铸鼎者自铭的特点;二是强调了铭文的内容与作用,是为颂扬先祖功德而作,使之能够广为传颂,为后世所铭记。
戴圣画像(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铭,记也。”
《说文解字》简称《说文》,成书于东汉和帝、安帝年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此书从成稿到定稿持续二十余年,可见许慎对这部书的重视与深入研究程度。其对“铭”的阐述只是简单两字,笼统解释了“铭”的记录功能。如此概括,意在铭文内容已不局限于称颂先祖,也不再特指青铜礼器上的文字,在载体和内容上,较前代都是更广泛的存在状态。
东汉刘熙《释名》:“铭,名也,记名其功也。”
刘熙,生活于东汉末年桓帝、灵帝时期,精于训诂学,其作《释名》即是推求字义由来的经典之作。从刘熙对“铭”的解释中可以看到许慎的影响,其“铭,名也”与《说文》中“铭,记也”的解释相同,但进一步说明了具体内容“记名其功也”,这与戴圣“称扬先祖之美”的解释有所不同,着重强调了“铭”的记功作用。
东汉郑玄:“铭,谓书之刻之以识事者也。”
郑玄是东汉末年的儒家学者、经学大师,卒于汉献帝建安五年(即公元200年)。郑玄明确提出了“铭”的两种形式:“书之刻之”,即书写或镌刻的铭文实现方式,也可以理解为先书写而后镌刻的过程。其定义铭文内容已不局限于称扬先祖或记录功绩,而是“以识事者也”,强调铭的实用目的,表现内容也更加广泛。
上述四人皆生活于汉代,对“铭”的认识有相通之处,亦有明显区别,表明当时学者不断探讨其内涵的研究状况,广泛与深入程度前所未见。这与汉代铭文创作逐渐兴盛有关,在文献记载的传世铭文作品以及汉代青铜镜上可见一斑;也与铭文对象日渐世俗化联系密切,即便日常生活器物也可为之作铭,而非鼎、彝之器所专属。加之铭文内容、语言趋于多样,不再局限于祭祀等特定用途,出现了警戒、祝咏之辞。他们在铭文理解上的差异,或是个人认识角度的不同,或由具体文化环境影响所致。
郑玄画像(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四人中,戴圣、许慎为今河南人,刘熙、郑玄为今山东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铭”在汉代中原地区的应用状况。同时,从他们对“铭”的具体解释看,从西汉至东汉末年,虽然形式、内容、载体都有所发展,总体趋向宽泛、包容,但铭记对象仅限于他人,没有明确出现以铭文进行自我表达的意识和观念。
岂止述功德
魏晋时期的铭文淡化了记述功德的初始功能,这主要受当时的战乱环境影响,士人逐渐远离政治,在铭文内容上转而专注于咏物、赞人。从对帝王功德的关注,发展为有意识地展现自我情志,这与魏晋时期文人意识逐渐觉醒的整体状况是一致的。其中,山川铭文被广泛关注,碑铭也由歌功颂德转向对人的才能、人格的赞美。在文体上,三国时曹丕在《论典》中提出“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的观点,指明不同文体各有要求。其“尚实”观念体现出铭文的客观性要求,意味着不能包含过多的情感因素。自此,铭文的文体意识逐渐清晰。
南朝时期的铭文异于两汉时期古朴平实的语言风格,也与曹丕所言“铭诔尚实”的文体要求不同,辞藻运用上总体呈现出华丽的面貌。这体现在追求骈句、对偶,执着于炼字、琢句,以及细致入微地描绘景物的声色、神采上,且多以四言韵文呈现,形成南朝铭文的主体风格和时代特色。
此外,魏晋南北朝时“铭”“赞”两种文体相通,铭文除具有记述功德、规诫劝勉的作用外,也不乏赞咏之意的表达。铭文主要用来诫勉自己,赞文主要用来赞颂他人,两种文体界限弱化,使表达内容、语言更趋广泛和丰富。其实不只“铭”“赞”之间,此时铭文已兼具诗歌、词赋的特点,其中尤以南朝显著。正如后世徐师曾所言“若夫铭之为体……皆杂出于各篇之中”,指出铭文兼具其他文体特点的现象。
唐代铭文则延续了前代镌刻记功的传统,同时追求文质互彰的艺术效果。所谓“文”是指审美上的追求,“质”是实用功能的体现,审美与实用相统一,则文质互彰而赏用相宜。初唐时,魏征提出“掇(通辍)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的思想,影响着其后的铭文创作,甚至文学认识。这种追求文质并重,繁简适当的观念,一改魏晋以来铭文的华丽文风,又承继了前代铭文的诫勉之意,呈现出回归古意的风格取向。如盛唐时李白《天门山铭》中“光射岛屿,气凌星辰。卷沙扬涛,溺马杀人”之语,和南朝梁简文帝《行雨山铭》中“溪间聚叶,涧里萦沙。月映成水,人来当花”的显著区别就可见一斑。而李太白“天险之地,无德匪亲”的铭文结尾,与西晋张载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的剑阁之铭又一脉相承,其警戒意图是非常明确的。
此后,关于“铭”的探索和讨论始终没有停止。
北宋徐铉《说文》新附:“铭,文字以刻于器,或以自警,或称述功德,使可称名永久不忘也。”
徐铉生活于五代南唐至北宋初年,雍熙年间曾受诏修订《说文解字》,补充了许慎在收集、编写上的不足。徐铉在许慎《说文》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了“铭”的载体、形式、内容、作用以及铭记对象等,但也限制了许慎“铭,记也”的解释空间,使之囿于镌刻的方式,并局限于器物之上。这或许是徐铉对许慎未尽之意的揣摩,也可能是他自己的理解。需要说明的是,徐铉在铭文内容的解释上,明确表示既可针对他人,以表功述德,也可以针对自己,书自警之语,反映出当时铭文的铭记对象已经变得宽泛。此外,徐铉“使可称名永久不忘也”中的“名”字,以及前代戴圣“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中的“名”字等,都是“铭”字的本字,由“名”而“铭”的认识是继承下来的。
铭文用于自警,也促进了座右铭的产生。座右铭作为文章出现,始于东汉崔瑗之作,因铭以自戒,置于座右而得名。此后,唐代的白居易,宋初的李至都续写过崔瑗的《座右铭》。在铭文用于自警的要求下,座右铭在宋代成为重要的铭文表现形式。
清代金农言:“文章之体不一,而铭为最古。”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云:“铭之为体,于诗词外另具笔墨……”
金农,号冬心,钱塘(今杭州)人,生活于清中期康、乾年间,被誉为“扬州八怪”之首。梁绍壬,字应来,号晋竹,亦钱塘人,清道光年间举人。
两人都从文体的角度对“铭”加以阐述,金农指出铭文是最早的文体形式,梁绍壬则强调其不同于其他文体,在语言形式上自有特点。铭文始于商周青铜器上的文字,前文已有述及,这与刘勰“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的说法不同。刘勰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代人,他认为铭文的源头是《礼记》,可能刘勰限于当时条件,只能看到儒家的“五经”吧。
以上内容不难发现,魏晋以来对铭文的认识既有继承,也有发展,不只是内容、对象、文辞的变化,铭文已经逐渐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形式。
如今,商务印书馆之《新华字典》解释为“铸、刻或写在器物上记述生平、事迹或警诫自己的文字”,从内容、载体、方式上都做了说明。其以器物为载体,以铸、刻、写的方式呈现,可以记述他人,也可以针对自己。所言“器物”,本意指古代钟鼎,引申包括其他器物。这是铭的狭义解释,并未考虑铭文的文体特点。
“铭”由来已久
南朝刘勰所著《文心雕龙·铭箴》记述:“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筍簴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论的集大成著作,全书共50篇,《铭箴》为其中之一。刘勰把铭文的源头追溯到黄帝时期,说大禹、商汤、武王、周公、孔子等先圣都有铭文,以佐证铭文历史之悠久。其所述确有文字可寻。黄帝之《巾几铭》:“毋翕弱,毋俷德,毋违同,毋敖礼,毋谋非德,毋犯非义。”大禹之《筍簴铭》:“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语寡人以狱讼者挥鞀(古同‘鼗’)。”商汤之《盘铭》:“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武王之《席四端铭》:“安乐必敬,无行可悔,一反一侧,亦不可以忘,所监不远,视尔所代。”
南朝 刘勰《文心雕龙·铭箴》(清《四库全书》本)
可见,轩辕铭文于车子、几案,随时自我纠正过失;大禹铭文于钟磬的架子,以昭示纳谏的态度;商汤铭文于盘、盂等物,以提醒自己不断进步;周武王铭文于门户、座席,以避免自己犯错等,或有一定可信度。如从史料考证则未见确切依据,黄帝是否刻舆几以弼违不得而知,即便上溯至西汉时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五帝本纪》,其中关于上古黄帝的记述也只是传说中的故事而已。至于周公看到“金人”之文字而不语,孔子为欹器而动容的具体情形,也都有所出处,是否属实尚不能据此断定,有后世假托的可能。刘勰此言虽不能确信,但铭文历史之悠久是可以从中体现出来的。
蔡邕论铭
东汉蔡邕所著《铭论》出现以前即有人论铭,但大多片言碎语,只涉及铭的一般解释,具体可见前文所录。《铭论》一文是铭文体发展过程中的第一次系统论述,摘录如下:
昔肃慎纳贡,铭之楛矢,所谓‘天子令德’者也……亦所以劝导人主,勖于令德者也……
凡有大功者,铭之太常,所谓‘诸侯言时计功’者也。宋大夫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而莫侮其国。卫孔悝之父庄叔,随难汉阳,左右献公,卫国赖之,皆铭于鼎。晋魏颗获秦杜回于辅氏,铭功于景钟,所谓‘大夫称伐者’也。
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
蔡邕,字伯喈,今河南开封人,东汉末年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在铭文理论研究与碑铭创作上具有突出成就,有大量铭文作品传世。
《铭论》一文中,根据铭文对象与内容,蔡邕将前人铭文归纳为“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三类,强调“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的作用,以及用于警戒的根本目的。其中,引用肃慎人臣服周天子,在进贡的箭杆上刻下“肃慎氏之贡矢”的文字,称其为天子美德的体现。并列举帝轩氏、周武王、周公旦等铭文的故事,劝导帝王去勉励道德高尚的人。所谓“肃慎”,是我国古代东北部的一个民族,被认为是现代满族的祖先。后列举春秋时期正考父(宋国)、孔庄叔(卫国)、魏颗(晋国)的功绩,说明他们能够走进宗庙,铭于钟鼎,都是“大夫称伐”的铭文需求所致。
前代铭文多施于具体物品,先有钟鼎礼器,后及石碑。由礼器及至石碑的认识,在蔡邕的《铭论》中有明确提及。其言:“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指出铭文于青铜礼器有追求不朽之意,铭于石碑亦是如此,何况石碑也属庙堂之物。又言“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足见碑铭在东汉已是普遍存在了。
蔡邕言及铭文未必都要镌刻,这对铭文脱离载体,成为单一文体有着重要意义。同时,他对铭文内容态度宽泛,而不局限于歌功颂德,但在铭文对象上却态度鲜明,有“德非此族,不在铭典”之语,强调铭文不能偏离它的根本要求,否则无从谈起“以示子孙”的作用。
刘勰在《文心雕龙·诔碑篇》中称赞“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无论针对其《铭论》一文,还是碑铭作品,蔡中郎都不枉此誉。
张载剑阁铭
西晋张载所作《剑阁铭》是其途经剑阁时,有感于剑阁之险要而写,全文如下: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
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碣,高逾嵩华。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曰剑阁,壁立千仞。
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
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隘,土之外区。
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
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
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
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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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
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张载,字孟阳,今河北安平人,西晋文学家。唐代名相房玄龄在《晋书》中评价其“载性闲雅,博学有文章”,虽传世作品不多,但诗、赋、铭等皆不乏经典之作。
全文共184字,四言骈体,描述地势险峻,指出这一战略要地对巩固政权的作用。张载出于“蜀人恃险好乱”作此铭,虽属山川铭范畴,却在表达以示鉴戒的目的。
所谓骈体文,简单来说是字句两两相对而成的文章,对仗工整,讲究用典。骈体文虽始于汉末,但张载此铭迭见对偶,频出典故,又有间句用韵、文辞秀美的特点,读来铿锵上口,不失为骈体铭文佳作。刘勰在《文心雕龙·铭箴》中赞誉:“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从中可见此铭文的成就与后世影响。
《剑阁铭》得到晋武帝的认同,镌刻于剑阁山上。结尾“勒铭山阿,敢告梁益”之语观点明确,如此提示梁、益两地,或是司马炎着意附加于张载铭文之后,警戒意图一览无余。只是其字迹早已无存,亦无拓本,具体位置不详。
张载擅长用典,举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魏武侯与名将吴起的对话阐述观点,即有“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之句。文中“洞庭孟门”亦有出处:三苗氏之地左濒洞庭湖,右临彭蠡泽(今鄱阳湖);商纣王之国土左倚孟门山,右靠太行山。二者都不乏地利优势,由于不修德义,前者被夏禹消灭,后者为周武王所杀。继而得出“自古迄今,天命匪易”的结论,此中“天命”亦指德义,只凭地势险要是不能长久的,这与之前“兴实在德,险亦难恃”的观点相呼应。
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漾水》记载:“小剑戍西去,大剑戍三十里,连山绝险,飞阁通衢,故谓之剑阁也。”说明了“剑阁”的地理位置,以及剑阁之名的缘由,突出其地势险要的特点。今剑阁县的大、小剑阁山之间,有剑门关景区可以参观,传为三国时期诸葛亮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