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往事（12）

蒲柳感觉到自己在飘。

她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四周没有依着。她想着，会不会一睁开眼睛，她就会像一颗石头一样坠落下去。

她记得，当时她在追随着那个孩童的眼眸，就像曾经很多次的追随一样。可是突然，她的意识恍惚了起来，仿佛水珠被挤出一团棉花后，紧接着又落入到了另一团棉花中。

四周静的可怕。这让她猜测她可能身处的环境。静谧幽深的海底？空旷辽远的外太空？一个平行时空？或者，白茫茫一片的雪野？群狼环视的林中空地？想到这，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仿佛看到无数只绿莹莹的眼睛围成一圈，凝视着她，慢慢向她逼近。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令她猛然间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冒着泡的黑暗，就像沼泽地中涌起的烂泥色的气泡。一个气泡逐渐膨胀，然后无声地破裂。另一个气泡又起。循环往复。

这时，蒲柳意识到，她是仰面躺着的。她习惯性地胳膊肘用力，试着找到一个支点借力坐起来。她当然没有找到支点，可是她确确实实坐起来了，而且毫不费力。等到她坐起来的时候，她开始不确定她原本是仰面躺着的还是俯面趴着的了，因为四周是一个一个眼睛形状的窗口。这眼睛形状的窗口上下线条一样。从上往下看是正面的眼睛，从下往上看还是正面的眼睛。

尽管如此，蒲柳还是发现了此刻和方才未睁眼时感知上的不同。方才，无数绿莹莹的眼睛向她袭来无数缕绿莹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肉和血管，逼近她意识的中心，令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而现在，这一个一个眼睛形状的窗口是向外的，她并不是窗口光线延伸的交点，相反，她似乎成了射向窗外的目光的一部分。她像是一团躲在黑暗中观察外面世界的意识。

她明白了：她来到了她所寻找的凝视源头的中心。

当她被未知的目光凝视时，她被恐惧和无助包围；

当她凝视外界时，她便成了那未知目光的一部分，不论有意或无意，都会给他人带去恐惧和无助。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这个声音像闪电一样划破无边的寂静。蒲柳哆嗦了一下，随即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不用找啦，我无形无体，却又无处不在。我曾经在你走路时带起的风中，在你呼入和呼出的气息中，在你每时每刻的意识中。而现在，你来到了我的意识中。”

蒲柳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是一团混沌状态的意识，”这个声音徐徐展开，“我来源于四面八方。风族人定性之后丢弃的混沌意识，非风族人出生那刻所具有的、但出生之后即消失的、不偏不倚的意识，自然界的混沌之灵气，都是构成我的来源。说起来，这些来源里面，力量最强大的部分，还和你有些渊源，你们是认识的。”

“是风族的风霆吗？”

“不错。过去的Ta的一部分是现在的我的一部分。”

“你说你等我很久了？为什么？”

“我等的是一个感知到我的存在的人。”

“感知到你的存在？何谓感知到你的存在？”

“存在包括形体的存在和意识的存在。形体的存在能够以最直观的方式体现出来，比如一个人走在路上，不小心摔到了泥坑里。他爬起来后，手上衣服上会沾有泥浆，而泥坑里会因为他的摔倒又多了个新坑。他想把手上衣服上的泥浆清理一下，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生长着构树，树叶宽大，叶背面呈砂质，正好适合擦除泥垢。于是他快步走过去，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构树树叶，终于将手上和衣服上的泥浆清理的差不多，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泥色印记。此时，构树刚刚被采摘下树叶的叶柄处，白色汁液落如雨。他回到家后，开始劈柴生火做饭，那灶台旁边的墙面被烟火熏黑了一大片。在这个过程中，外界事物在改变着他，他也在改变着外界事物。这些都是他存在的直观印记。”

“这个我能理解。那何为意识的存在呢？”

“意识之所以不同于形体，是因为它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去感知和想象。倘若一种意识在你的意识之外，那于你而言，这种意识便是不存在的。倘若这种意识在所有人的意识之外，那这种意识即便存在，那也是不存在的。”

“这，你说的我有些糊涂了。”

“我换一种说法。如果你问一个凡尘界的人，你听说过昙城吗？你知道昙城在哪里吗？他们会怎么回答？”

“凡尘界的人不知晓昙城的存在，那他们应该会摇头说‘不知道，没听过’。”

“对。或许他们中有的人会知道凡尘界中一个同名的地方，但那不是我们的昙城。所以，在他们的意识中，我们居住的昙城是不存在的。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事物或意识不存在的时候，这个事物或意识便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可是，我们昙城还存在啊。昙城的那些人，那些家族，金木水火土风，都是不可否认地存在着的呀。”

“昙城的源起并非在于人们相不相信、知不知晓昙城这个世界的存在，而在于人们对美好品质的坚守、对自然界的热爱和信仰。自由、平等、无私、助人、责任、信任、柔和、真诚等等，以及对大自然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护，这些才是昙城赖以存在的基础。”

蒲柳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问：

“那倘若有一天，这些美好的品质受到了质疑或破坏，会影响到昙城的存在吗？”

“会。”

“如何影响？”

“目前还不得而知，”这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但大抵是走向消亡吧。”

蒲柳打了个寒颤。然后想到了他们之间这场谈话一开始时的主题：

“你说你等的是一个感知到你的存在的人，所以我能够感知到你的存在？我感知到的，是形体的存在还是意识的存在？”

“你能感知到我看向外界的眼睛，能感受到我凝视的目光。”

“这倒是事实。我从十二岁起就经常感到被凝视，原来就是你啊。你可真不厚道，你可知，就为了寻找你的那双眼睛，我不小心打开了昙城与人世间的锚，这才导致了现在昙城与人间的这场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