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元嘉三诗人: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
南朝刘宋是中国诗歌史上一个诗运转折时期。与魏晋诗人偏向歌唱自己的情感和内心有所不同,南朝诗人更崇尚声色,追求艺术形式的完善和华美。《文心雕龙·明诗》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其实说的就是这个时期以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三位诗人为代表的创作。继陶渊明开辟一片田园风光之后,谢灵运描绘自然山水,让山水诗取代“淡乎寡味”的玄言诗,开创一个诗歌的新时代。颜延之以侍宴、应制之作居多,其特点是典雅、凝练,往往雕琢过甚,用典过多,虽亦有写景之句,常有“雕缋满眼”之弊。鲍照作品以乐府诗成就最高,反映社会现实的深度远胜颜、谢。其他诗作则较重辞藻,与颜、谢相近,其特点是以奇险取胜。《南齐书·文学传论》谈到齐梁诗文时,曾指出有三个流派,一派学谢灵运,一派学鲍照,另一派虽未指出具体人名,而说他们的特点是最讲究对仗和用典,显然指颜延之等人。可见这三位诗人在元嘉年间及以后一段时期确有很大影响。他们的诗改变了东晋多数诗人平典无味的玄言诗风,形成了注重辞藻、讲究对仗的共同趋向。比起齐梁诗来,他们的诗又都显得较为古奥和刚劲。
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周口市)。他出身于显赫的士族家庭,是谢玄之孙。刘宋代晋后,降封康乐侯,历任永嘉太守、秘书监、临川内史,终于元嘉十年(433)被宋文帝刘义隆以“叛逆”罪名杀害,时年49岁。他从小才学出众,自称如果天下才学有十斗,陈思王曹植占了八斗,他自己占一斗,而剩下的一斗,是“天下人共分之”。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才学的自信,也可以看出他性格是比较有锋芒的。他本来在政治上很有抱负,但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政治斗争激烈。宋初皇帝刘裕出身寒族,篡位成功后,采取对前朝士族进行压抑、打击政策,谢灵运也因此由公爵降为侯爵,也没有封他很体面的官职。他本来性格就很狂傲,并不擅长在官场钻营,因而抑郁不得志,内心是很愤懑的。为了对抗朝廷,发泄不满,他在出任永嘉太守期间,纵情山水,肆意遨游,有时一两个月都不回来,任由公务堆积如山。谢灵运精通佛学,曾撰写《辨宗论》讨论佛教义理,并在山水清音中获得顿悟,寻求心灵慰藉。东晋时期,以诗歌阐发玄理是一时风尚,而谢灵运的山水诗从根底上说,仍然有志于对生趣、理趣的追求和探索。他那些看似触景而生的感悟,代表了他的这种哲学取向。
谢灵运的山水诗,大部分是他出任永嘉太守以后所写,将占其全部创作的一半。这些作品,以富丽精工、鲜丽清新的语言,生动细致地描写了永嘉、会稽、彭蠡湖等地的自然景色。如写原野的句子:“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色彩明朗。写林壑的句子:“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意境朦胧。写深山幽泉的句子:“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幽静中透着活泼。写旷野树林的句子:“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过白岸亭》),远近之景和谐地构成一幅水墨画。当然,他最著名的诗句还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春天的鲜活全被他写出来了。这些垂范后世的名句,善于刻画奇山异水,尤其是对大自然的细节和轻微变化都有很好的把握,体现出高超的描摹技巧,从不同的角度向人们展示着大自然的美。钟嵘所说他“尚巧似”,刘勰谈到宋初诗歌所说的“情必极貌以写物”,都与谢灵运诗歌在摹像上的特点密切相关。
历代论谢灵运诗,有说他多佳句而少有完美全篇。意思是说,在一首诗里有那么一两句好诗,但是整体上却显得不浑和,缺乏整体意境,没有贯穿全诗的思想。客观地说,这些评论并非无据。谢灵运的诗总在描摹山水之后,硬梆梆地加一句玄言诗来作为结尾。尽管如此,谢灵运的光辉与魅力依然不能被忽略。他是用诗展示山水画卷之美的时代先锋。
谢灵运诗歌代表作如《登池上楼》等,另有赋十余篇,其中《山居赋》《岭表赋》《江妃赋》等比较有名,景物刻画颇具匠心,但成就远不及诗歌。谢灵运早年信奉佛教、道教,曾润饰《大般涅槃经》,撰写《十四音训叙》以注解《大般涅槃经·文字品》。有《辨宗论》为其阐释顿悟的哲学名篇。谢灵运还在元嘉间奉诏撰写《晋书》,惜未成。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邪临沂人。宋孝武帝时,为金紫光禄大夫,领湘东王师,后世称其“颜光禄”。孝建三年卒,时年73岁。
颜延之与谢灵运年岁相差不多,在文坛的名声也相近,合称为“颜谢”。实际上,在思想和艺术成就方面,颜延之与谢灵运有较大差异。二人都重视雕琢刻镂,但谢灵运致力于自然形象的捕捉,景中融情,情中寓理,突破了玄言诗的束缚,使人眼目一新。颜延之则主要着意于用事和谋篇琢句,谨严厚重,缺乏生动自然的韵致,甚至流于艰涩,也就是钟嵘所评价的“蹈于困踬矣”。汤惠休说他的诗“如错采镂金”(见《诗品》),钟嵘也说他“喜用古事,弥见拘束”。
颜诗多庙堂应制献奉之作,用语典重,像《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辞藻华丽,颇能反映“元嘉之治”的气象,用典亦贴切。
颜延之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五君咏》五首,称述竹林七贤中的“五君”,即嵇康、向秀、刘伶、阮籍、阮咸,而山涛、王戎因为贵显而不咏,借五位古人抒发自己的不平,体现了他性格中正直放达的一面,略显清朗。《北使洛》《还至梁城作》,感慨中原残破,像“阴风振凉野,飞云瞀穷天。临涂未及引,置酒惨无言”及“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云;丘垄填郛郭,铭志灭无文。木石扃幽闼,黍苗延高坟”等句,感情比较真实。
颜延之的《秋胡诗》是一首叙事诗,叙写鲁国人秋胡娶妻不久就到陈国做官,五年后归家,见路旁有美妇人采桑,赠之以金,不受。回家,才发现美妇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妻子责以大义,然后投河自尽。
颜诗中也有一些诗句轻快流丽,如“春江壮风涛,兰野茂荑英”(《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流云蔼青阙,皓月鉴丹宫”(《直东宫答郑尚书道子》),“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也有一些诗句悲凉壮阔,如“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云”(《还至梁城作》),“凄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遗憾的是这些佳句数量并不多,而全篇的其他部分也往往不能相称。
颜延之在散文和骈文创作上也取得相当成就。他是最早提出“文”“笔”对举的作家。他的作品录入《文选》的有《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阳给事诔》《陶征士诔》《宋文皇帝元皇后哀册文》《祭屈原文》。没有入《文选》的《庭诰》和《赭白马赋》也很有特色。如《赭白马赋》虽属奉诏而作,但如“旦刷幽燕,昼秣荆越”之句,描写骏马奔驰之速,对后来许多咏马诗都曾产生过影响。
颜延之和陶渊明私交甚笃。颜延之任江州后军功曹时,二人过从甚密。后来,颜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经浔阳,又与陶渊明一起饮酒,临行并以两万钱相赠。陶渊明死后,他还写了《陶征士诔》,这大约也是颜延之最为著名的一篇作品。这篇诔文,对陶渊明的生平事迹作了简要概括,高度评价了陶渊明的德行。在东晋时,陶渊明并不闻名,他的作品也十分散乱。颜延之这篇诔文对他的文学艺术成就作了充分肯定,实为卓见。萧统《陶渊明集序》充分反映了他对陶渊明的认知和评价,其中不少观点都是基于颜延之的见解。
颜延之和著名的僧人如慧远等人多有来往,是刘宋时期明显受到佛教影响的诗人。在形神生死等问题上,他倾向于唯物主义,认为“有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元嘉十二年,颜延之和何承天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达性论》的争辩。这场争辩,引起了宋文帝的注意,还数次致信陈述他对当时佛教流行的理解。
鲍照(414—466),字明远。鲍照地位不高,曾在谒见临川王刘义庆时献诗言志,毛遂自荐,获得赏识。临海王刘子顼镇荆州时,曾任前军参军,世称鲍参军。公元465年,刘彧弑杀前废帝刘子业,自立为帝,是为宋明帝。刘子顼遵奉其兄刘子勋为正统的宋帝,出兵攻打刘彧。鲍照参加了所谓的“义嘉之难”(义嘉为刘子勋年号),在军中被乱兵杀害。鲍照的妹妹鲍令晖,也是著名诗人。
鲍照的人生经历,与颜、谢二人差别很大。他自称“贱门孤生”,钟嵘评价他是“才秀人微”。长期处于底层社会的鲍照,在诗文中主要描述的是坎坷身世和对无常人生的悲愤。他撰写了大量的乐府诗,且以五言为主,较为著名的有《代出自蓟北门行》,写边塞风光,《代白头吟》写世道狭邪,《代贫贱苦愁行》写下层士人生活的艰辛,内容很广,十分关注社会现实。还有一些拟诗,内容题材同样是抒发寒士的困苦与不平,感情十分强烈。如《拟古》八首,有模拟左思《咏史》八首的痕迹。鲍照在诗歌中也摹写山水,但是毫无欢乐欣喜情调,而是常将笔触置于险峻萧条、冷落压抑的氛围之中,流露出格外愤激的心态。正因为此,鲍照的诗在南朝时期评价不高,有“险俗”之评。
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表现了建功立业的愿望、对门阀社会的不满、怀才不遇的痛苦、报国无门的忿懑和理想幻灭的悲哀,真实地反映了当时贫寒士人的生活状况。其中还有若干描写边塞战争和征戍生活的诗句,为唐代边塞诗的萌芽。
鲍照的五言诗讲究骈俪,圆稳流利,内容丰富,感情饱满。七言诗变逐句用韵为隔句押韵,并可自由换韵,拓广了七言诗的创作道路。他的乐府诗突破了传统乐府格律而极富创造性,思想深沉含蓄,意境清新幽邃,语言容量大,节奏变化多,辞藻华美流畅,抒情淋漓尽致,并具有民歌特色。清代文学家沈德潜对他评价很高,称其“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
鲍照的辞赋也很优秀,现存十余篇,以《芜城赋》最为有名。元嘉末年和大明中期,广陵城两次遭受战火,生灵遭到荼毒。鲍照将此时凋敝的广陵城,和昔日热闹繁华的广陵城作为对比,抒发了强烈的无常之感。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作于元嘉十六年,是鲍照赴临川国侍郎的途中所写,常为历代选本收录。这封书信抒发了远离亲人、苦于行役的悲伤,是鲍照初踏仕途充满期待同时又忧心忡忡的生动写照。
在诗歌艺术方面,鲍照的诗主要学习张协和张华,善于摹写形状,与元嘉其他诗人相类似。宋代严羽《沧浪诗话》将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的诗风中的相似之处加以概括,名之曰“元嘉体”。
作为一个底层诗人,鲍照的创作又有不同于颜谢的地方,在当时略显异类。颜延之曾问鲍照,他自己与谢灵运有什么优劣,鲍照回答说:“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南史·颜延之传》)如果说谢诗自然,颜诗雕缋,那么鲍照则激愤。这种激愤之情,传染到南朝的江淹、谢朓、吴均以及唐代的李白、韩愈等人。明代胡应麟《诗薮》称其“上挽曹、刘之逸步,下开李、杜之先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