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与理论的结合
下面我尝试以相关理论来理解部分婴儿观察的材料[1]。观察性学习所包含的理论可以独自构成一本甚至多本书籍,这里所阐述的只能作为一个简介,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有关的理论书籍。两年婴儿观察的材料所涉及的主题十分丰富,这里选用的只是很有限的部分,着眼点在于婴儿自我执行力(self-agency)的发展。
在生命的最初期,脆弱的婴儿要存活下来需要完全依赖照料者。但是,他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克莱茵认为,婴儿在出生时便有足够的自我来体验焦虑,运用防御机制,并在幻想和现实中形成原初的客体关系(Segal,1964)。克莱茵关于生命之初的婴儿自我执行力的观点得到了婴儿相关研究结果的支持[2]。然而婴儿与生俱来的能力需要照料环境的促进,正如温尼科特认为把个体的天生潜力作为一个独立议题进行研究是合理的,“前提是大家都接受这一点:如果不和母性照料连接起来,仅靠天生的潜力,婴儿无法成长为婴儿”(Winnicott,1960,589)。
豆豆是一对年轻父母的独子,母亲是唯一的全职照料者。观察员在豆豆40天大时开始每周一次的观察。在第一次观察中,豆豆似乎就表现出跟观察员建立联系的愿望,当他被单独留在床上时,他会向观察员方向挪动。在他53天大时,可以观察到他在安静环境中会主动地寻找客体去“看”,主要是“看”他的照料者,当照料者不在时,他会“看”观察员。在他3个月大时,有一次,用奶瓶喂养时,妈妈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豆豆,豆豆有时选择看妈妈,有时则凝视别处来断开联系。在另一次观察中,豆豆表现出了对与谁互动的选择,他更喜欢专注地看着跟他互动的奶奶,即使奶奶只是在他家里小住而已。
在3个月大时,豆豆表现出了在怡然自处和社交两种状态之间转换的能力。
当我到达豆豆家,他躺在沙发上,正咿咿呀呀,小手挥舞,双腿蹬动……(后来)当我来到他身边看着他时,他看向我,似乎是通过眼神和微笑来跟我建立联系。妈妈过来了,说:“你知道阿姨来了。”她换了一盆水,用薄被盖着豆豆的肚子,然后检查尿布。豆豆用两只手抓着被子盖住脸,似乎在和被子玩。
……
我站在豆豆床边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而不看吊着的玩具。我挥动两根手指,他给了我一个微笑,持续挥动着胳膊和腿。他发出声音,来回打喷嚏打哈欠打了好几次。随后打了个嗝儿。妈妈在厨房开间里忙着,有时应和着豆豆的声音。在某一刻,豆豆举起他的右手,攥拳,然后专注地反复看着它,好像在研究自己的手。
对观察员来说,相比于即兴地挥舞胳膊,豆豆对手的研究是有意识的努力。如果他已经有了某种目的性,并有意识地指挥自己的身体,那么在这个3个月大的婴儿体内就有一个崭露头角的自我。他试图用每一份感觉—运动能力去理解和联系这个世界:目光接触、声音、肢体、微笑和哭泣。
在下面对婴儿每日常规的观察中,可以看到豆豆主动地适应二人的互动。
(将近4个月大时)豆豆刚醒来。他躺在婴儿床里。他现在可以把腿高高地抬起来了。妈妈端了一盆水,想给他洗洗……妈妈擦着豆豆的脖子,同时移向豆豆的头那一侧,这样能使他的头斜靠起来。我跟随着妈妈,豆豆把目光从右边转向正前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顺应着妈妈的动作。
清洗完毕后,豆豆被留在婴儿床里,享受着伸展运动。有一小段时间,他挺直大部分身体并斜靠起来一点儿。他左手握拳拍着自己的身体,同时看着正在举起来的右拳,口中发出声音。有时,他看着我,嘴里发出声响。在我看来,他似乎在感觉着自己的身体,试图用它来做些什么。他吞吐着舌头。当他持续地发出较大的声音时,妈妈突然说:“怎么了?好像哪里不对。”似乎她能够从豆豆的咿咿呀呀中解读出什么。妈妈上前检查他的尿布,原来是尿布湿了。
在这里,母亲能够解读婴儿,表现出了温尼科特(1956)所说的“原初母性贯注”[3]的状态和比昂的容纳与凝想(Sorensen,1997)的能力。在这个家庭中,妈妈一直都在。由于有时忙于家务,她不是随时都在婴儿身旁,但她总能保持对婴儿状态的警觉,婴儿无论何时发出需要她的信号,她都能够及时出现。我们可以推测,豆豆独处的能力(Winnicott,1958)和妈妈能够在脑海中想着他的能力高度相关。她暂时不在婴儿身边的事实,让婴儿有机会利用脑海里妈妈的形象,以及与妈妈相关的积极感受,作为陪伴和安慰自己的来源。
另一个促进婴儿在脑海中保持母亲的形象,以及母亲在照料中的能力的因素,是照料过程中那些常规之举给婴儿带来的重复性经验。温尼科特(1960)强调,在一切看上去都挺好的时候,照料婴儿时的应对和一般的管理与照料的重要性作为本能满足和客体关系的基础很容易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4个月大时)妈妈把豆豆放在婴儿床上,宣布要开始洗脸了……豆豆躺在床上,胳膊高高低低地动着。妈妈端了一盆水,开始给豆豆擦脸,并命名每一个部位,“擦眼……嘴唇……鼻子。右,不,左脸颊……右脸颊……下巴……额头”。她重复着以上的次序,然后擦左右手。她抱起豆豆擦脖子。豆豆似乎知道妈妈要什么:他扬起下巴露出颈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这一对母婴搭档在互相配合着行动。妈妈表扬道:“真是个好孩子。”她把豆豆放回婴儿床,给他脸上各部分擦婴儿霜,同时大声地命名它们:左脸颊、右脸颊、鼻子、前额。最后,她把脸贴向孩子,说道:“真香,是不是?”
在日常生活的基础上,豆豆获得了丰富的体验,这些体验合并了视觉、听觉、触觉、温度觉和嗅觉,组成了他内在世界的一部分,在那里,他人是可靠的。他能够预测发生什么,能够根据母亲的动作来设计自己的动作。这样,豆豆逐渐能够在混乱中组织自己的内在世界。
另外,无可避免地,生活中总有挫败,例如,在上面所说的常规清洗后一度发生下面的事情。
妈妈开门时,她正抱着豆豆。豆豆看起来长大了些,他的上唇有一块干皮。妈妈正在给豆豆喂水。然而豆豆拒绝再喝了,他哭着扭动身体抗议着。妈妈坚持着,说“你缺水了怎么拉便便啊”“坏孩子”“我们要比牛牛乖”“牛牛妈妈打他的屁股”“我也要打你屁股”。豆豆笑了,但是妈妈说“你讨好我没有用的”“我不会把瓶子放下”“我们再喝10毫升吧”。妈妈发出“叭叭叭”的声音模仿吮吸。很快地,她放下瓶子查看豆豆喝了多少,同时拍着他的后背。“你喝得那么急,怎么还没喝完10毫升啊?”随后她坚持让豆豆再喝一点。“每天早上喝水跟打仗似的。”妈妈对我说。当战斗结束时,豆豆的嘴唇有些干裂。
在读了上面两个日常互动中的例子之后,你可能会更加欣赏克莱茵(Segal,1964)的这个推论:好的体验和坏的体验对婴儿来说都很强烈,婴儿将客体感知为理想的(全好)或迫害的(全坏),因而需要将它们分开(分裂),为的是把具迫害性的坏客体驱逐出去,将之当作外来的攻击来回击(偏执),而把好的那个客体留在内在世界。克莱茵称这种状态为“偏执—分裂心位”,并认为婴儿在生命最初的6个月主要处于这个心位。在良好的发展环境中,婴儿能够更加稳定地保持理想客体和自我,这将缓解他的焦虑,较不容易被危险的冲动和坏客体占据。结果是,在幻想中归因于坏客体的力量减弱,自我因为拥有理想客体而变得更加强大。慢慢地,婴儿认识到母亲是独立于他的个体,而且他开始意识到好客体和坏客体原来是同一个客体,在他攻击坏客体的时候,同时也在攻击好客体,并因此而感到内疚,开始主动修复他认为被他破坏了的客体。克莱茵称这种状态为“抑郁心位”,温尼科特(1963)则把这种修复的能力称为“关切的能力”(capacity for concern)。从婴儿半岁开始,由于其自我日益强大,加上父母的帮助,婴儿逐渐能够整合好客体和坏客体两方面。同时,婴儿也开始认识到,除自己之外,独立的母亲拥有自己的生活,而她的生活里还有其他人,包括父亲。婴儿的人际世界里除二元关系之外,又加上了三元关系,正式开始了社会关系。
虽然生活中有不如意的地方,但豆豆似乎能够保留更多正性的体验,以至于他能够发展出独处的能力,也能够利用照料者来调节自己。豆豆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吮吸手指、玩手、探索身体运动、玩被子和玩具等现象,这些现象展现出他在利用过渡性客体(Winnicott,1953)发展独处的能力。在某一次观察中(5个月大),可以看到他“抓着被子盖住头,好像在玩躲猫猫的游戏,他开始发出越来越大的声音,似乎看到了怪物。突然,他咯咯地笑起来,好像上演着自己的剧目”。最后,他右手抓着玩具睡着了。他也发展出了容纳挫败的能力,妈妈提供时间和空间让他试验,并尊重他安抚自己的不同方法,包括主动挽起他的袖口来帮助他吮吸手指。在约7个月大时,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妈妈把豆豆放在沙发上,给了他一个新玩具,然后离开去做家务。玩具掉到了豆豆的脸上,他哭了几声。豆豆上下挥动着胳膊,最后觉察到玩具在哪里并握住它。豆豆从挫败中恢复过来并继续探索。他翻向左侧,通过踢腿形成直角来帮助自己翻身,显然,他向左边翻身并不像翻向右边那样成功。他翻向右侧并趴在那里。他动着双腿想往前挪动,但失败了。豆豆有些沮丧,把头埋进沙发。他扭着腰,像扭干毛巾那样。他从上面看着我,吸着手指。然后他转过去。脚已经伸出了沙发边缘,我把他放回沙发中央。他抓住一个蓝色的积木,并将它移向沙发背后的缝隙。他也移动着第一个玩具,最终玩具掉到了沙发下面。妈妈听到了声音,说道:“你又掉东西了!”豆豆继续探索着一个玩具猪,里面有其他颜色的积木。他将猪头朝下,让里面的积木掉出来。他的脸被玩具猪碰到并哭了几声,但很快停止了哭泣,并继续执行他的“任务”。在某一刻,他停了下来,什么都没做,只是嘴里发出声音。我想象在他的脑海里有个游戏过程……从这个游戏中出来,他重新开始抓握积木。然而最后他大声哭了起来。注意到这些哭声的不同特点,妈妈过来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妈妈给豆豆一个黄色的星状积木,说这是朵花。豆豆抓住积木。妈妈张开手,这样豆豆可以用积木重复地敲打妈妈的手心,同时妈妈上下摇动豆豆。豆豆把玩具扔了。妈妈在找另一块积木,怀疑豆豆把它扔到沙发下面了。我指给她积木的位置,妈妈把积木拾起来,递给了豆豆,豆豆用积木敲打妈妈的手掌,然后把积木扔到地上,刚好在我脚边。我等着,妈妈捡起了积木放在一边。妈妈撑着豆豆以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豆豆抓握着妈妈的下巴,看着妈妈的下巴或脸,笑着。他伸手去拿手机座。妈妈说:“谁在打电话?爸爸没有打电话,没人给小宝宝打电话。”妈妈继续抱着他,并和他咿咿呀呀。豆豆蹬着腿上上下下地动着……豆豆在找乳房,妈妈给了他乳头。很快地,豆豆把头挪向一边,玩起妈妈的下巴,好好看了看妈妈的脸,然后又开始叼住乳头。我想,他吃奶时正连同奶一起,内摄妈妈的形象。
在这次观察中,豆豆展示了利用过渡性客体的能力,帮助自己应对妈妈的离开、独处,以及探索玩具和身体的协调性。当遭遇挫败时,他通过与观察员的眼神接触、吸手指、 自我对话和想象来安慰自己,然后继续探索,直到熬不住时,他进入了偏执—分裂心位,终于放声大哭。妈妈注意到这次哭声的急迫性,放下手头的工作过来安慰,仍然在沮丧情绪中的豆豆把离开的妈妈当作坏客体,用她给的积木打她的掌心,然后又把积木扔掉,而妈妈仍然安静地面对豆豆的攻击性,并把积木找回来还给他,好像在说:“即使你攻击我,我仍然会回来的。”通过妈妈的容纳,豆豆往抑郁心位挪动,看着妈妈并回应给她笑脸,好像要修复关系。随后,他伸手拿起电话,也许是希望找出和妈妈独处的那个第三者,妈妈提到爸爸后,豆豆寻找和独占乳房,重新摄入好客体。
用婴儿研究领域的语言来解读的话,豆豆应用了“自我导向的调节行为”和“他人导向的调节行为”(Tronick,2003),来控制和改变自己的情感状态,这两种行为模式都能够将婴儿的负性情绪状态转变到正性情绪状态,这样他就能与他人和物一起追求目标导向的合作。托尼克认为,互动性修复的经验和把负性情绪转换为正性情绪,能够使婴儿增强自我导向和他人导向的调节能力,并在应激状态中更加有效地利用这些能力。经过成功经验和修复经验的积累,婴儿建立起正性的情绪内核,在自我与他人之间有了较清晰的边界。通过这些经验,他发展出有效能的自我表征,发展出正性的、可修复的互动表征,发展出可靠的、值得信任的照料者表征。相反地,婴儿经历的修复越少,则恳求母亲回应的可能性越小,而更可能转身走开,并变得痛苦。
根据鲍尔比的依恋理论(Wallin,2007),在以上观察中,豆豆与妈妈分离后的重聚质量预示了依恋的质量和以后分离的困难程度。分离是发展独立能力的必然过程,豆豆在8个月大的时候断奶,在1岁时,他已经热衷于到处移动,但距离仍然较短,并且总是从妈妈这个安全基地出发。
妈妈把他抱到地垫上,让他站在沙发旁玩一个遥控器。随后,妈妈去了主卧卫生间洗衣服。豆豆对玩具似乎没有兴趣,他现在喜欢爬,边爬边不停咿咿呀呀地发声,好像在和自己说话。他爬向“禁区”(铺着白色瓷砖的餐厅)。我抱起他,把他放回地垫上。他没有抗拒,但也没有放弃,除了餐厅,他还爬向主卧,最后爬向卫生间,妈妈就在那里,尽管妈妈一直让他别过去……当妈妈回去洗衣服时,我在卧室和豆豆待在一起……他在房间探索了一会儿,包括站在一个小条镜前看了会儿自己,然后爬出了房间。他想爬向餐厅,但我干预了一下,于是他改变方向,爬向了妈妈。他停在卫生间门口,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决定爬进去,玩起了水桶把手。妈妈再一次把他抱进了卧室。很快地,他又爬向妈妈。妈妈问豆豆能否给她10分钟让她做完家务。这样来来回回,豆豆又去了妈妈那里两次。
在1岁3个月大时,豆豆对自己能够走路的成就倍感兴奋。
豆豆在电视柜旁站着。他看着我,并走向我,他的红色鞋子与地面摩擦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似乎在宣告他正在走路,请大家看看他……今天,他可以完全挺直身板自己走路,而且步伐坚定,他这样走路大概已有一段时间了。我问妈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路的,她说是上周五……
同时,走路变得比吃饭更加重要了。
妈妈继续吃饭并喂着豆豆……豆豆很快对吃饭失去兴趣。妈妈递给他一本小书去“读”,借以保持他的注意力。他探索了书,同时吃了一口饭。不久,他就离开了座位,开始到处走动。妈妈跟随着想去喂他,他不顺从,但最终还是吃了。他甚至走进电视柜和墙之间的空隙,好像想藏起来。
一周后,豆豆拒绝进家门,而更喜欢穿着他的“滋滋”鞋在家门外的走廊来回走。当妈妈抱起他时,他大声哭喊以示抗议,进了家门后,他仍旧到处走。逐渐地,在每周一小时的观察里,豆豆和妈妈的互动越来越少。当豆豆1岁8个月大时,家里给他重新装修了一个房间,标志着另一种分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