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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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五号基地

“那本日记,”我咽下一口唾沫,“真的是胡八道的?还有,他和那条新闻有什么关系?”

廖志国专心地摆弄着方向盘,没有看我。我有种感觉,他的专心是装出来的,是一种故作玄虚的姿态。他在刻意保留悬念,而且乐于看到我被这悬念折磨得坐立不安。

“你觉得呢?”半晌,他回了一句。

“我记不得他的字体了,”我讪笑一声,“至于后一个问题,昨天喝了那么多,我现在脑袋还是晕的。”

廖志国偏过头,“明德,你还记得我爷爷吗?”

“……廖师傅吗?日记里也提到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一直是神叨叨的,”廖志国嘴角的肌肉变得松弛,“我家老头子说,爷爷是最早一批进入俄博梁的勘探队员之一,他也在那里走丢过,万幸的是两天之后救援队找到了他,毫发无损。只是在那之后,他会时不时蹦出几句‘怪话’……”

“怪话?”

“就像胡八道常说的那种,嗯,不着边际的话。”他腾出一只手,挠了挠头,“有人说当时是爷爷坚持要收胡八道为徒的,说这爷俩儿除了长得不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偷偷地瞟了眼廖志国,没有在他脸上发现被冒犯的愠怒。我想,也许他只是在以一个他者的身份观察这片土地上的久远过去,即使观察的对象中有他的爷爷。

“说实话,”我轻声说道,“我对你爷爷没有什么印象。”

“何止是你,”廖志国苦笑,“一直到爷爷去世后,我才有机会真正地了解他——你的头还晕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很好。在五号里转一圈,估计你会更清醒。”

一阵沉默之后,车停了下来,我的眼前是又一片废墟。

“喏,这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他指着前方的黑色石碑,说。

四月二日。晴。

终于到了冷湖五号基地。矿上的领导说,这就是我们的广阔天地,希望我们能大有作为。以后,我就是一名光荣的修井工人了。领导说,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希望我能戒骄戒躁,在平凡的岗位干出不平凡的成绩。

我会的。我向毛主席保证!

……机关大楼上面题的“冷湖油矿”四个字写得遒劲有力,让我对这个满是土坯房的戈壁一隅好感顿生。想到自己能为四个现代化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我就热血沸腾!

……

曾经的油矿机关大楼如今只是一丛枯骨。“冷湖油矿”四个字倒是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可却让那形销骨立的墙、散碎的砖块和隆起的沙包,让那重新占领失地的荒蛮更加触目惊心。

“我们走得并不仓促,”廖志国在一旁解说,“我们有条不紊地打点好行装,谨慎地刨起地下的电缆,妥善安置好天然气管线,拆下可以用作建筑的所有木材——除了不能带走的水泥浮雕和墙上的标语,我们带走了可以带走的一切。”

我在曾经的油矿机关篮球场、如今坟茔般的红砖地里伫立良久,然后向废墟的深处走去。

六月六日。晴。

今天的午饭是白菜炒肉片、炒土豆丝和馒头(可以预见,明天的菜单依然不会超出冻肉、白菜、萝卜、莲花白、土豆和馒头的范围),口极寡,想念豆汁和炒肚,想念全聚德和东来顺。偶尔,我们也会吃上黄花鱼和带鱼,还有哈密瓜和马奶子葡萄……啊,有一次食堂还供应了卤野牛肉,那味道,啧啧……

虽然有抱怨,但我也知道,我们石油工人比老百姓吃得要好……这种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思想苗头可不好,要坚决扑灭!

七月二日。晴。

今天油井喷油,可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场石油“雨”!我的48道杠蓝工衣湿了,我的内衣和裤衩也湿了。虽然成了一个“油人”,但是我骄傲!这一口井里喷出的是大地母亲黑色的乳汁,是祖国繁荣昌盛的养料!我要给张妈妈和胡老师写信,告诉他们这一切,让他们也为我骄傲,为我们的伟大祖国骄傲——

七月七日。晴。

师傅(指廖兴贵)今天有点儿奇怪。他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说当然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对冷湖有什么看法。我说哪怕环境恶劣、人迹罕至,我们也能在这里成就一番事业……师傅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又问,有没有想过,到俄博梁深处去看一下。我说,当然想啊,这地方神秘得让我着迷……

我似乎在师傅嘴角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左边是工商银行,右边是商贸公司,红绿灯残存的基座还有只剩骨架的交通岗楼,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的花坛,现在,我正站在五号曾经的中心。

“以前,”廖志国把目光搁在一排残墙之上,“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和爸妈去‘公司’,买件新衣服、买本小人书,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我默默点头,体内残留的酒精在戈壁粗粝的风中慢慢蒸发,心中的疼痛随之变得尖锐起来。

“志国,你说,”我舔了舔咸涩干裂的嘴唇,“如果胡八道看到五号如今的样子,他会作何感想?”

廖志国耸了耸肩。

也许他会笑笑,然后继续自己的征程吧,我想。那是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一个时刻乐观、时刻用孩子般的眼光打量世界的人,一个永远想要在现实的疆域中走得更远的人……

更远。我的心脏停跳一拍。难道他真的去到了那个无人涉足之地?

一月十一日。小雪。

和李润生李师傅相谈甚欢。李师傅邀我去他家里吃饭,欣然前往。……李师傅的爱人是个大厨,寻常菜色经过她的妙手,堪比国宴。

为了这整日哀号不止的肚肠,以后要常来。

三月四日。晴。

有人因言获罪。有人(涂抹)。我虽清楚自己是一颗红心,但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以后要少说话、多干事。也要减少记日记的频次。

六月二十五日。晴。

李师傅的儿子出生,请我给他起个名字。我看这孩子五官端正、眼神清亮,于是便以“明德”二字命名之,希望他长大不要成为靠(涂抹)发家的(涂抹)之辈……

我曾经的家遗失在记忆和一列列不分彼此的土坯房中。我潜入废墟之中,希望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人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几间还算完整的屋子里我看到:一个孩子粉笔的涂鸦,画的似乎是月亮和星星;一小句若隐若现的爱情誓言:淑芬……我向……保证……革命友谊;抄写得工工整整的毛主席语录,甚至一把蜷在墙角的破碎摇椅。

而我的家,我的逝去的岁月,又在哪里呢?

有人捏了捏我的肩膀。“明德,我们走吧。”廖志国轻声说。

我的手撑在土坯墙上,喉管里滚动着“咕咕”的气喘声。

“还没有结束。”

我回过头看说话的那个人,我忽然发现,我的童年伙伴虽然面容苍老,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极认真的孩子气——一种你不忍用现实去敲打的孩子气。

“你的意思是——”

“胡八道的故事就是冷湖的故事。”廖志国的目光邈远,仿佛从我、从我身后的土坯墙径直穿了过去,“而胡八道的故事,还没完。”

三月十三日。晴。

带两个小朋友看《车轮滚滚》,最后哭得不能自已,还好小朋友没有顾上看我。

我想,岂止淮海战役是我们伟大的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整个中国都是用这么推出来的——看看这里,冷湖,这个不毛之地,不也是我们这些石油人,用筚路蓝缕和艰苦奋斗的“小车”推出来的吗?!

六月一日。晴。儿童节。

和小朋友讲了我的想法。我说,我们的石油基地就像是建在火星表面上。他们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很纳闷儿。大概这个地方和我想象中的火星一样吧:寸草不生的沙漠、奇诡雄浑的雅丹群、粗粝冷冽的空气……一群坚韧不拔的人(火星人?)

——等等!我忽然发觉,我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凭空蹦出来的,我其实是受了师傅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几次,在我俩聊天的时候,他的嘴里会溜出“火星”这个字眼——然后他会像说错了话,煞住话头,目光撇向别处。

师傅的心里藏着秘密,和这片土地有关。有机会,我一定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二月二十三日。晴。

正如师傅所说,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这里像一个谜。

四月二十七日。晴。

被选入石油勘探队。仿佛是响应来自“火星”的召唤,我来了。我们能在俄博梁的深处发现什么呢?

师傅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把我叫去他家。整个下午,老爷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把家里的所有人都支走以后,才开口对我说话:

“八道啊,你真的要去了?”

“嗯。”

半晌,师傅没有说话。在为数不多的眼神交流中,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东西,可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八道啊,要量力而行,注意安全啊。”

“嗯。”

“如果你听到了或者看到了什么,你……”师傅欲言又止,嘴唇嚅动了半天之后,他叹了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捏了捏。

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鼻子一酸,差点儿没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