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学术资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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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高校多样资本的相互转换

一 高校多样资本转换的基本特征

(一)多样资本转换中的连贯积累性

布迪厄认为,资本是一种镶嵌在客体或主体的结构当中的力量,也是一种强调社会界内在规律的原则,正是这一点使得社会博弈区别于简单的碰运气,在转盘赌博当中,前一轮的赌注也许会在每一次新的旋转当中再次失去。这是一个没有连贯性、没有积累性的世界,既无继承权也无固定资产。资本与此截然不同,它需要时间去积累,需要以客观化、具体化的形式积累。[14]因此,多样资本转换严格来说就是一种社会博弈,这种社会博弈不同于转盘赌博,是需要不断积累的过程。无论是对于个体自身的资本转换,还是对于个体之间的资本转换,都概莫能外。强调资本转换中的“连贯积累”,就是要强调资本生产过程中的耗费时间性、精力性。任何一种资本形式的转换和积累,不能寄希望于“一夜暴富”,也不能寄希望于“守株待兔”。即使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在基督山岛上获得巨额财富,也是耗费了时间和精力才可获得的。经济资本的获得是这样,其他形式资本的获得亦然。个人资本的获得是这样,组织资本的获得也同理。高校要想在生存世界中,获得、积累或者交换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学术资本等,就必须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经营。

(二)多样资本转换的价值增殖性

资本之所以能够产生价值,就在于资本的可转换性。换言之,不能产生转换,也就不能带来价值增殖,这样的物质不能够称为资本,只能够称为资源。譬如个体或者组织拥有河流湖泊,如果这些河流湖泊闲置不用,则只能称之为水资源;如果在花费一定的人力、物力、智力和时间之后,就能产生电能。从水资源到电能的产生过程,就实现了经济资本转换中的价值增殖。一定意义上,资本转换中的价值增殖性,是一切资本积累和转换最为原始的基本动力。经济资本的价值增殖是这样,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学术资本等,其价值增殖也是这样的。所不同的是,一般情况下经济资本可以立即、直接转换成金钱,而且这种转换是可以明确度量的。譬如高校所拥有的房产、土地等物质资本或自然资本,如果出售的话,可以按照市场价格直接换得数量适当的金钱。而其他类型的资本有时候也可以转换成金钱,但在一般情况下并不能够即时发生。即使转换成了金钱,具体的数量也有高度的不确定性,因此也就很难明确度量。譬如广泛的社会资本是可以转换为金钱的,你可以从朋友中暂时筹得金钱,但是朋友能不能筹给,哪些朋友能够筹给,这些朋友能够筹给多少钱等,都具有高度的不确定性。

(三)多样资本转换的成本耗散性

任何资本的积累转换都需要耗散一定的成本,成本本身就是商品价值的一个组成部分。成本的分类多种多样,譬如生产成本、交易成本、管理成本、机会成本等。生产成本、交易成本和管理成本等较为容易理解,机会成本则相对抽象些。所谓机会成本,就是当你选择A而不选择B时,你所放弃的好处。如果A能产生更大的效用,那么选择A当然是理性的,但这个决定必须要在参照了失去的机会成本时再作出的。[15]我们仍然采用个体或者组织拥有的河流湖泊为例来进行说明。河流湖泊可以通过发电带来价值增殖,也可以用来水产养殖、农田灌溉等带来价值增殖。当水资源极度稀缺时,还可以转换为生活用水进行消费或交易,从而更加提升了水资源的增殖空间。尽管说选择何种机会,并不必然造成非A即B,但是在资源稀缺的情况下,选择A的时候,必然要放弃选择B所带来的好处。此种例证只是说明了传统经济资本,在积累转换中所产生的机会成本。在资本多样性面前,之所以强调机会成本,还在于其他形式的资本在积累交换中,同样能够产生机会成本,而且这种机会成本不像生产成本、交易成本和管理成本那样需要直接花费金钱,但是如果选择不当,浪费的好处却可以超过获得的好处。譬如就学术资本而言,如果高校过度强调显性学术资本,激励教学科研人员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生产科研成果,那么就会挤占教学科研人员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教学工作中,从而影响到隐性学术资本为高校带来的价值,进而使大学培养人才的基本职能发生动摇。此外,当高校经济资本和学术资本面临冲突时,如果选择经济资本,那么就可能影响到学术资本为高校带来的价值,从而产生学术资本化、学术资本主义等现象,进而使高校的性质发生变异,甚至危及高校生存。

(四)多样资本转换的价值多样性

资本的多样性以及机会成本的可选择性,为我们研究高校多样资本的转换,带来了更多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布迪厄不断提醒我们,在资本的积累和转换中,必须反对两种既相对立又同样偏激的观点:一种是经济主义的观点,它在最后的分析中总要将所有的资本类型简化为经济资本,从而忽略了使资本的其他类型产生特殊效果的东西;另一种观点是符号主义的观点,它总喜欢将社会交换简化为交往现象,因而忽略了一个严酷的事实,即所有的学科都有可能被简化为经济学。[16]用更加通俗的话来概括,就是在资本积累和转换中,不应完全注重经济价值而忽略了其他价值,同时又不能不关注经济价值。大学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一个耗资巨大的事业,没有一定数量的资金支持可谓步履维艰。但是,制约高校发展的绝不仅是资金这一个方面,还有学术声望、制度安排(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学术自由、网络关系等。当多元价值面临冲突时,高校就应当认真考量究竟何种价值更为重要。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高校就应当舍鱼而取熊掌。如果高校在资本积累转换中,一味向“钱”看,就有可能造成学术资本缺失或者是负面学术资本增多,进而直接影响到高校的外部学术声望以及学术自由空间等。

二 高校多样资本转换的基本类型

按照资本拥有者和多样资本之间的转换,我们可以把高校多样资本积累转换划分为几种基本类型:再生产、交换、转让和继承等。

(一)多样资本的再生产

高校为了生存和发展,就需要不断反复地生产和积累多样资本。作为从事高深知识生产、传播、应用的组织部门,高校首先要不断再生产自己的学术资本,譬如从一种知识创造另一种新知识,从自身知识向社会知识传播,并通过这些活动再生产自身的学术声望。除了高校学术资本的再生产,高校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其他资本形式也都存在着再生产,譬如不断积累的资金、不断扩展的校园面积等,属于经济资本再生产;不断增强的人力文化资本、不断丰富的物力文化资本和不断完善的体制文化资本等,属于文化资本再生产;不断调整的内部网络关系和不断扩展的发展外围等,属于社会资本再生产。除了单一资本类型的再生产之外,高校多样资本之间也存在着再生产过程,而且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相辅相成。今天种下的一棵树、建成的一座楼或雕塑,经过百年之后,就可能再生产为高校的物力文化资本;今天引进的一位教师、培养的一位优秀毕业生,经过多年后,就可能再生产为高校的学术资本;今天发明的一个专利、创造的一个思想观点,经过转换,不但可能再生产为高校的经济资本,而且可能再生产为高校的文化资本、学术资本,并进而再生产为高校的社会资本等。

(二)多样资本的交换

高校作为社会组织,尽管拥有多样资本,但是其生存和发展还需与外界不断地进行资本交换。高校不是经济生产部门,因此高校资本交换的一个基本形式是,需要通过自身多样资本来换取外界的经济资本。高校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学术资本,都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换取外部经济资本。同时,高校多样资本与外界换取的绝不仅是经济资本,还包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政治资本和学术资本等。从交换对象来看,高校所有外部利益相关者都属于资本交换的范围。因此,高校资本交换的对象是具有历史性的,换句话说,不同地域、不同时期的高校资本外部交换对象是不同的。就西方大学而言,在中世纪时期,大学资本交换的对象主要是教会、世俗政权和市民等;19世纪以后,伴随教权日趋旁落,国家权力不断加强,大学逐渐发展为国家机构,大学资本交换的对象主要为政府,德国大学、法国大学概莫能外;20世纪以降,全球范围内的趋势是,国家无力再全部包揽高校发展,高校资本交换对象也日趋增加,众多利益相关者的介入使大学市场化不断加深。就中国大学而言,在近代大学时期,不同性质的大学,其资本交换的主要对象也是不同的。国立、公立大学的资本交换对象主要是国家政府,私立、教会大学的资本交换对象主要是私人财团和宗教组织,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其他资本交换对象的介入。50年代院系调整之后,高校作为国家政府的一个“单位”,其资本交换对象几乎完全依赖政府,高校能否发展、怎样发展、为什么发展等话语权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20世纪80年代以降,伴随中国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国际化和市场化,高校资本交换对象也不断拓展。当今时期,中国高校已经完全融入了全球高等教育,其多样资本交换对象与西方先发内生型大学之间可以说别无二致。

(三)多样资本的转让和继承

所谓转让,是指个人(或组织)把自己的东西(利益、权力等)转给其他个人或组织。从转让的形式来看,可以分为有偿转让和无偿转让。有偿转让可以看作交换的一个变种,转让的前提是获取利益;无偿转让则包括继承、馈赠等,转让的前提是不以获取利益为目的。从转让的内容来看,可以分为产权转让、债权转让、资产转让、技术转让等。由于大学是一个以促进公共福祉为目的、非营利性的组织部门,因此外界的无偿转让就成为高校多样资本转换的一个基本类型。回顾世界大学发展史,无论是政府部门、私人财团,还是宗教组织、杰出校友等,无偿转让给大学资产的案例比比皆是。一定程度上,正是这些无偿转让,才使得大学发展能够保障其公共福祉性。继承作为无偿转让的一种特殊形式,就大学组织部门而言,又可划分为继承大学自身资本和继承他者资本两种类型。大学自身资本的继承,也可看作大学资本再生产的一个特例,拥有数百年发展历史的古老大学,其多样资本的继承是确保其自身发展的文化根基。对他者资本的继承,在大学发展中同样多见。譬如尽管经过50年代院系调整,全部私立、教会大学在中国本土消失,但是私立、教会大学流传下来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等,仍然在现代大学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当然,在资本继承中,并不排除部分资本的耗散甚至变异。

三 高校多样资本转换的基本方式

高校资本的转换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从转换的内容来看,可以分为经济转换和社会转换;从转换是否需要中介来看,可以分为直接转换和间接转换;从转换的手段来看,可以分为强制转换和诱致转换;从转换的范围来看,可以分为内部转换和外部转换。

(一)经济转换和社会转换

经济转换一般是能够以货币明确度量,以追求经济利益为旨归的转换方式。譬如,1807年9月,威廉三世将拨给哈勒大学的所有经费,全部转拨给柏林大学;1809年7月,又将亨利王子的宫殿作为柏林大学的校舍,同时拨款15万塔勒作为新建柏林大学的办学经费。[17]这一转换形式就是明显的经济转换。表面上看来,威廉三世并没有在转换中获得经济利益,但是在资助新建柏林大学之前,他曾说国家要用智慧的力量来弥补物质资源的损失。[18]换句话说,因普法战争的失败,国王也想通过大学来振兴民族和国家。再譬如,高校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专利、转让自己的经济资本、收取学费等都属于经济转换的范畴。与经济转换不同,资本的社会转换是很难用货币明确度量,而且也不是以经济利益最大化为目的。因此相对经济转换的透明性,社会转换具有高度模糊性。譬如,高校运用社会资本与外部建立广泛的网络合作关系,并不必然一味追求的是经济利益,还有他者的信任、肯定、认可等,这些是很难通过货币来明确度量的。无论是经济转换,还是社会转换,转换的目的都是为了“投桃报李”,当然这里的“李”并非仅指有形物品或者可度量的货币,也包括很难用价值衡量、但却是非常重要的情感因素。

(二)直接转换和间接转换

所谓直接转换,就是无需任何中介、面对面的转换。威廉三世将拨款和王子宫殿赠予新建柏林大学就是一种直接转换,从国家政府资本直接转换为高校经济资本。就高校而言,直接将其经济资本出售、直接利用其文化资本获益、直接利用其社会资本筹资、直接利用其学术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等,都属于直接转换的形式。同样,直接转换也不必然仅仅为获得有形物品或者可度量的货币,也包括难以度量的信任、肯定等。所谓间接转换,就是需要第三者的介入方可实现的转换形式。成立于1919年的英国大学拨款委员会,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就扮演着英国大学和政府之间从学术资本到经济资本转换的中介角色。一般情况下,对于高校而言,资本的间接转换要比直接转换更为有利。因为高校不是企业,不擅长经商,相对于政府,更是处于弱势地位,所以在讨价还价中如果有一个“缓冲器”介入,可以有效避免大学过度商业化的趋势,也可以有效避免受到直接伤害。但是,相对于间接转换,直接转换不需要花费更多成本,而且也更加高效便捷,所以无论是政府、企业,甚至是高校自身,大多热衷于直接转换。这也是1988年英国政府取缔大学拨款委员会的一个重要动因。

(三)强制转换和诱致转换

强制转换是指由政府等权力机关或个人,通过法律制度或命令等,自上而下推行的激进式转换。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根据社会主义办学方向,导入苏联模式,取缔全部私立、教会大学,打破原有高校格局,重新组建大学,并导入政治课程、辅导员制度等一系列变革,就属于强制转换的范畴。这种强制转换,不但改变了高校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而且学术资本也发生了诸多显著变化。譬如,大学科学研究职能转移到新成立的科学院或社科院,新建高校的科学研究丧失殆尽;原有综合性大学被分割为农、林、矿、水、财经、体育等单科性院校,多学科培养人才的环境氛围荡然无存;许多在国际上学术声望卓著的大学,尤其是教会大学,如燕京大学、齐鲁大学等被强行取缔。因此,从学术资本的视角来评价50年代院系调整,可以说教训是深刻的。与强制转换不同,诱致转换是在获利机会的驱动下,个人或组织自发倡导,自下而上推行的渐进式转换。20世纪80年代,诸多单科性高校有感于不利于人才培养,因此纷纷自发改为多科性院校;伴随计划经济模式解冻,科学研究的职能也逐步进入大学,通过科研提高教学并提升学校办学层次和办学声望等,逐渐成为众多高校的共识。这些高校学术资本的转换,一定意义上就是在没有外力强制的情况下,高校自发推行的。与此同时,为充分发挥高校之间资源(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学术资本等)共享,避免专业重复设置,一些高校开始自发地调整、重组、共建等,这些也属于高校资本间的诱致转换。及至1997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实践基础上提出了“共建、调整、合作、合并”的八字方针,要求到2002年前后基本完成高等教育管理体制改革和布局结构调整,形成综合性大学、多科性大学和单科性大学比例合适的新格局之时,[19]高校资本间的转换开始由诱致转换正式转变为强制转换。

(四)内部转换和外部转换

作为组织的高校,其内部具有多样资本,这些资本形式之间也可进行转换,发生在高校场域内部的资本转换,我们称之为内部转换。譬如,高校可以运用科研奖励、教学奖励等措施,激发教学科研人员的创造热情,从而使经济资本转换为学术资本;高校运用经费兴建、修缮校园内的标志性传统建筑,使之逐渐演变为独具文化特色的物力文化资本;高校也可以出资召开学术会议,引进名家报告等,从而积累和增加自身的社会资本、学术资本等。资本除了在高校内部发生转换外,还可以与外部(政府、企业、第三部门、社会大众等)发生转换,这些资本转换可以称之为外部转换。按照转换的路径不同,高校资本的外部转换可以划分为:外部资本转换为高校资本,高校资本转换为外部资本,高校内外部资本交换等几种形式。政府对高校的赠地拨款,企业、私人财团等对高校的捐赠,都属于外部资本向高校资本的转换;高校帮助企业社区等解决技术难题、提升社区文化等,都属于高校内部资本向外部资本的转换。这两种转换的共同特点是,在主观上都是不以获取利益为目的。高校内外部资本交换与之不同,无论是对高校自身来说,还是对外部组织或个人而言,这种交换在主观上是以谋取利益为目的。譬如,企业为了增加利润,购买高校的技术支持;高校为了获取资金,出售自己的专利;个人为了提升学识和社会地位等,向高校支付学费求学等。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无论是高校内部的资本转换,还是高校与外部的资本转换,都是要受到正式制度(法律法规等)和非正式制度(道德规范、习俗惯例等)约束的。非法的资本转换自然会受到法律制裁;不合乎道德的资本转换,短期来说可能奏效,但是从长远来说造成的损失却可能是无法弥补的。另外,资本转换的所有方式,其能否转换及转换的范围大小、难易程度等,对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别、不同区域的大学是不同的。但是,资本的可转换性对于高校生存和发展来说,又是至关重要的。仅以学术资本向其他形式的资本转换为例,如果没有学术资本与经济资本的转换,那么高校不可能仅仅依靠学术而生活;如果没有学术资本与文化资本的转换,那么高校发展就不可能呈现历史的厚重感,也就不可能成为一种文化机构;如果没有学术资本向社会资本的转换,那么高校发展就会处于孤立、闭塞的状态。一言以蔽之,正是由于资本形式之间的转换,大学才变得生机勃勃,才能够丰富多彩,才能够历经千年而历久弥新、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