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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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雅丹

“爷爷临走的时候,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他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但他叫了那几声‘八道’,我倒是听得真切。”在五号中心大道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上,廖志国说:“还有一个词,他嘟哝了好几遍,我听着,似乎是‘反哺’。但这个词和当时语境的反差太大,我一直不敢确定,直到——”

廖志国一顿,和我对视一眼,接着毫无愧疚之情地把话头转向了别处。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胡八道就是从这里出发。三天后,他在俄博梁雅丹丛中失踪,至今未被发现。关于胡八道,唯一的线索——”廖志国的目光落在我手中攥得发皱的A4纸上,“唯一的线索来自我的爷爷。明德,你还记得胡八道的那个帆布包吧?”

我点了点头。“那时我们总是好奇那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胡八道还神秘兮兮地不给我们看。”

廖志国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个军用水壶、一支手电筒、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有一本皮面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冷湖火星小镇,落款是胡八道。”

我怔了一下,手中的A4纸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志国,你是说——廖师傅找到胡八道了?”

他摇了摇头,“只找到了这个帆布包。但这并不是最离奇的……”

最离奇的是,在沿石油老路向俄博梁行进的路途中廖志国告诉我,胡八道的帆布包是在廖师傅生前从未打开过、一直摆在床尾的木箱中发现的。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但显然有年头了。

我的脸颊阵阵发麻,“你在开玩笑吧?”

廖志国哼了一声,像是很满意我此刻的反应。车轮碾压着石油老路,路的两侧是由盐碱堆积而成的固体波涛,波涛之上,盐晶闪闪发光。

“说真的,志国,我现在已经晕头转向了。”我用两根拇指狠狠地揉着太阳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这一切总要有个不那么灵异的解释吧?”

“当然有。”一个长长的停顿,廖志国踩住刹车。“明德,你看。”

我望向他手指的方向。

沙漠中的海景。褐黄色的雅丹沙丘散落在天蓝色的水中,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我随廖志国下车,站在水岸边,惊诧于这戈壁之中的海景。

“水雅丹。”廖志国说,“2013年的时候,发了一场无根洪水,造就了这片‘海洋’。这七平方公里的水没有源头也没有去处,谁也说不清它是怎么来的。”

双眼在这奇景中贪婪地浸泡半晌之后,我才把头转向廖志国,“但是你有你的解释,对吗?”

他点了点头,“在我看来,是问题问错了。不是这些水从‘哪儿’来,而是这些水从‘何时’来。”

“你不是说,2013年——”

廖志国摇头,双眼故作神秘地眯着。“问题的谜底和爷爷箱子里胡八道的帆布包有关,和胡八道的失踪有关——不,还不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他无视我愤愤的眼神,“咱们走吧。”

在去往旗舰峰的路上,我们途经一口喷涌着热气的血色温泉。“2008年的时候,”廖志国介绍说,“石油人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他们花了1700万打了一口全新的油气井,却只在地下1700米深处打出了这个——一口硼化温泉。”

我望着这个正在汩汩流血的大地伤口,默然不语。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努力都注定要失败,”廖志国的嗓音低沉,“但我们的父辈从来没有放弃过。如果你认为冷湖——或者说得大一点儿——冷湖精神,会就此消沉下去,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我有种感觉,有关那条吸引我前来的新闻、有关胡八道的行踪、有关倏然出现的水雅丹,都是某个庞大谜题的一部分,而廖志国,我的这个看起来有点苍老、有点粗鲁的发小,正在迂回、审慎、极富心机地讲一个故事。任何一个我们到过的地方,任何一句他说过的话,都在小心翼翼地向我揭示谜底……

答案就在所谓的胡八道的日记里。我到底忽略了什么?

五月四日。晴。

昨晚露营的时候,我在旗舰峰的方向看到了异常的亮光。那亮光闪烁、旋转,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向组长汇报,组长不以为意——所有人都不以为意。他们肯定认为,在这样一个地方,幻觉很平常,海市蜃楼很平常,说胡话也很平常。

但我这次是认真的。我看到了某种未知的东西,我相信那绝不是幻觉……

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小陈打趣:胡八道,你可别一个人乱走哇,当心老天爷把你收了去……

他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我。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老天爷。即使有,毛主席也说过,“人定胜天”。

我决定了,我要去那个地方。一个人。

五月五日。晴。

我迷路了,这全都是因为一个鲁莽的决定。

在俄博梁,独自行动是不被允许的。甚至即使是集体行动(譬如那八位女地质工作者),也有可能在这个了无生气、缺乏参照、犹如火星表面的雅丹丛中迷路。总公司给每个矿上定了每年的死亡人数是五个人,但据我所知,每年都有超过这个人数的石油勘探队员再也没有从这里走出来……

我知道自己是在玩儿火。但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两个这样的时刻吧——你会响应某种冥冥中的召唤,即使明知前方是火坑,也会心甘情愿地跳下去。——这时我忽然想起师傅在我临走之前说过的半截儿话:

要是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师傅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他曾在俄博梁走失,获救之后,他对走失那两天里的经历绝口不提。我曾听人偷偷议论,正是在那之后,师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认为,师傅一定是接触了某种神秘的、未知的存在,那次接触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同时也令他不为世人所理解……但是,我能理解他。他选我做他的徒弟,大概也是看中我的好奇心吧。

于是我决定,要听从自己的内心,继续走下去。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做一个殉道者。不,我还要活着回来,把我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毛主席说过,在战略上要蔑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我的敌人就是这片危险、美丽、神秘的雅丹丛。我不怕孤军深入,但要认真拟定战术……我的战术是,在集体行动时,慢慢向旗舰峰方向偏移,把我的探险伪装成一场有惊无险的走失——我在雅丹丛中每个可能引起混淆的岔口都做了标记,这至少可以保证让我找到和大部队分开的地点。

实践证明,我的想法太过天真。

傍晚时分,我已经和勘探队分开得足够远。我看到了某个雅丹山丘顶端被做成十字架形状的勘探坐标。旗舰峰似乎近在眼前,但直到暮色四合,我仍和它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从这座迷宫中撤出时,一个奇怪的现象打消了我的这个念头:

在旗舰峰的方向,光线似乎被扭曲了。抬头仰望,旗舰峰顶、旗舰峰背后橙色的太阳和镶着金边的云,都有一部分“胀”了起来,如同哈哈镜中的倒影。随着日光渐渐暗淡,我甚至在“哈哈镜”中看到了淡蓝色、淡绿色,旋转、跳跃、奔窜的闪光——和我昨晚看到的一样。我揉了揉眼睛,又看向别的方向,再看回来——没错,这不是幻觉。在旗舰峰的方向,发生了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我相信正是这样一种未知在召唤着我……

于是我不再犹豫,继续摸索去往旗舰峰的路。可能是因为过于兴奋吧,我竟然忘了沿路做标记。

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廖志国把车停在石油老路上,随后带着我向路面狭窄崎岖的雅丹丛深处走去。没有走出多远,我就已经在这片迷宫般的风蚀遗迹中失去了方向感。想起胡八道的日记,我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今天不去旗舰峰,”廖志国宽慰道,“我们只到——这里。”

我们驻足的地方,是雅丹丛的一个“岔口”。

“当年爷爷和胡八道,都是在某一个这样的岔口踏上没有返程的路的。”

我仰起头,“从这里看,旗舰峰并不远。”

“每一个失踪者,都是被这个‘不远’所迷惑的。”

我舔了舔嘴唇,“是啊,胡八道从来就没有到过旗舰峰。”

廖志国嘿嘿一笑,“你相信那是他的日记了?”

我半张着嘴,不置可否。风在雅丹丛中呜咽着吹过,把这片土地上古老而又莫测的气息送入我的鼻腔。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难道我真的开始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胡八道的日记?

……完全联系不上他们。不管是用无线电、手电筒还是吼叫,我都得不到任何反馈。陪伴我的,只有从地面上升起的寒冷、只有亘古不变的星空和风声。

有那么一会儿,我体会到了绝望,那种无限冰冷、无限孤独的绝望。我的理智告诉我,只有找到来路,才有希望活下去,而来路早已被这片冷漠的“丛林”吞没……

于是我决定,继续向旗舰峰进发。我知道这很疯狂,但,如果这次我终究难逃一死,那么至少我要比从前去得更远;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秘密,那么至少,我要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于是我继续前进。

五月五日。夜。

看来今晚我要在沙砾岩洞里过夜了。雅丹丛林里的夜真冷啊,这个岩洞至少能够遮风。而且它很深,我不知道它会通向哪里,也许它能把我从死地带入圣境吧。

也许。但我不能走到更深的地方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有种感觉,我离旗舰峰、离那个迷人的秘密已经很近了。这里出奇地安静,这安静反而衬托出洞外诡异光芒的喧嚣。不,不是声音上的喧嚣,而是那流转跃动的光芒制造了一种声响感……该怎么形容这些光芒呢?我承认,我词穷了……

现在,我感到恶心、晕眩。我必须抓紧时间,就着手电筒的光,把我的所见所闻写下来,我怕来不及……

“他不必走到旗舰峰。”廖志国说。

我不解地看着他。

“假设那片空间能够自行移动——不,不光是空间……”

我皱眉,颈部的肌肉随时准备牵引与释放,制造一个摇头。

“我看过一些书,”廖志国羞涩地笑,“物理学的,关于时间与空间……”

裹挟胡八道而去的,是一个出没于冷湖地区的高维“时空泡”。这是我这个童年伙伴的假设。

“这也太——”我生生刹住话头,“证据呢?”

“呃,证据就是——”廖志国眨巴着眼睛,像一个对自己的答案胸有成竹的孩子,“水雅丹。”

×月×日。晴。

说实在的,我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那是发生在昨晚(?)的事。我正睡着,忽然间一阵急剧的坠落把我从不安的梦境中拽了出来。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飘浮在一片难以名状的空间(向各个方向看,都好像球形的穹顶)之中,在我的四周,是光怪陆离、闪烁着的、时而红时而蓝、时而聚成一团时而被牵成丝线的光……我捏捏自己的脸,疼。

看来这不是梦。那么我在哪里?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溺水般扑打四肢,我能感觉到空气在身边流动,可是在这片空间中,我的移动没有任何参照物,因而必然是盲目的。我把帆布包拽向身边(它也在飘浮中),打开,掏出手电筒,向不同方向打出三短、三长、三短的求救信号[1],复数次。我知道这样的努力很可能是徒劳的,但是,除了坐以待毙,我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困倦袭来,我闭上了眼睛。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极其逼真的梦,待我醒来,会发现自己身处沙砾岩洞,新一天的太阳已然升起,队友的呼唤从远方传来。

多希望这是场梦啊……

“那个‘时空泡’飘忽不定,但总的来说,它大体在俄博梁一带活动。”廖志国直勾勾地看着我,大概是为了证明此刻的自己是严肃的,他的脸绷得很紧。“不必假设这个‘时空泡’的存在时间,因为它是独立在我们这个时空之外的。也许在还没有生命的洪荒亘古,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而直到时间的尽头,它依然在那儿——下面就是推理的关键之处:造就水雅丹的那场洪水,很可能就是‘时空泡’从某个和我们相距甚远的地质时代中的某个未知湖泊中裹挟而来,然后又释放到一里坪地区的……”

“你说的这个——‘时空泡’,有科学根据吗?”我问道。

廖志国耸耸肩,“理论上是可能的。有一个叫王晋康的作家曾经写过一篇叫《泡泡》的科幻小说,讲的就是这种可能……”

“科幻小说……”我低头,蹙眉,登山鞋反复蹍磨脚下的盐碱地。

“还有新闻里说的异常光波辐射,”廖志国补充道,“我推测,可能是胡八道用手电筒打出的求救信号,只不过这个信号被‘时空泡’扭曲了……”

“这不可能,”我打断了他,“胡八道是在三十五年前发出求救信号的,怎么可能现在才收到?”

廖志国努了努嘴,“这个‘时空泡’是独立在我们的时空之外的。胡八道的日记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

×月×日。晴。

我在睡梦中进入了那片诡异的空间,又在睡梦中“掉”了出去。我曾以为哪里都要好过“那里”,但现在看来,就算有了熟悉的重力,我的处境也实在谈不上好到哪儿去。

这是一片丛林。这里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高大植物(其中有一些看起来是苏铁?),有淙淙的溪水(灌了几大口水下肚之后,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反而叫得更厉害),有褐色的泥土(松软、散发着腐殖质生机勃勃的腥味儿),有鸟叫和虫鸣(也许我的食物会是这些移动的蛋白质)——总之,这是一个和冷湖、和雅丹丛完全不同的地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用硕大的树叶和树枝为自己搭了一个简易窝棚。还好,帆布包里的东西没有被打湿。第一件要紧事,是要把这一夜(?)的奇妙经历记录下来;第二件事,我要写下自己的想法。如果我真的没能活下来(现在看来,很有可能),至少我要留给世界一个推测。

我推测,我被那片空间带入了不同的时间。就在刚才,在我仰望星空时,我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一个熟悉的星座,甚至连银河的形状,在我看来,都略有不同……星空的这种极明显的演变只能说明:我正处于一个与公元1983年相距甚远的时代中……

然而是身处过去还是未来,我不知道……

“胡八道被‘时空泡’抛入了一个未知的地质年代,那时候这里是一片丛林。”廖志国说。夕阳从天边溢了出来,将他和巍峨的雅丹氤氲在一片金红色的光晕之中。“在一番探索之后,他断定自己没有希望走出去。而恰在此时,‘时空泡’再一次出现了。其实你不用想得太复杂,你可以认为‘时空泡’就是一道门,一道连接过去与未来、连接此方与彼方的门——尽管它在空间上并没有太多的移动。”

“门……”我沉吟道,“所以他才想着要通过‘时空泡’回来。”

“胡八道再次进入了‘时空泡’,然后发生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导致帆布包从‘时空泡’中掉了出来,掉到了1954年,被迷路的爷爷捡到。他看到了那本日记,在日记里他认识了胡八道,也遇见了几十年后的自己——我想任何人受到这样的冲击都无法保持平常心吧,可爷爷至少把这个秘密保守到了他死去的那一天。”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难以置信。”

廖志国咧嘴一笑,“明德你还记得吗,胡八道曾经说过,要像一个孩子般对这个世界保持敬畏和好奇心——你的好奇心哪儿去了?”

我的脸颊烧了起来。

×月×日。小雨。

这片丛林是如此巨大,而它对生存又是如此严苛(没有可食用的浆果或者坚果,不知名的鸟类动作快如闪电,我连它们的影子都抓不到,而夜晚响起的此起彼伏的号叫,让我隐隐意识到猎食动物的威胁),我不可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去”。

幸运的是,通过观察扭曲的星空,我再次找到了那片怪异的空间,它距离我不远,大概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所以,我要赌一赌:赌那片空间能把我带来,也能把我送回去。现在,我已经可以听见死神逼近的脚步声了——我必须要行动了。

……那么,在我离开之前,也许这就是我最后的话语了,很可惜它是一系列的疑问,而非解答:

这片空间到底是什么?它到底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之内还是之外?它是自然形成的,还是被制造出来的?如果它是被制造出来的,制造它的又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希望我提出了几个好问题。时间紧迫,我要去往那个未知之地了。

再见,火星小镇;再见,亲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