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任的崩解
《微风轻哨》,这部来自玛丽·海莉·贝尔(Mary Hayley Bell)发表于1958年的畅销小说,对传统规范所提出的质疑远远超过整套纳尼亚传奇系列。故事主要讲述三名生活在英国农庄的姐弟,偶然在家里的谷仓里发现一名逃犯。由于他们对宗教的教义深信不疑,故把这名男子误信为耶稣。这名因谋杀而遭通缉的男子不去纠正他们,任由年纪最大的姐姐,小燕子,率领一群孩子保护他。孩子们与这名逃犯建立起信任关系,相反地,他们不信任其他大人。三姐弟不但把父亲的警告当耳边风还对他撒谎,因为他们全心全意相信“耶稣”,生怕不明就里的大人会二度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10岁的叙述者,小不点,自始至终认为所有儿童都拥有值得信赖的常识、奉献精神与忠诚,而大人则无。她认为大人们都“疯了”,他们“简直要了我的命。大人就爱无事生非;还有那些把他们变成白痴的饮料,喝完以后哈哈大笑……明明就没什么好笑的事”。小不点“比较喜欢小孩,因为小孩子安定多了。我说真的,你看看那些大人,只会对出租车和世界现状感到沉重和沮丧。”38
关于“耶稣”的秘密,三个孩子决定可以放心信任的对象只有其他孩子。不论是附近或远方的孩子,或许“有上百个”,不知怎么地都听到了消息,前来谷仓拜访并崇拜他们的“耶稣”。39最后三姐弟学会信任一名大人:他们的父亲。他们向他揭露了这个秘密,而父亲没有让他们失望。他变得像个孩子般,与他们分享他在最后被烧毁的空谷仓墙上发现“耶稣”留下来的十字架,他们将此解释为“耶稣”自由了的迹象。
这本书代表了《汤姆求学记》里那种宗教的信任模式完全崩解。虽然信任了错误的人并且误入歧途,但信任仍然是儿童真心奉献与天真无邪的标志。经由这场错信他人的冒险经历,小主角们靠自己学会如何更有效地信任别人。不像《汤姆求学记》里有个主要的权威人物阿诺德校长,他会坚定地指引男孩们朝真正的宗教去探索,但表面上弄得却像是男孩子们的自主行为,而且阿诺德教授是绝对可靠的;反观《微风轻哨》里的权威人物,他们同时宣扬宗教与世俗的信任,但儿童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儿童。因此,孩子们只好建立起对彼此以及对伪耶稣的信任关系。唯一的例外出现在故事结尾:他们的父亲变成名誉上的儿童。这段孩子们发现确实可以信任父亲的过程,是在他们成功藏匿逃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小不点与父亲在故事尾声一段揭露真相的对话中展开的:
“孩子们,看着我,难道你们不信任我吗?”他突然这样问。
“我们也想信任你呀。”我难受地回答他。
“那就说吧,全都告诉老爸。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鼓励地微笑着。
“如果我们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以发誓保密吗?”我问……
“这样的话,”我厚着脸皮说道,“我们不能信任你。还是说,既然你都开口问了,我们可以信任你吗?”……
“这件事跟那个男人有关吗?”他问。
我们没有回答。
“因为或许我有责任要告诉其他人这件事,但如果我发了誓,我还能跟谁说呢?如果我做了保证,我就会保密到底,这你们都知道的。”
我们确实知道。
他严厉地盯着我们看了好久。
我们都板着脸。
“好吧,”他突然说,“我保证。”40
父亲刚开始表现为一名成人,但对话结束时他加入了孩子们的秘密俱乐部,现在他就像一名孩子般也可以信任了。尽管整起事件已经曝光,这些孩子仍然坚信他们的“耶稣”。孩子们的宗教热忱感动了父亲,在小说最后,当他被问到是否笃信上帝时,他回答:“我想,我曾经是相信的。”41在此,成人既无法相信儿童,甚至也无法相信上帝。是儿童的想象力以及对彼此的信任,才使他们得以在日益多元化的时代还相信耶稣的存在。在阅读像这样的故事时,儿童可以在各种各样的背景、等级与同侪关系中,安全地探索并学习发展信任、不信任与信仰的感觉。
威廉·戈尔丁的《蝇王》(1954)是一群男孩在没有成人权威下运作的好例子。书中年幼、受惊吓的孩子临时组成了几个信任团体,但这几个小团体后来愈变愈暴躁、排外。随着男孩们慢慢地退回到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3),或者说野蛮人状态,团体归属最后变成了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任因此全面崩解,维系团体的只剩下恐惧。有别于《微风轻哨》,《蝇王》里的男孩无法依靠儿童经验的共同性来与成人世界相提并论;童年的纯真被摧毁了,却没有被成人的知识与愤世嫉俗的态度所取代。
拉尔夫、赛门和小猪一度形成信任关系来保护他们自己,对抗由杰克率领的另一群男孩的残暴势力。这三名男孩都渴望重返天真的童年时光,他们可以放心地让成人为他们做决定。他们幻想的是一个理想的成人世界,在那里他们会被看作是无法自立的孩子而受到保护与引导:
“大人明白事理,”小猪说,“他们不怕黑。他们只要开个会、喝点茶,讨论一下,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他们不会放火烧岛,也不会迷失——”
这三个男孩站在黑暗中,徒劳无功地想表达成人生活的威严……
“要是他们能够送个讯息给我们,”拉尔夫绝望地叫道,“要是他们能发送些什么大人的东西给我们就好了……一个信号什么的都好。”42
在这个故事里,崩解的除了信任的宗教性模式以外,还有整个“文明”社会与其情感结构、行为准则以及年龄层分类,这一切都沦为了核战的牺牲品。信任的崩解表示人类一切的崩解,没有文明等于只有兽性。
虽然儿童与上帝、家长和权威人物的等级关系,变得远不如从前那么直接与不容置疑,但权力动态即使是在同侪之间也不曾消失过。“信任”作为一种社会情绪,有赖于对他人与对自我的可信赖感之认可,与上帝的关系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