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中国文学史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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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论语》与《孟子》

《论语》和《孟子》分别代表了战国初与战国中期儒家著作的基本形态。

《论语》是一部由孔子的弟子后学编辑的,辑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语的语录体著作。《论语》以记述孔子的言行事迹为中心,其中涉及许多《诗》《书》、礼、乐的内容。因此,在西汉时代,《论语》就被经生当作说解“五经”(《易》《书》《诗》《礼》《春秋》)的“传”“记”之作而传习。到了东汉,在《易》《书》《诗》《礼》《春秋》这“五经”之外,《论语》《孝经》《尔雅》作为识字治学的必读书,以“兼经”的身份,也被纳入了儒家经典的范围。宋代以后,作为“四书”之一的《论语》,地位更被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论语》中的孔子,是了一个思想深沉、举止端庄的大哲学家、大教育家的形象。例如《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一段: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孔子的时代,是周代礼乐制度全面崩溃的时代,周王室名存实亡,各诸侯国公室衰弱,政出家门,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弑君杀父的事情时有发生。在孔子生活的鲁国,就发生了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联合驱逐鲁昭公,致使鲁昭公客死他国的事情。当时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种“季世”的情绪。这就像桀溺所说的,整个天下就像洪水泛滥一样,糟透了。面对这样的社会,长沮、桀溺这样的隐士消极悲观地认为没有人能改变这种状况,像孔子及其弟子那样东奔西走谋求救世之道的行为不会有任何结果,而他们又不愿与污浊的社会同流合污,于是他们就选择了与其“避人”不如“避世”的出世隐居之途。孔子恰恰相反,一句“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凸显出孔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这种忧国忧天下的积极入世精神与济世情怀,经过千百年的文化积淀,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因素,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为民族的振兴前赴后继。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以视为对孔子“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最好注解。

作为一个有着积极入世精神与济世情怀的思想家与践行者,孔子也提出了自己的救世主张。其主张的根本出发点,用一个字来概括,这就是“仁”。在《论语》中,“仁”是一个被反复询问和阐述的概念。“仁”的最高境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仁”的根本则是“孝弟”(《学而》)。中国古代宗法社会,采用的是一种家国同构的家天下的统治模式,君臣关系与父子关系完全同构,所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这一被用来处理家庭关系的根本原则,同样的也适用于治理国家,上升到国家的高度,就是尊尊亲亲的亲疏贵贱的等级原则。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仁学”是一种救世的学说。但是,在孔子“复礼”的政治理想破灭之后,“仁”就被上升为一种道德准则,成为一种最高的人格理想。于是“仁者必有勇”“仁者不忧”一类的褒扬之辞频繁地出现于《论语》当中。曾参用一句话概括孔子的人格理想,也是仁的思想核心,即“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宋代理学家朱熹的解释是:“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换句话说,忠,就是尽心为人,即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恕,就是推己及人,即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这实际上是人生在世与人交往的最基本的道德原则。在孔子看来,作为理想人格的“仁”,并不是虚无缥缈、不可企及的,它可以通过个人身体力行的实践而达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终孔子一生,他一直在为实现“仁”的理想而奔波努力,经过孔门弟子的发扬光大,“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的高尚气节,“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的独立人格,成为后世有志知识分子所尊奉与追求的崇高理想。

《论语》保存了研究孔子及其弟子思想的第一手资料,它以生动的语言、细节的记述逼真地再现了孔子及群弟子的形象与性格。在《论语》中,孔子的形象是丰满的:“莞尔而笑”,戏言“割鸡焉用牛刀”之欣喜与幽默(《阳货》)、“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之达观(《述而》)、“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之恭顺(《乡党》)、“匹夫不可夺志”之坚毅(《子罕》)、“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愤怒(《八佾》)、“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自持(《子罕》)、“凤鸟不至,河不出图”的无奈(《子罕》)、“天丧予”的悲恸(《先进》),如是种种,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严正坚毅、爱憎分明、备受挫折而仍积极进取的孔子。除此之外,子路之率直、颜回之甘贫、子贡之聪敏、曾参之笃行,都在《论语》中得到了形象的反映。对群弟子性格的刻画以及群弟子对孔子的景仰与赞美,从另一个侧面衬托出了孔子作为一个伟大教育家的人格与胸怀。

《孟子》是孟轲和他的门徒所作的一部著作。盂轲,战国中期邹(今山东邹县)人,据《史记》称是孔子之孙子思的再传弟子。继承孔子仁学理论,孟子提出了“仁政”主张。“仁政”的主要内容,就是在井田制基础上,“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梁惠王上》),由此成就“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上》),“民亲其上,死其长”(《梁惠王下》)的理想社会。孟子“仁政”主张的出发点仍是为统治者着想,但是,为了实现“民亲其上,死其长”,“天下归就之,服其德也”(《离娄上》)的政治目的,孟子又提出了“民贵君轻”的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尽心下》)这是对西周以来“敬天保民”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其中对于执政规律的深刻揭示,对后世的统治思想产生深刻影响,并发挥了客观的历史作用。

孟轲渴望得到统治者的任用来施展他的抱负,但是,在一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离娄上》)的时代,孟子的“仁政”思想不可能得到统治者的认同和采纳。善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的孟子也不会为了趋附权势而迁就改变,于是,去其国就成为孟子无奈的选择。和周游列国的孔子一样,孟子在游说数君不被礼遇之后,“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通过著述立说来发表自己的看法。面对“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的局面,以“圣人之徒”自居的孟子主动承担起了“言距杨墨”的任务,也因此落下了“好辩”之名:“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

与《论语》相比,在语言技巧方面,《孟子》有了明显的发展。它不再以简约含蓄取胜,对于人物的描写也有了一些比较精细的刻画。如《梁惠王上》写孟子见梁襄王的一段:“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短短几句话,就刻画出了一个缺少人君威仪气度的庸主形象。《孟子》中也有一些篇幅较长的雄辩之文,非常善用比喻、寓言来说明深刻的道理,前者如《告子上》的“鱼,我所欲也”,后者如《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瞯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以“齐人”乞讨祭余之食却在妻妾面前摆阔抖威为喻,入木三分地讽刺了为求取富贵利达而抛弃人格尊严的肮脏本性。这些描写,寓意深刻,设想新奇,令人在捧腹之余深思不已。此外,“揠苗助长”“邻人攘鸡”“五十步笑百步”等影响深远的寓言故事,都出自《孟子》。

《孟子》还提出颂读《诗》《书》要“知人”“论世”(《万章下》)、“以意逆志”(《万章上》)的主张,这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孟子的“以意逆志”,可以理解为说诗者依据文辞之意测度诗人之志的一种主体行为。这一点在他说解《北山》一诗的具体诗义时得到充分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以意逆志”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主体与客体的结合,因而部分地揭示了解读作品的基本规律。这个观点把此前一直被忽略的诗人纳入研究者的视野中。[1]诗人的“出现”,标志着诗歌作品本体地位开始确立,作为文学的批评对象产生了。而诗人作为文学批评对象介入研究视野,一方面通过批评家的眼睛反映了作家自我意识的觉醒,另一方面,这种觉醒的自我意识反过来又进一步推动了有意为文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