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田万成搜刮井云镇 李慕妍身陷虎狼窟
却说在落阴山头,夜至亥时。李伯镶等头领都已疲倦,各自回房去歇息。云豹走来唐蛟房中,说出慕妍南下之事。唐蛟听得惊讶,问道:“慕妍独自离开军营,回了衡阳老家?”云豹道:“我们本想劝他回来,然后我也要择日去往江南,可他还是一个人走了。”唐蛟道:“他没对我留下什么话来?”云豹道:“慕妍只说,请大哥不要牵挂,不必等他。”唐蛟道:“可知慕妍回去办什么事?”云豹道:“他没详说,我也不便追问。”唐蛟道:“只希望他能尽早回来。”云豹疑问:“大哥,慕妍真是你的表妹?”唐蛟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云豹道:“那倒没什么,我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唐蛟托额沉思起来。
却说巫龙峡一战后,田万成被郭子仪、李光弼杀得全军覆没,只剩十余骑侥幸逃生。躲藏一段时日后,王图霸业之心依旧不熄,召集四方散兵游勇,重掌山河军旗帜,仍号天王之名。当日行军途中,田万成率领刘勇明、李权等心腹将佐,前往一座中原大镇搜刮钱粮。
刘勇明笑道:“大哥,还不到一个月,咱们便已召集了上千弟兄。照此发展下去,不出半年,咱们又会兵强马壮了。”田万成道:“勇明说得很有道理。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刘勇明手指前方,说道:“大哥,前面有个大镇,名叫井云镇,咱们何不去那杀富济贫?”田万成无声默许。刘勇明把手一挥,呼唤众军快步跟上。
田万成率领千余军马奔来镇上,即刻寻找富庶庄院。不论好歹,只顾冲将进屋,罗织罪名,搜刮钱粮。吓得镇上百姓拖家带口,逃离家园。
只见一座陶庄大堂之中,田万成坐在案边喝酒,听着一个少女弹奏《兰陵王入阵曲》。田万成听得皱眉,把手往案上一拍,吓得少女一个激灵,跪地磕头告饶。
田万成挥一挥手,少女唯唯诺诺,抱着古筝退走。刘勇明捉着一名中年肥胖员外进来,掷在地下,指说道:“天王,此人便是这座陶庄之主。原来这厮一家老小躲在柴房里,被我搜出来了。”
陶员外跪地讨饶:“大王饶命,钱粮只管全部拿走,只求饶了小人一家性命。”刘勇明呵斥道:“瞎了狗眼,我山河军岂是强盗之流?”陶员外叩拜道:“将军乃是正义之士,为民请命,替天行道。山河军个个都是瓦岗英雄义士。”
田万成道:“你叫什么名字?”陶员外道:“小人名叫陶大庆。”田万成道:“陶大庆,看你日子过得自在,府上良田百顷,妻妾成群,家财万贯。”陶大庆抱拳道:“这些都是给天王预留的,能助义军一臂之力,提供粮草物资,是小人的福份。”刘勇明指道:“这厮油嘴滑舌,分明是个恶绅,压榨百姓,强占田亩,欺镇害民,搜刮这么多民脂民膏。如今落在我等手上,还不把罪行从实招来?”
陶大庆慌忙挥手,磕头告饶:“将军误会,小人一家绝非恶绅士族,手上没有田亩,更不曾欺乡害民。”刘勇明道:“还敢狡辩。若非不义之财,那你家产从何处来?”陶大庆道:“这都是家父早年贩卖药材积攒,因此留下些许遗产。我一家老小守着余粮度日,苟延残喘而已。”
刘勇明拔刀怒喝:“老子平生最看不惯你等奸诈商贾,一个个酸滑刻薄,逼良为娼,都是无耻之徒。”陶大庆浑身颤抖,哀声哭泣不止。田万成摆手道:“勇明,不要再吓唬他了。”又道:“陶大庆,你有一片热诚之心,我等决定接受你这些资助。”陶大庆叩首道:“小人万分荣幸。”
田万成挥手道:“客套话就不用多说。勇明,去吩咐弟兄们来接管大院。”刘勇明拱手应声,瞪眼看了陶大庆一眼,把他吓伏在地颤巍,不敢抬头。田万成只顾饮酒,沉思那夜峡谷美人画面。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九月晚秋季节。一派秋风瑟瑟,细雨绵绵。
却说江陵城内,城东紫阳大街上,有家清风酒楼。只见店门紧闭,客堂里围坐了百十个江湖莽雄,一个个屏声促息,眼睛凝望楼上一间天字号客房,不知是何意。
此刻已近晌午,按理本是酒楼生意兴隆时刻。只因这家清风酒楼在城中最为豪奢,酒色歌舞,一应俱全。无论是江湖豪客枭雄,还是本城富商名流,都会混杂于此。或以寻欢作乐,或以聚宴豪饮。客栈每日人若潮流,应顾不暇。
然而今日酒楼如此冷清,却是因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城内豪杰、枭雄,闻听此人消息,迅速闻风而至,把酒楼围个水泄不通。众人只需把这个不速之客捉住,便可得到十万两银子信赏。这显然不是一笔小钱,而是一笔巨财。乱世金银,自是人人皆欲渴求。
此时此刻,中原大地正在兵锋连城。数月之内,伪燕十几万叛军席卷黄河两岸州郡。田万成、史文狐等辈又趁机作反,四处招兵买马,冲州撞府,再次成为朝廷巨患。中原虽已大乱,战火却未波及荆襄一带。因此江陵城依旧歌舞升平,繁华如同两京。
楼堂群雄之中,有个荆州武士,唤作拦路虎马岳。按着腰间一把战刀,眼睛看着楼阁,询问身边一个好友:“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没有出来,难不成已经跑了?”
被问那人名叫周望,亦为本城武士,绰号擒鹤手。手中晃悠悠挥弄一把细长竹筒刀,面色悠闲自在,回话道:“咱们这么多人在此候着,又没人看见他出去。难道他还会遁身绝影不成?”
马岳转看群雄几眼,拉扯周望走到僻静处,说道:“听闻此人很厉害,在巫龙峡把田万成、史文狐等七路叛军,杀得全军覆灭,血流成河。这等英雄人物,着实令人佩服。”周望道:“这些不关我们的事,不过田万成那张通缉令却是因此而发。天幸这人到了江陵,如果让他去了别处,那这十万两银子可就成镜花水月了。”马岳道:“我认为此事不简单。如果这人能够轻易对付,田万成为何不亲自派人来捉他?”周望道:“田万成正在中原闹腾。这种拿人领赏的事,当然是由江湖人氏为其代劳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我不就是为此事而来?”马岳道:“咱们是不是有些草率从事了?”周望笑道:“难道你想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咱们都在这等了一个时辰,你现在才说这话?”马岳道:“咱们还是谨慎为妙,不可大意。此人若无本领,那田万成怎么就对付不了他?”
周望嘴角抽动几下,弹弄手中筒刀,点头道:“他若是一个等闲之辈,也不会熬到现在,早就被人给捉住了。”马岳道:“此人是位英雄好汉,与我等无冤无仇。咱们赋闲在家,过着安闲的日子,何必去为反贼卖命,落得一个附逆之罪?”周望道:“那咱们好歹也要见识一下,总不能白来一场。”马岳应允。
此时群雄里多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开始纵声喧哗。若不是有十万两银子信赏诱惑,哪里会有人来做这等无头买卖?对于渴求一夜暴富之人,即便是丢了性命,也要来搏取这笔赏钱。此刻群雄心中所想,无非是谁先上前交战,赏金如何均分?张三如此想,李四亦是这般盘算。如此一来,客栈反而平静无事,只有一些莽汉在那粗言暴语。
有个大汉道:“这人是个豪杰,英雄了得。听说他在巫龙峡大破田万成,斩杀十几万叛军,威震大江南北。”此言一出,立刻遭受群雄一片嘲讽。气得那大汉一脸愤怒,大骂而去。
群雄正喧哗间,只听那天字号房间传来一阵开门声响。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个个打起精神,捉紧手中兵器,百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房门。
只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高挑身影。那人头戴纱笠,手提长剑。他返身把两扇门关了,在廊道上走了数步,把手按于雕栏上,眼睛往楼下扫视。脚下昂然小步,缓缓踏着楼梯下来。群雄见了那人,顿时呆住了神,嘴里无不唏嘘。
原来楼上那人,既非凶神恶煞,也非金刚猛汉,却是一个美貌姑娘。戴顶黑纱竹笠,透过纱帘,隐约见他面颊若玉,两弯凤目柳眉。玉冠顶后飘着马尾长发,头上一环锦绣抹额。里穿青裙,外披紫衣。小腹一条软绵细墨绸带,足下一对辟水长靴。腰间吊玉佩,手中紫蝶剑。这不是美人蛇李慕妍是谁?
他如此一番打扮,在男人眼中看,好似一位英冷佳人。于女人眼里,却像一位玉面郎君。屋外风雨交加,气息寒凉,他却毫不在意。慕妍慢悠悠走着楼梯,目中无人一般。众人尽皆看得愕然。
原来军营抚琴那夜,田万成山崖上看到了慕妍容颜,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东山再起后,迅速派人查访抚琴歌唱者是谁,由此又得知了慕妍来历。田万成便在江湖上发下一张海捕令,欲将他擒获占有。
慕妍走下楼来,面色并无一丝恐惧,就在墙边客桌坐下身子,取下竹笠,把宝剑放在边上。腰兜里拿出一锭小银,玉掌轻轻一拍,俏声道:“小二哥,一壶葡萄酒,一桌好饭菜。”小二前来拿走银子,颤巍巍应声去做。
群雄看无片刻,都从怀中那张通缉令来看。榜文大意是说:要活捉一名叶无容。但这叶无容是男是女、年岁多大、相貌如何、身高几尺等等,却无详细说明,更连一张画影图形也没有。如此模糊不清,不知令多少江湖枭雄拿错了人,空喜一场,着实令人不解其因。
只听刀手张肥指道:“这个美人就是叶无容。我听人说,叶无容是个女人。”另个刀手龚大摇头回话:“应该不是,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厉害?咱们可不要拿错了人,到头来白忙活一趟。”张肥问道:“如果不是他,那他怎么会从天字号房间里走出来的?”龚大道:“叶无容肯定是个男人,那人一定还在楼上。”张肥吐口唾沫,闷声道:“他奶奶的,田万成真是好笑,连叶无容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这岂不是在捉弄人?亏他想得出这种海捕令,果然是个乱世反贼。”龚大笑道:“田万成是不是反贼,这就要看你站在哪一方立场了。”张肥一声哂笑。
群雄一片哗然,言语乱七八糟。有个杂髯大汉上前质问:“你是叶无容?还是你知道叶无容下落?”慕妍头也不回,更不答话。那大汉一愣,碍于群雄在侧,不便逼问,只得退走回来。
慕妍也不去管这些汉子说些什么,待小二们把酒菜上齐了,自个忙着用餐。吃了巡酒,见男人们都在盯看自己,便问:“有谁愿意陪小女子喝酒,那就尽管坐下。”群雄面面相觑。见美人这话说得怪异,疑是有诈,都不敢去。
马岳、周望见群雄胆怯,就上前道:“擒鹤手周望,拦路虎马岳兄弟两个,来陪美人喝酒。”慕妍道:“好啊!偌大一个荆州城,还算有几个英雄人物。”群雄脸上哂笑。
三人团坐一桌,小二添来筷子、酒杯。慕妍执壶倒酒,互敬一杯。二人见美人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便有心与他结识。马岳夸赞道:“这位妹子,你真有巾帼英雄气魄,李嗣业将军一般风采。”慕妍笑问:“莫非你见过他?”马岳道:“我兄弟二人,原是安西都护府校尉,只因战伤发作,这才回来休养。以前曾在嗣业将军麾下效力,自然认得上官。”慕妍笑了一声。马岳道:“妹子,你可是外乡人?”慕妍道:“我来自潇湘。”周望低声询问:“莫非你是那个叶无容?”慕妍笑而不答,相互对饮几杯,吃些饭菜,起身要上楼。
一个壮汉把刀拦住,呵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叶无容?”慕妍答道:“我不清楚。”那壮汉道:“便是你得罪了田万成,祸害山河军。是与不是?”慕妍道:“那你想要怎样?”群雄面色哗然,纷纷围聚来。
马岳有意要救美人脱险,趁众人并未明确其人,便劝诫道:“妹子休要声明,这里危险。你跟随我们出来,赶紧离开此地。”慕妍道:“我为何要逃走?如果有人想要杀我,那就尽管动手便是。我不惹事,也不怕事。”
忽有一个壮汉走来面前,厉声道:“他就是叶无容,那日在巫龙峡,我曾见过一面。”慕妍看他几眼,反问道:“你见过我,我怎么会不认识你?”那壮汉道:“你是不认得我,可我却见过你。”慕妍冷笑道:“那你说说,你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见过我的?”那壮汉面色却为难起来,欲言又止。
原来那汉是本城一介地痞,曾给田万成当过贴身护卫。那夜与主家在山峰上见过慕妍弹唱歌曲,也亲耳听到了主家说过那话。自在巫龙峡被官军打散后,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回来躲藏。却又在城内撞见了慕妍,再把主家那张通缉令推演一番,瞬间便猜出了本意。因此暗中放出这个风声,招引群雄来酒楼围攻捉捕。
马岳要帮美人解困,便呵斥那汉:“你他娘说得不清不楚,分明就是造谣生事。你说见过这位姑娘,又说不出在何时何地,简直一派胡言。”那汉把心一横,指道:“我是天王身边一个护卫,那夜在山崖上曾见过他。”马岳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却是个反朝廷的贼?”那汉道:“我只是一个军,奉将令而行事。”周望道:“放着正经日子不过,竟敢助逆谋反,祸害百姓。你便死有余辜。”不由他来回话,周望突然把刀往前一挥,便将那汉抹了脖子,倒地便死。惊得众人一片哗然。
张肥上前怒问:“你这汉子,如何突然行凶,把这位兄弟给杀了?难道你不怕众怒难犯?”周望从怀里拿出一张官牒凭证,说道:“我乃朝廷军官,杀他一个助逆反贼,这有何不可?”龚大道:“他是反贼,我等却不是。你两若不是也想拿份赏钱,来此作甚?”二人无声反驳。原来之前二人确有贪图赏钱之念,不然也不会在此等候。然而自与慕妍对酒之后,甚是敬佩他那才貌豪气,便都没了捉捕念想。
只听群雄里有人一声呼喝,把兵器亮在眼前。马岳、周望见众人杀气腾腾,自个又没理由去阻止。一时颇为担忧。
群雄正待下手,耳边忽闻一道孩童声音:“爷爷,这些叔叔为什么要捉拿这个姐姐?”群雄回头去看,只见一处墙角桌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身旁又有一个拄拐老翁。那老翁须发皆白,身骨奇清,穿着一领白袍,浑身散发一股仙风道气。
群雄无不惊诧,暗自嘀咕:“怪哉!我们在此坐了许久,如何没有看见这对爷孙进门?”有汉子问道:“你等为何在此?”那老翁道:“你们一心想着黄金万两,眼睛看在楼上,自然就看不见老朽进来了。”那汉又问:“这里要有一场厮杀,你看不出来?”那老翁道:“看出来了,这里将会尸横遍地。”那汉道:“既然知道,那你还不快走,躲在这里做甚?刀剑无眼,若是误伤,那可就说不清楚了。”那老翁起身道:“老朽这就离开。”
那小女孩却拽住手臂,问道:“爷爷,你怎么不回答我?”那老翁轻叹道:“蓉蓉,这种事情爷爷说不清楚。有些人争名,有些人夺利。你来我往,纷争不休。有人因为贪念,陷入了万劫不复,到头来后悔莫及。”众人听得愕然无声,只把眼睛盯看爷孙。
那蓉蓉年纪不过五岁,清秀可爱,满面天真气息。又问:“爷爷,这些叔叔与姐姐有仇吗?”老翁摇头道:“这个爷爷就不知道了。要杀别人,也有可能被别人所杀。好端端一个太平世道,却到处杀来杀去,把世界闹得天翻地覆。”蓉蓉道:“一定是为了钱。”老翁道:“如果命都没了,要钱又有什么用呢!”蓉蓉摇头道:“我不明白。”老翁道:“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心静下来,没有好好去想。等你想明白了,就知道爷爷在说什么了。”蓉蓉跳下桌来,攀住爷爷手臂。老翁执着孙女小手,一步一拐,走出客栈去了。
群雄被这爷孙一问一答,一来一去,如是被催眠了一样僵住。有人哂笑道:“这是干什么,咱们都被这个说书老头给懵住了不是?”恰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群雄回神过来,眼睛盯看慕妍。那汉笑道:“这老爷子想必是有魔法,竟然把咱们都给唬住了,真是有趣。”
马岳、周望听得心有所悟,便护着慕妍离开,却见他身子丝毫不动,不禁疑惑道:“妹子,你还不走?”慕妍道:“多谢两位大哥替我解围。”马岳道:“不走你就会死。”慕妍苦笑道:“死了也罢!要我狼狈逃窜,我做不到。”二人见他心高气傲,性格固执,已然劝不住,便出门去了将军府通报。毕竟李慕妍性命安危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