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老家
进10月,昆明城阴雨连绵,有如冬天。一旦晴开,便蓝天如洗,透出只有在海洋里才能看到的遥远的青蓝。家乡的天空,常常让我联想起这两句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染料的颜色是可以分出青和蓝的。但在家乡的天空上,却分不出。青与蓝已融为一色,一种清清爽爽、透彻、匀均、深沉的颜色。
我父亲的床单、被套与枕套就是这种颜色。上面用青线绣着兰草,或缝着白布的兰花图案。
父母的用具,历来是从一些便宜的小店和摊位上买的。强调用纯棉即可。有时候,老父亲为配齐他喜欢的色调,是很留神的。
除了眼睛能看到的颜色,他还注意一种在他认为是适合自己身份个性的价位。有时候,我们买来的贵重物品,他会认为与他的生活水准不合而闲置,例如一套大型的文房四宝和一只靠耗电来旋转的七色灯。
他不喜欢在旧物之上突添一种金碧辉煌。相谐,是他生活的主调与自我完成。
我曾从广州寄了浴衣给父母,但回来一看他们都不用。父亲认为,浴后一块大毛巾足矣。回到卧室马上穿衣服,何必多此一举?
我父亲一直到八十多岁,辞世前俱是站着淋浴,不要任何人进去。峭拔,正是他一生的风骨。他不喜欢任何惰性的享受。直到临终,他没有睡过一次懒觉。
很多年前,父亲上菜市去,就买回了修拣好的韭菜,他说:“贵点有什么?时间更可贵。”他非常讨厌我们陷进繁杂琐碎中。
他有一只饮酒杯,底小口大的中国式,白瓷底上有几笔中国山水,最妙的是上面的两个小楷——“洗心”。
这只杯绝称不上什么精品,也不是古董。但是称了父亲的心意,它就是好东西。父亲常用它小酌。
傍晚回家,常见母亲在厨房里热锅滚油地炒菜,父亲则坐在小厅中安然啜酒,桌上是小盘香炸的小菜。酒为弟弟所供,酒杯则为“洗心”。
他仔细地在这琳琅满目的世界上,挑选着自己真正喜爱和适意的东西。这就是我父亲生活的乐趣与对世界的态度吧?他不接受那种蜂拥而入的东西,也不以含金量来拥有东西。他只从自己的适用与情趣来精选。
虽然他只在平民的店里购买,但这种生活的雅致,却是那些在所谓的“精品店”里赶时髦挥金如土的俗人不能享受的。这是真的高雅。
父亲不喜欢的东西,你不能强塞给他。如果又贵又不喜欢,就更令他心烦。在父亲的小屋里、床前桌上、书架上,我感受着一种文化与平民的自然和自尊。
前几年,流行女孩子足登“松糕鞋”,父亲不喜欢,称之为“小旦身子花脸脚”。他说,明明是苗条的女孩,上面是秀气的线条,下面却是一双大花脸的粗鲁的脚。
父亲批评的东西,一般不会流行太久。
我们这个家,是由两套家具组成的。一套是中式雕花的深色家具,有古色古香的镂空的木雕。那是父亲初在银行做职员,接奶奶上昆明时买的。我想,它一定很合奶奶的意。
另一套是西式家具,是父亲娶母亲时所购。波纹形的床头,没有床腿,是隐蔽的金属矮脚。大柜带镜子,小柜有玻璃,玻璃内有绿色丝帘。也有一套桌椅,方桌的四面有小抽屉,供人们打牌时放牌注的。这浅色家具,配上父母的婚纱照片,使主卧室很具淡雅情调。
两套家具,分开放在不同的屋里。父亲就这样给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安了家。可以说,我的父亲在亲情和审美上都是兼容并包的。这一点,就是许多人做不到的。孝子和贤夫,又自然地成为慈父。
那些古朴的家具,沉甸甸的锑盆、锑口缸、锑盘和母亲缝纫的布帘、椅垫,洗旧的依然白色的纱帐,和父亲写的字幅、窗台上两个深盆中的兰花,以及冬日的室内弥漫着母亲栽种的水仙花香(母亲能控制它在春节时盛开,让家人欢聚时观赏),等等,这些就是我的家,是我流浪在外二十年来,“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最想念的家,是把我养大的家,也是我父母井井有条地在其间生活了一辈子的家。
当我还不更事的时候,家曾经比现在更加风雅与精致。
一次,面对一只劫后余生的花瓶,父亲事后方知地悟出,说:“那时候,每家人都抢着把领导请到家里来做客。大家都是去城门口欢迎过解放的,我们为了保卫银行在战争中不受损失,职员们还自动组织起来值班。可是没想到,却有人防范着我们。就连这些自己喜欢的一点小趣味,什么衣着、茶具,人家看不顺眼,以后‘运动’就拿出来搞。台上一说,下面一听就知道,台上讲的是谁家。那就是请他们去过的人家。”
这一下,大家才如梦初醒了。银行里原来的衣冠楚楚的职业要求一下子就改了,人人都比着穿得粗乱没品位。
父亲说,衣服不在新旧,也不在贵,而在协调、雅洁。银行职员在全世界都有服饰要求的。这是一种职业素养,也是职业要求。不能像破产户一样,没有体面与信誉感。不料,这个人家也不能容。
再也没有人敢邀请“领导”到家里去坐了。家家也都在收拣那些“旧社会的物件”。银行里也就再没有人敢种花养鱼,敢有什么收藏爱好了。
虽然还没有达到“文革”“破四旧”的程度,但是“晚秋惊落叶”已经让人胆寒。果然,不久便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雅致”的人们,大祸临头了。
我们家在“文革”中被抄一次,自己上缴一次。当时的“家底”也不过是一个银行职员的工薪所得。
抄走的,有父母美丽温馨的婚纱照,有奶奶给我这个头生子做的缀满了玉片与琥珀的小帽子,有许多用丝绸做的坐垫、香袋、笔袋、印盒袋,上面绣有若干古代仕女与神仙和古诗,还有一些美丽的小物件,如一套从巨大的贝壳到较小的贝壳做成的小盒、大匙、茶盘等。
母亲的那只梳妆盒,因为我下乡插队时将它带上而得以幸存。
那些曾经装过父母迷人风采的镜框,我亲眼看着,被父亲用绳子穿过空了的中心,处理给进城来挑粪的农民,大概是当柴火了吧。长大后,我曾经在各处找寻,都再没有看到那么风雅的镜框了。
那是一些非常艺术的镜框,边沿之宽超过照片本身,是一种从里向外扩张式的。中间往内凹,有白色石膏做的花纹。父亲曾告诉我,这样可以聚光,使中间的照片看起来更清晰。
就这样失去了,再也没有寻到。
到现在,人们都认为凡是好的雅致的东西都是舶来品,中国人只会造粗货。可是从前我们家的东西的确是精致的国货。那种现在令人追赶不及的时尚,我的父母就曾拥有过。
损失中最珍贵的,是一幅马汝为的真迹字幅。那是父亲从华宁老家带来的我祖父的遗产。我祖父就是为这些字画而败家的。
父亲告诉我,当年有“杨状元才高天下,马汝为字压两京”的话。杨状元就是杨升庵。马汝为的地位就是书法状元。曾经有文物单位来向父亲出价,父亲因是祖上遗物,舍不得出手,而就在“抄家”中遗失了。
《红楼梦》中说的,从外面杀进来,是一时杀不死的,要从里面行抄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虽然成年后的我们,也给这个家更新了一些配置,但是家庭中那种雅致的气氛和环境,仍是今不如昔。
我曾见过当年的照片上,父亲披有斗篷,母亲则穿有颇具现代女性美的背带裤。而经历漫长荒芜年华,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韶光,更是那一种明丽的心境。
风水循环,曾几何时,父母被批判的服装现在又变成流行。母亲常说:“怎么又回到我们那时穿过的样式?”
我出生翠湖边,那里至今仍是昆明城中最美丽清新的地区。在银行业被封闭者管理后,我们被人家赶了出来,搬到盘龙江畔的木行街住,从湖畔楼房搬进大杂院。院子里全是银行同事。而那些外行也就占住了我们原来的家。
不久,他们亦占住了父亲的办公室,让我父亲远去边地了。父亲的悲剧,绝不仅仅是不能穿西装、不能保持雅兴。与此同时,中国的新兴的银行业亦变成了一个“攒钱罐”,真正实行封建落后的“地主式经济”的,正是这些不懂银行业务又要排斥内行的人。
但父亲还有他自己和他所缔造的家。这个家就留给了我们,在其间生息。在文化的唯一滋养下,家庭依然有朴拙之风和内在的雅致之气。
在这个家里,我的世界更多的是从书上想象而来。我依然崇尚雅致与相知。我始终认为,古诗词与现代屏幕的差别,有如一桌盛筵与一盘快餐的差别。
年复一年,家里的桌上增添了电话,也增添了父母的药盒。现在,只要我走进家里,仿佛还会听见父亲的一两声咳嗽,在里屋写字的纸的抖动声。我不忍心移动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唯恐父亲还要回来。
有时,我正在屋里浇那两棵父母从海南带回的杉,听见对面人家有敲门声,是邻居儿女回家探望,一迭声地叫着:“爸爸,是我,开门!”泪水便禁不住地洗面而下。
那些平平常常的原以为会地久天长,伴我生命的平凡日子,再也没有了。我再也不能敲门高声地呼喊:“爸爸,开门!”再没有父亲带着喜悦的应答声和走来开门的脚步声。
有时候,人在外面,或在车上,会突然地拨电话,良久无人接。一看,竟是父母家中的电话号码。那部只要我打过去,就能听见父亲那不缓不慢的应答声的电话。
从前,当电话这样地响着无人接,我们三个孩子就会在一个早上串通了,都知道爸爸妈妈不在家里了。这时,一阵惊惶就会传遍我们三姐弟。而一旦又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们都会怨怪,这时父母就会说,去哪里参加老友的活动了,并抱歉没有事先通知我们。
母亲随我们住后,那个老家里已经没有人住了。然而,拨打这个电话的事情在我仍是不时发生。也许是父亲在那边呼唤我。也许那铃声并非只是在空响。它响在我的家里,响在父亲的心中,那是一根连接父母与儿女的最热的热线,它永远不会断。我们一直在交费,不愿意让电话停止。
在这套父母不愿以宽宅交换的小小居室里,阳光、盆罐、小树、筛子,间着笔墨,衣架衬着窗台上的花,依然保留着父母的古朴、悠然与尊严。即使外面人家的装修,楼上楼下的嘈杂,也不能渗入这和谐安谧。
透过窗外,是父亲晨昏散步的林荫,春花夏绿,老少怡情。
有一天,我第一次走进了父亲最后岁月里的欢乐之地。
那是在旧城区的一隅,一幢旧楼里。一家华宁县企业将歌舞厅的周末提供给老人们。父亲每周必到这里与老友们相聚。母亲曾告诉我:“你爸爸,一进舞池可以跳到最后一支曲子。”
这就是父亲老年的激情发挥之地。一些硬硬的座位、暗暗的窗帘、茶水,和那些诚挚准时的老友,还有耳熟的华宁家乡腔。
事隔大半年,父亲的老友们依然在惋惜着他的猝然离去。他们叹息着他的字写得如何漂亮,他的精神又是何其健朗,他们曾将我父亲选为老年协会的名誉理事长,在这里对他的称谓是:“张大哥。”
“你父亲与你母亲在学院的那一套小单元的日子,真是过得井井有条啊!几点写字,几点休息,都很有规律。”
我知道,一种自我遵循的“规律”意味着什么,那是对人生的自信力,是对生命的节制与爱惜。父亲直至病重临走,没有睡过一天懒觉,虽然他已是浑身疼痛,母亲却从来没有听过他哼一声。他看书,闭目静思,在前三天,还在写字。
正是周六,在这父亲常去的老地方,老人们仍然在聚会着,在歌舞,在亲热地问候,他们还会经常地交换着一些小物件,一些世人认为不屑,而对于他们则是那么心爱与珍惜的小物件,包括旧友的照片、喜欢的书、自制的咸菜。
那里正响着父亲最喜欢的几支曲子,《魂断蓝桥》,现叫作《友谊地久天长》。我听见父亲用英文哼唱着那首《沿着斯维尔尼河畔》:
沿着那青青的斯维尔尼河畔,
芳草萋萋,
沿着那青青的斯维尔尼河畔,
故乡在何方?
走遍天涯,尝尽苦辛,到处奔波……
他们的关系之深挚,他们的追求之细腻,正如那些他们最喜欢的老歌一样,是永不变色的。那是一个在世俗看来的旧损之地,亦是一个雅兴之地。它是父亲晚年的另一个家园。
在那里,有老年朋友自置高档相机,自告奋勇为老朋友们拍照、洗印,分文不取。大家过意不去,要凑份子给他,他却说:“想那么多干什么?要那些钱干什么?这钱花得最值,大家高兴。”而一对老夫妇从城郊携一罐自制的卤腐来。不辞其沉重,不愧其寒薄。心意所到,与老友共享之。
在那里,有轻轻的开门关门声,有亲热的说话问候声。这和我常见的,时髦女子们在公众场合弄出的尖锐声音不同,在父母的老友间一切都是轻柔的。至今,父亲不能适应那种市井的撒泼,他只能愕然、愤然,而后生气许久。
在城市的另一角,那些正在逝去的人与楼房,正在逝去的井井有条与自我世界,他们依然带着力量与若干珍贵信息。残暴的历史曾把老人们逼到最后的底谷,但他们从来没有失去过自我和自信。
而那些到处为红灯绿酒、声色犬马的喧嚣所模拟和假冒的“雅致”,其实并不属于那些浮躁的狂浪之徒。所谓城市的“高雅一族”,亦不在那些时装广告上面。
我至今记得,父亲一次走进一处华丽人家,回来后纳闷道:“他们灯都吊得那么高,在哪里看书?在哪里写字呢?”弟弟不由笑道:“他们根本就不读书不写字。”父亲于是摇头,不可思议。
遥对云水恬淡之处,我祈祷:父亲永远拥有他雅致的所在和读书写字的场所。
2002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