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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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南渡少时曾经问过母亲,举家迁居苏南小镇,为啥独独留下自己?而且母亲在上海有许多亲戚,舅舅姨妈都在,为啥偏偏要把自己托付给史引霄阿姨?

卞璟如沉默良久,面孔上四季轮回,日月更替。终于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史引霄她欠你父亲的!”

在萧南渡慢慢长大的日子里,她断断续续,星星点点,从不同的长辈口中听到不同版本的关于父亲母亲和引霄阿姨的故事。

有个版本说,父亲萧瑟当年是津浦路东根据地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他相中了江北指挥部下属民运队的干事史引霄。据说两人都已订了婚,只因史引霄尚未达到“二五八团”[1]的结婚标准,婚事才耽搁下来。当时发生了“托派”分子投敌的严重事件,上级命令严查深挖,肃清“托派”流毒。萧瑟受同乡同学的牵连,成了“托派”嫌疑,被停职审查。史引霄立即宣称跟萧瑟解除婚约,并向组织上提出要求离开路东,到苏北军部党校学习去了。

还有个版本说,卞璟如先前的丈夫谢础就是萧瑟的同乡又是同学,他是头号“托派”嫌疑,原就患有肺痨,关押期间病重去世了。临终,他将妻子和两个儿子托付给了萧瑟,萧瑟为了兑现对谢础的承诺,才忍痛与史引霄解除了婚约。史引霄也是为了成全萧瑟与卞璟如,这才离开路东去了苏北。

这两种版本萧南渡都没有向史引霄求证过,她明显感觉到母亲对引霄阿姨日久岁深的怨气,特别是父亲病故以后。可在花园弄堂的“兰畦”里生活久了,萧南渡渐渐爱上了史家的人。她爱豁达热情的引霄阿姨,她爱博雅通达的平楚叔叔,她爱气质如兰的青玉姐姐,当然,她最爱风度翩翩且又才华横溢的雪弓哥哥。她愿意成为史家的一员,无论是做养女或者成为史家的媳妇。

萧南渡记得,那年她跟史雪弓约定一起去苏北老区插队后,她甚至都没回家跟父母道别,她对苏南小镇上那座逼仄败落的小院已经从厌烦至极,到了憎恨的程度。

父亲是三十年代初入党的老革命,却没有给子女带来荣耀和幸运。萧南渡看到父母在鬼子投降那年拍的合影,听母亲说,当时父亲“托派”嫌疑的问题已经澄清,并被委以重任,继续担任根据地党委要职。正值毛泽东发表《对日寇最后一战》的声明,延安总部向八路军、新四军下达命令,向一切敌占城镇和交通要道积极进攻,夺取广大乡村和县城。照片中,父母亲并肩站在淮河岸边,神情舒展,眉眼藏笑。应该说,父亲可算得上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南渡捧着照片暗忖:引霄阿姨当年一定是喜欢过父亲的。

然而萧瑟注定是命运多舛的。他架不住卞璟如夜夜枕边的絮叨,贸然写信给中央某部门,为自己的老战友即卞璟如的前夫谢础申诉,要求为谢础的“托派”问题平反。谢础的两个儿子随卞璟如嫁入萧家,如今都已成年,却因生父的历史问题都未能考取大学,一个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在电缆厂做工。

萧瑟在一个错误的时刻寄出了一封不合时宜的信,那是一九五七年,正值反击资产阶级右派进攻的政治斗争轰轰烈烈拉开序幕,于是萧瑟顺理成章再次沦为人民的敌人,被开除党籍,撤职下放。接踵而来的是无休止的审查批判检讨,在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

萧南渡并不知晓父亲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她在上海花园弄堂兰畦里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文革”起始那年,她回到了苏南小镇的家。在驳杂龌龊的院子里,她看见一位白发凌乱衣着邋遢的老头,一见她,先是缩头,随即弓腰退步,嘴中嗫嗫,不知咕哝什么。母亲卞璟如一跺脚,骂道:“死腔!又没有外人!是女儿回来了!”那老头忽地抬起眼,死死盯了一会儿,方才喊道:“南渡啊,真是南渡啊!”有一股浑浊的气味从他嘴里喷出来。那一刻,萧南渡的心冰凉冰凉:这还是她的父亲,那个曾经下笔成章,口若悬河的大才子吗?

那两年,萧南渡在苏南小镇上的日子可谓是鱼游釜中,左支右绌无有出路,那困顿绝望真要把人逼疯。父亲在家几乎没有声息,活死人一般,听凭母亲从早到晚喋喋不休地怨天尤人,骂头头骂同事,骂邻居骂亲戚,凡她想得到的人无一不数落遍,最终还要骂到她死去的前夫以及同死人差不多的现任丈夫。萧南渡每每哀求母亲不要骂了,骂也无济于事,若被外人听见,又是一桩新罪行。母亲恶狠狠朝她低声吼道:“你不让我出气,你要憋死我呀?”

萧南渡骨子里是继承了父亲原本争强好胜,不甘雌伏的性格,她岂肯在这座衰败式微的小院里蹉跎自己最好的年华?过几年,像两位同母异父的兄长那样,去边疆,或去一所工厂,默默无闻地销蚀人生?特别让她惕厉煎熬的是:有朝一日,她变成了偏僻小镇上一个庸常的女人,她亲爱的史雪弓还会喜欢她吗?她晓得自己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史雪弓是喜欢自己火一般的热情和知难而进的勇气。经过几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般的思考,萧南渡决定自救,挣脱出身给自己设置的牢笼,像雄鹰那样搏击长空。

正值积压两年的应届毕业生面临分配,这当口,毛主席发出号召,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广阔天地中去改造自己。这给苦闷中的萧南渡指明了方向,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逐渐在她心中酝酿成熟了。

某一日,在镇革命委员会大门外的宣传栏里,出现了一张署名“南渡”的大字报,南渡在大字报中声明,决定与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庭划清界限,响应毛主席号召,到革命老区去插队落户,到贫下中农中去改造思想,为改变老区一穷二白的面貌贡献自己的青春!这张大字报在镇上“一石激起千层浪”,镇革委会负责人计划借这股东风掀起小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他们想请南渡到各个学校现身说法,做动员报告,却到处找不到南渡了,连南渡的父母都不晓得南渡到哪里去了。

南渡在贴出大字报的次日凌晨,便悄悄离开了压抑了她近两年的小院,她先是去了苏北老区,找到了史引霄阿姨当年的勤务员小山子叔叔。小山子叔叔曾是公社的负责人,南渡与他恳谈半日,谈妥了插队落户的相关事宜。随后南渡从苏北直接去了上海,重新走进她闭着眼都能来回跑的花园弄堂,走进那座藏着她少女秘密的兰畦。兰畦的葡萄架倒塌了,可兰畦里的史雪弓还是原来的史雪弓。

南渡和史雪弓选择落户在古淮河入海口最贫瘠的茆围子大队,他们的事迹以“身居茅屋,胸怀全球,脚踩污泥,心忧天下”为通栏大标题在省报刊登出来了,南渡的父母这才获悉了女儿的行踪。

南渡和史雪弓一时名满天下,大队、公社、县,甚至省的各级革命委员会都来请他们去做报告。当时史雪弓组织了一支青年突击队,修堤开河,防涝御卤,开垦良田,每每日夜奋战,于是外出演讲做报告的任务都让南渡承担了。南渡的演讲激情澎湃,斐然成章,很有感染力。省里开知青工作会议,南渡成了先进典型。不到一年,南渡便入了党,并直接调往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了。

秋天,史雪弓带领青年突击队筑堤开垦种植的棉花田已经到了花铃期,暗红色的花铃颤悠悠地压弯了棉枝,有的铃子已悄悄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雪白的花絮。恰逢以南渡为首的公社革委会检查组到茆围子大队督查清理阶级队伍工作的进程,史雪弓便力邀南渡去他们的新垦棉花田参观。

南渡跟大队革委会的干部开了一下午的会,将大队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挨个排了队,研究了斗争的策略和步骤。散会之时已是夕阳半坠,断霞散彩。南渡出门便看见,绚烂而宁静的天际线下,小白杨树般竖着一条身影,令她心旌摇曳,血脉贲张。要在以往,南渡会欢快地奔到心爱的人跟前,奉给他一张甜美的笑脸。可这会儿,她的脚步却有些沉重和迟缓。她紧张思索着,待会儿见了面,如何向他转述大队革委会清理阶级队伍小组对他的一些看法,如何规劝他放弃自己某些不合时宜的行为准则……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跟前。

史雪弓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球衫,下身是一条褪了色的旧军裤,戴了顶军帽,倒有八成新。他双脚一并,向她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笑道:“你现在当头头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称呼了!”

他晒黑了,一笑,露出珍珠般银白的牙齿。南渡的目光碰到他炽热的眼珠,慌忙避开了,嗔道:“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嘛!”又道,“跟你说了,我开完会到知青屋找你。傻等在这里!”

史雪弓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算算,我们多少日子不见啦?自你调到公社,足足有二十五天零三个小时了!”

南渡的心颤抖了一下,却不敢接他的话题,掉头道:“快带我上你们棉田去吧,你看这残阳,只剩半张脸了。”

史雪弓稍顿,便蹽开长腿头里走去,南渡紧随其后。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走上了海堤。

海堤外,莽莽苍苍的芦苇荡一望无际。傍晚,正值风起云涌,芦苇随风起伏,排山倒海。海堤内,果实离离的棉田丰茸扶疏,斑斓的夕霞涂抹得它们五色纷纭,令人迷醉。海风掠过,天地间充盈着绵延不绝的沙沙声,诉说着大海滩涂悠悠跌宕的变迁。

他们两人仿佛被大自然静穆而神秘的景象震慑住了,都不出声,像两株苇草伫立于一阵紧似一阵的海风中。

但听得天动地摇的咕咚一声,惊回首看,却是那半张脸的残阳掉落地平线底下去了!天色忽就晦冥起来,景物漫漶朦胧,海天处愈是虚无缥缈。

史雪弓清了清嗓道:“还看得清路吗?我尽量简要,讲一讲我们改造盐碱地的过程……”

南渡努力地笑着,道:“其实,你们总结的材料,我都看过了。”

史雪弓不动声色却是用力吐出一口气:“哦——你今天找我,另外有话,对吗?说呀,南渡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藏头露尾,虚与委蛇起来?你我之间,至于吗?”

南渡被他点穿,自是尴尬,幸得天光浑浊,互相看不清神色。便道:“我们坐下来说,好吗?”

史雪弓不应答,扑通就坐在堤上了。南渡便也坐下,离他有三尺的距离。想起他们初下乡的那段日子,但凡有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史雪弓一定会伸出猿臂将她搂进怀里,那时的柔情缱绻每每令南渡陶醉。此刻她多么想躺在他的怀里,吮吸他醇厚的男子汉气息!

南渡控制住冲动,喊了声:“雪弓哥!”事实上,南渡与史雪弓同年出生,生日还比史雪弓早了几日。小时候在兰畦生活,她是跟着雪墨一起喊史雪弓“哥哥”的。此刻这般称呼,是她情感的真实流露,也是刻意打出“感情牌”。

史雪弓敏感地抬起眼皮盯了她一眼。在青紫的暮色中,他的一瞥如同流星闪过。

南渡横下心,道:“雪弓哥,许多群众反映,你最近跟一个叫晏枰的人走得很近,是吗?”

史雪弓反倒松了口气,道:“哦,对!晏枰本就是我们青年突击队的队员嘛!”又道,“岂止是走得近,棉花秧才栽下那阵,我们就在地头搭的草棚,夜夜挤在一起睡。别看晏枰跟我们年纪差不多,他懂得的农业知识可真不少,我们种棉花若是没有他,恐怕至今还出不了苗!”

南渡咽了下口水,竭力保持平稳的口吻:“你不晓得吗?晏枰是恶霸汉奸晏凤律的孙子?”

史雪弓耸了下肩,冷笑道:“那我还是走资派加反动文人的儿子呢!”

南渡恨不得捶他两拳,仍抑制着情绪,只语速有点急促:“所以我们才到老区来改造锻炼自己嘛!”稍停,调整了口吻,“所以,我们应该向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学习才对!”

史雪弓手肘抵住膝盖,撅着脑袋,不出声。

南渡定定地瞅着他,在愈加浓重的暮色中,他宽肩窄腰俊挺的剪影分外令她爱怜,于是她婉转柔情道:“雪弓哥,群众有反映,我替你急呀。现在正值清理阶级队伍的要紧关头,你就是耳根子太软!公社革委会已决定解散青年突击队,晏枰调去夙沙滩守陆公岛。”情不自禁往雪弓挪近了一步,“我替你想了个两全之策,不用写检讨书了,只需再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在申请书里对这桩事情表个态,可以推说并不了解晏枰的出身……”

“可我早知道晏枰就是晏凤律的孙子!”史雪弓打断了南渡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小时候听妈妈讲他们当年反扫荡打鬼子的故事,你也在听的呀,忘了吗?妈妈说的那个抗日民主政府参议会第一任会长不就是晏凤律吗?日本鬼子大扫荡时,军部把鲁艺工作队的好几位文化干部隐藏在他的大宅子里。伪军头目经常出入他家,拉拢他,刺探他,他却滴水不漏,保障了新四军文化干部的安全。他应该算是开明绅士,怎么就成了恶霸汉奸呢?”

“史雪弓!”南渡也跳了起来,冲到他跟前,急切道,“你这种想法很危险,你这是阶级阵线模糊,敌我不分!要是让人家听到你这种说法,我再想帮你也帮不了呀!”

史雪弓冷冷地看住她。上弦月初起,替她棱角分明的脸庞涂上一层银光,显得苍白而冷峭,全无了以往让他怦然心动的热忱与率真。史雪弓异常平静,道:“南渡,我方才说的话你可以向他们汇报的,我真是这么考虑的。”又道,“我得回队里去了,突击队今晚要开总结会的……”自嘲地一笑,“哦——也许是最后一次会议了!”说罢,举踵原地转个圈,径直沿海堤往径深处走去。

南渡一时愣在那里,旋即使出浑身力气喊道:“史——雪——弓——你——回——来——”

向晚的海风凌厉起来,横下里扫过来,将她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一部分散入茫茫芦苇丛,一部分坠落滩涂泥淖之中。

他们最终因水珠的问题而决绝了。

随着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深入开展,大地主晏凤律第五房小老婆水珠被革命群众挖掘出来了。水珠为了逃避革命群众的监督,早几年就跑到上海帮佣去了,于是公社革委会派人专程到上海将水珠押回村子。

那天史雪弓在棉田盘桓至天擦黑了才回村,那一颗颗欲吐未吐的棉铃倒成了他唯一的知己。他向它们倾吐心中的困惑、苦恼与牵挂;它们也向他坦露心境,是一脉晶莹剔透的洁白。

史雪弓下了海堤,踏上回村子的小路,便遇上三三两两的村民匆匆往大队部赶去,一路走一路哩哩啰啰议论着:“这水珠不是早就嫁给麦佬了吗?伢子都生了两个,怎么又成了晏凤律的小老婆?”

“那不做数,她终究在晏凤律的大宅子里享过福的,这笔账总要算算清楚的。”

“她能享到什么福?晏凤律上头四房太太,一个比一个精怪刻薄,哪里会给她太平?”

“听讲晏凤律待她不薄,还教她识了字……”

史雪弓满腹的疑虑担心水珠阿姨会遭遇不测,便跟随村民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这间小礼堂,早年曾用作公共食堂,后来食堂关闭了,便用来召集群众大会啦、传达上级指示啦,“文革”开始后自然又成了开批判会斗争会的场所。

史雪弓尚未踏进门,就看见横贯的一条大标语:“揭下地主婆沈水珠的伪装画皮!”“沈水珠”三个字竟然也触目惊心地打上了血红的叉叉!史雪弓顿时心如坠石,血涌天门,四肢都颤抖起来。

他没有找空板凳坐下,僵硬地杵在最后排。他人高,场子里的情况一目了然。他看见大队革委会的头目一列坐在台上,正中间的却是那张他钟爱的面容——南渡是作为公社革委会的代表坐镇这场批判大会的。他看见情同一家人的水珠阿姨站在台一角,胸前挂了块马粪纸的大牌子,牌子上墨写的字迹洇糊不清,也罩着血红的大叉。水珠低着脑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头顶心盖了层霜似的。史雪弓记得,水珠阿姨的头发原本油黑发亮。青玉姐问她怎样把头发养得那么好,水珠阿姨说,在乡下天天用皂角洗头嘛。就这么一年多时间,水珠阿姨竟全白了头!

有人领头喊起了口号,应和的人不多,且不整齐。村民们劳累了一天,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打瞌睡,妇女们大都带了活计来做,纳鞋底,补衣裳,编草袋。看来组织者做了充分准备,轮番有人站起来批判水珠。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为什么要嫁给大地主晏凤律?你们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都是剥削贫下中农所得,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吸血鬼!抗战的时候,鬼子来了,晏凤律就当维持会长,新四军来了,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民主政权参议会会长,典型的骑墙派,变色龙。你在晏家帮助晏凤律做了哪些坏事?你跑到上海躲藏起来,妄图逃避革命群众对你的清算吗……水珠单薄的身子像一叶孤舟在一浪高于一浪的声讨声中颠簸摇荡,可她却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以霜白的头顶心倔强地面对众人。便有人蹿上台,嘶喊道:“地主婆抗拒批判,要她老实交代!”抬起一脚将水珠踢倒在地,并用手摁住她的脖颈。会场轰的一片惊呼,后排的村民纷纷站起来,有孩子号啕大哭。这时,但见场中间腾地立起一位壮年汉子,冲上去一把推开摁在水珠脖子上的手掌,张开双臂将水珠扶了起来。

“麦佬!是麦佬!”谁都没料到,一贯稚鲁拙讷的麦佬会如此奋不顾身地保护老婆,震惊之余一时无声。场子里那一刻分外安静,只有两个孩子“妈妈、妈妈”的哭声,惊鸟般绕场旋转,他们正是水珠的一双儿女麦蛹和麦蛾。

“我要发言!”史雪弓的声音润厚且有磁性,具有穿透力,刹那间吸引了全场所有的目光。他大步流星走上台去,他看见南渡倏地站起来,却又缓缓地坐下了。他顾不得许多了,大声道:“乡亲们!我们一起来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一千二百九十六页,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速,“乡亲们,毛主席还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沈水珠到上海,并不是逃避什么,她到我们家,帮助我妈妈带养我的小妹妹,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她。沈水珠出身贫雇农家庭,当年,她父亲还不起晏家的债,不得已将她送进晏家。土改的时候,她就跟晏凤律脱离了关系,跟贫农麦佬结了婚。将她划为地富反坏右分子,我以为,这是完全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他的话没说完,会场里已经议论蜂起,嘈嘈嚷嚷,骚动喧腾。

他便趁现场混乱,下了台,径直走出门去。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台上众人的反应,这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了。他终于一吐块垒,说了自己想说的话。

数日后,史雪弓接到大队革委会的通知,让他上夙沙滩王姑岛守岛。史雪弓晓得这恐怕已是对他最宽大的惩戒了。他心平如镜,连夜收拾行李。生活用品简单得很,只漱洗之物和两件替换内衣。比较难抉择的是从家中带下乡的那一箱子书,全部扛上岛去是不可能的了。他腾出一只旧旅行袋,挑选出近期他想读的书,《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鲁迅全集》《资治通鉴》等,已经塞满了旅行袋。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忽听有人吧嗒吧嗒敲响土屋的木板门。史雪弓心生侥幸,莫非是南渡?急忙拉开门扇,却见八九岁一男一女两个娃娃,边上还有一条几乎与他们比肩的大狗。

史雪弓惊诧道:“麦蛹麦蛾,这么晚了,你们找我有事?你爹你娘晓得吗?”

麦蛹像麦佬,木讷口拙,只眨巴着眼;麦蛾虽小麦蛹两岁,却口齿伶俐道:“雪弓哥哥,我爹娘说,岛上有黄鼠狼,让麦虫陪你上岛,黄鼠狼怕麦虫的。”

那条黄狗像听得懂人话,绕着史雪弓转了两圈,哧溜一下窜进土屋去了。

史雪弓彻夜未眠。天依然黑得透彻且静穆,只一颗启明星跃上天际,一闪,又是一闪。史雪弓斜挎帆布包,一条薄棉絮扎得的角四方背在背上,再将盛书的旅行袋扛上肩,便走出了土屋。麦虫马上就适应了新主人,领先窜入黑夜,奔出一定距离,又绕回来,等待史雪弓跟上了,再跃向前。

待史雪弓和麦虫沿海堤走到码头,晨曦渐明,雾横在海天之间。

南渡当然知道史雪弓今天上岛,一星期一次的渡船今早八点开船。上午九点公社革委会要开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性经验交流会,她便起了个大早,六点多点就赶到茆围子,可史雪弓住的土屋里已空无一人了。

南渡呆呆地站在空落落的小屋里,竟像是地老天荒一般孤寂和绝望。她的目光兜兜转转,定在了搁在砖块上的箱子上,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痛。这箱子正是那年她陪史雪弓回兰畦偷书时搬出来的,下乡后,史雪弓将它又当书柜又作书桌用。南渡稍迟疑,慢慢打开了箱子——箱子中少了近半的书籍,雪弓哥一定是带着书上岛去了!南渡的眼泪呼地涌了出来,差点失声。

“南渡姐,你是来送雪弓哥的?”

南渡听得人声,迅速抹了抹脸,转身看,门口站着的是陈拂野,陈拂野是陈时模的小儿子。“文革”初起时,作为公社党委书记的陈时模因为与造反派头头意见相左,被靠了边。陈拂野却作为可教育好子女的代表被结合进了大队革委会的领导班子。

在人跟前,陈拂野称南渡为“南主任”,人背后,他还是习惯称她“南渡姐”。陈拂野道:“雪弓哥天亮就走了,拂晓时我听得一串一串的狗咬。昨天麦佬来问我,能不能让他家的大黄狗陪史雪弓上岛。我以为这并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就同意了。”

南渡点点头,这一刻她很感激陈拂野的决定。在那水天茫茫茅草成林的荒岛上,总算有个活物陪伴雪弓了。稍顿,她问道:“现在赶去码头,能赶上渡船吗?”

陈拂野道:“我用自行车带你去,能赶上!”

陈拂野的自行车还是陈时模当公社干部时置下的,已是锈迹斑斑,轮盘一转,链条便咔吱咔吱响。陈拂野让南渡先坐上书包架,关照道:“南渡姐,你拽紧我的腰,路不平,要小心了。”

陈拂野的车技相当了得,乡间小路坑洼不平,他竟还能把这辆浑身带响的破车骑得如同顺风行舟一般,南渡只轻轻搭住了他腰间的皮带。上了海堤以后,路更平整了,南渡便松开了手。陈拂野愈是加快了速度,车行如满弓出箭,嗖嗖向前。也就是大意失荆州的道理,车前轮被堤上一处微凹弹了起来,南渡先被甩下了车,接着陈拂野和自行车一起又压在了她身上。

陈拂野先跳将起来,挪开自行车,急切问道:“南渡姐,你摔在哪里了?痛吗?”便去扶她坐起来。南渡左小臂蹭破一层皮,血肉模糊的。硬撑着站起来,跷着脚走了两步,道:“还好,还动弹得了。”

陈拂野满脸羞惭,连连道:“对不起,南渡姐,都怪我,都怪我!”

南渡勉强笑道:“不怪你,你也是急着要去送雪弓哥嘛。”

渡口也就两三百米远了,陈拂野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南渡的胳膊,试着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南渡手脚渐渐活络起来,步子也加紧了。

他们赶到渡口,那只摆渡船将要离岸。夙沙滩外星星点点散落着十几个岛屿,渡船定期会向岛上运送些生活用品。船尾处堆放着麻袋,箩筐,船头挤挤插插站了十多个人,那船吃水已经很深了。

南渡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找到史雪弓的身影。心中不禁战栗:难道他……会跑到哪儿去呢?

陈拂野道:“南渡姐你等在这里,我去船上打听一下,只问他们见没见到麦虫!”

不多一会儿,陈拂野便回转来,他告诉南渡,雪弓哥一个多小时前便搭乘养鸭人的小舟上岛去了。那船工说的,一个瘦高个青年,还有一条大黄狗。一定是雪弓哥和麦虫,不会错的。

南渡仿佛浑身的气力都使尽了,一下子瘫坐在石阶上。

此刻朝暾初起,半滩水面刹那间艳红,芦苇像镀上了金边。

陈拂野默默地陪着南渡在渡口坐着,望着日头从初始的一眉金红,渐成一瓢橙黄,再下去,那便是金光万道,目光不能直视了。

陈拂野方道:“南渡姐,你不是说还要赶回公社开会吗?”

南渡顿时跳了起来:“哎呀,晚了,要迟到了!”

陈拂野道:“来得及的,自行车链条我修好了,我送你去公社。”

回程的路上,陈拂野扭回头道:“南渡姐,我们要赶时间,你一定要抱紧我!”

南渡便张开双臂环住陈拂野的腰,车子如离弦箭蹿了出去,她不由自主地将面颊贴在了陈拂野的背脊上,但听得耳边的风咻咻咻地掠过,她感觉得到陈拂野健硕富有弹性的肌肉突突地跳跃着。隔着衣衫,她甚至能嗅到年轻男子诱人的气息。

半年后,南渡和陈拂野结婚了。

许多年后,南渡每每回想起当年自己冲动而又草率的决定,总是有无尽的懊悔。不可否认,陈拂野那种原始粗野的示爱方式对她不无吸引力。史雪弓的爱很热烈,很浪漫,他们可以相拥着坐在夜晚的旷野里,数星星,谈理想,耳鬓厮磨,可史雪弓决不会越雷池一步。陈拂野就没有那般文质彬彬了,自史雪弓上岛以后,他从不放过任何与南渡单独相处的机会,试图与南渡肌肤相亲,并且肆无忌惮地侵犯她的敏感部位。南渡答应嫁给他的当晚,他就强行与她发生了关系。

然而南渡逃不脱内心的自我谴责,真正促使她下决心与陈拂野结婚的原因,是当年县革委会主任与她的一席谈话。

她是代表公社到县里开会,会议结束后,县革委会主任特意留住了她。主任先是向她披露了一个消息,正在筹备召开全省优秀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县里也准备从这些优秀知识青年代表中选拔最出挑的充实到县革委会的领导班子中来。主任随后像聊家常一般,问起她有没有对象,又谆谆叮嘱道,年轻人,找对象最要紧的是政治标准,不要被小资产阶级情调左右了感情。主任又拿出一张西部某省的省报给她看,那上面有一篇通讯,记述了一位从省城下放的知青,娶了当地贫下中农家的女儿,立誓扎根山区一辈子,这位知青光荣地当选为九大的代表。最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南渡同志,希望你成为我们县知识青年的表率哦!”

南渡跟陈拂野结婚的消息真上了报纸,还刊登了一张两人喝交杯酒的照片。南渡也如愿以偿地调到县里,担任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

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身边陈拂野发出的满足而恣肆的呼噜声,南渡总会想到史雪弓。史雪弓斜靠在木板小床上,就着一支残烛啃书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听去王姑岛送东西的知青回来说,史雪弓在孤岛上学会了喝渔家自酿的土酒,并且也跟着渔民用劣质烟叶自己卷烟抽。


[1] “二五八团”:当时,干部年龄二十五岁、党龄八年、职务团级以上才准许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