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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引霄反身钻进轿车时额角头撞着车门框,痛得龇牙咧嘴的,闷闷地吼道:“小贝,快,快,回机关!”旋即道,“不不,去桃浦地!”
小贝从后视镜中瞥见史区长面孔铁青,一叶扁舟似的薄唇紧抿得变了形,便知情势严重,不问缘由,只将方向盘打转,掉头出了弄堂。
徐亦道急了,道:“怎么回事?老史,你不回家啦?那我……”
“你也不要回去了,桃浦地炸死了人,你还兼着公安局长,还不该去现场看看?”史引霄没好声气,尖锐地横了徐亦道一眼。徐亦道拍了下大腿,不出声了。
车厢里没有了往常你一句我一句的热闹,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让气氛沉闷压抑。史引霄坐直了身子,双手扳住前排椅背,精亮的眼珠似箭射穿前挡风玻璃,射向冥蒙天际。她的心揪成一颗铁蛋般,压着胸腔,喘不过气。那感觉说不出是痛,是恼,是急,是悚。
痛的是桃浦地居委会主任姚秀琴竟然被炸身亡!
史引霄眼前浮映出一张圆兜兜的面孔,总是甜糯糯地笑着。通常史引霄唤她“阿琴”,是随姚秀帘的口吻。姚秀琴是姚秀帘的妹妹,姚秀帘是史引霄早年在浙江蚕桑职业学校读书时钻一个被窝的同学。那年,史引霄从五七干校调回区政府工作,任地区组组长,姚秀帘在家里设宴为她接风,唤了姚秀琴来相帮烧小菜。姚秀琴刚退休,言词得体,手脚麻利,一桌小菜操办得五色纷纭、香泽满屋。史引霄吃不多,每只菜都尝了口,对她的厨艺大声称赞。姚秀帘便道:“我们家就数阿琴讨人喜,脾气好,手巧。她做车间支部书记,他们车间年年是厂里文明标兵,生产先进呢。”史引霄小眼珠精亮,道:“阿琴还愿不愿意出来工作?现在地区街道居委会太缺少能挑担子的干部了!”在史引霄的力荐下,姚秀琴便成了桃浦地居委会主任。倘若阿琴退休一直在家相夫教子,不去当什么居委会主任,依她的身体状况,她起码能再活三十年吧?想到这一层,史引霄心如刀绞,痛得丝丝吸冷气。
她恼恨自己工作上的疏漏导致这桩惨案发生。
半年前她就获知桃浦地有个三线工厂的知青回来闹事,她特地为此跟姚秀琴通过电话,叮嘱她尽量做好规劝工作,必要时还可以联系那个知青所在厂的领导,互相配合,双管齐下。史引霄对姚秀琴的调解能力是有把握的,况且她刚上任区长,千头万绪的工作堆在跟前,这桩事情就被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两三天前,姚秀琴电话打到她区长办公室,说是那个姓蔡的三线厂青工回来探亲,滞留不走,担心他又要来纠缠他的前女友。向来讲话柔和温婉的姚秀琴吐词竟有些急促,道:“正不巧,他前头的女朋友过两天就要出嫁,要让他晓得了……”史引霄从话筒中听得到姚秀琴省略号后面忧心忡忡的喘气,可当时她办公桌前好几拨人等着向她汇报,法院检察院的,教育局的,土地规划局的,桩桩件件都是举足轻重且刻不容缓。史引霄便果断地对着话筒道:“阿琴,派出你们居委会所有人盯牢他,我会关照街道和派出所民警协助你们工作。”此刻,史引霄省视自己,的确秀琴的那通电话没有引起她足够的警觉,倘若当时能让有经验的派出所民警跟着他呢?倘若当时自己亲临现场呢?倘若……一切倘若都于事无补了,眼下要紧的是妥善处理好善后工作,消除这个意外事件在群众中留下的负面影响。
想着善后工作的纷繁冗杂,史引霄恨不得一步跨到桃浦地现场。正是下班时分,雨后的马路十分拥堵,在十字路口愈是蜗行牛步。史引霄紧催小贝“快点快点”,小贝额头的汗一滴一滴滚下来,道:“史区长,怎么个快法?前面亮个绿灯,最多过去四五辆车。”史引霄恨道:“真要跟交警大队提提意见了,这红绿灯时间长短的设置要机动灵活嘛!”一旁徐亦道冷冷一笑,道:“怎么个灵活法?红绿灯又不晓得哪辆车里坐着你史大区长!”史引霄被他戗得无语以答,鼻孔里出气。徐亦道火上加油接了句:“我早就提议让公安局给我们这辆车上个警笛,要紧时候派得上用场。你不肯嘛。境界高,不搞特殊化。什么叫特殊化?这叫工作需要!”
史引霄晓得自己发火发得没道理,她只是借此掩饰悄悄在心里弥漫开来的担忧。
担忧什么呢?她记得刚被选上区长那日,她是激动和兴奋的,为群众对她的信任,也为肩上这份庄重的责任。回家跟平楚叙说时却竭力控制着情绪,口气云淡风轻。平楚挤了挤眼,问道:“你这区长任期多久呢?”史引霄心直,没听出玄机,随口道:“人民代表大会五年一届嘛。”平楚顺手从桌上捧起他的紫砂石瓢壶,当年要随部队渡江南下,他去北皋庄跟吴叔齐道别,老冶匠便送了他这把壶,平楚爱不释手,平常就用它泡茶喝。他露出一对虎牙笑道:“史引霄,我借茶当酒,就祝你顺顺利利干满五年哦!”史引霄突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在他肩膀上揎了一拳,叱道:“平楚你咒我区长做不长是吧?”平楚闪身躲了躲,仍笑道:“哪里是咒你?是提醒你要吸取以往的教训嘛!”说罢便将手中壶塞到她怀里,“上面的一联好像专门为你撰的呢!”
原来吴叔齐送的这把石瓢壶,通体殷红,壶身上镌有隶字一联:“邺侯身有神仙骨,单父琴多恺悌音。”上联是写唐代名臣李泌,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四次归隐,五次出京,却始终以其智慧在奸宄小人的诬陷迫害中成功脱身;下联是指孔子学生宓子贱主政单父时,并不事必躬亲,终日抚琴,因善于用人,故而“身不下堂而单父治”。
史引霄怎不体会平楚的一片苦心?抗战期间,她曾两度担任区市一把手的职务,却都因为种种原因或被撤职处分,或被降职调离。现在,她选上区长不过半年,就碰上这么重大的工作失误!一片不祥的乌云顽固地横在眼面前,她暗自苦笑:不要真被平楚一语成谶哦。
汽车终于越过了十字路口,小贝松了一口气,道:“快了,拐个弯就到了。”又问,“史区长,你们打小鬼子的时候,过敌人封锁线也这么难吧?”
史引霄嗔道:“那比这难得多得多!”暗自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打起精神处理眼前的工作。
出事的弄堂口已拉起了警戒线,马路边停了好几辆警车,有区公安局的,也有两辆市局的车。史引霄心一沉,扭头对徐亦道:“消息传得比我们的汽车轮子还快呢!”徐亦道叽咕了句什么,史引霄没听得清楚,却晓得他一定在骂娘。
两人刚下车,桃浦地的治保委员和两个派出所民警就迎了上来,治保委员喊了声:“史区长……”就哽咽住了。史引霄强忍痛楚,问道:“人……呢?”治保委员抹了抹眼睛:“区中心医院的救护车来的,血肉模糊已经没气了……”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史引霄扯了扯她的袖管,低声道:“周围群众都看着呢!”又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受伤?”治保委员啜泣道:“有两个民警破点皮,并无大碍。是姚主任扑上去跟姓蔡的抢夺那只装炸药的包,所以……”实在讲不下去了,一巴掌捂住了嘴。
市局刑侦队的警官跟徐亦道熟悉,招呼道:“老徐,我们初步了解了一下,是民事纠纷引发的意外事故,我们就先撤了。”徐亦道双手抱拳作揖状,笑道:“市局老大哥以后常来指导工作。”市局警官凑近了,收拢声音道:“老徐,要查查肇事者炸药的来源,说不定……”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徐亦道先是一愣,旋即连连点头。
待市局的警车呜呜地开远了,史引霄方对徐亦道说:“这里的现场你留下处理吧,我去居委会,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再听听意见。明天上午在会议室碰头,设一个事故处理应急小组。”
徐亦道挥挥手:“区长大人你把心放进心窝里,也不要搞得太晚,平楚他们还等着给你过生日呢。”
史引霄咧咧嘴,面部神经木木的,也朝徐亦道挥挥手。
居委会也在这条马路上,与事发弄堂相隔不过百米。治保委员领着史引霄推门进去,满屋子呛鼻的浓烟。史引霄吸了三十多年烟竟也忍受不住,咕噜道:“关得这样紧巴巴,天又不冷!”于是几个人起身砰砰咚咚把窗户都打开了。这是桃浦地居委会一间会议室,不过十五六个平方米,挤挤插插坐了二十几个人,居委会大小干部,包括居民小组长都到了,七八根烟一起吞云吐雾。大家起身给区长让座,史引霄挤到中间坐下,顺手接过有人递来的一支烟,点燃了,夹在指间,炭精般的小眼珠团圈望了一周,有人垂着脑袋,有人连连叹气,有人狠狠吸烟……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弧形,烟灰撒了一桌子,随即道:“一个个都这么绷着脸做什么?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故,我也心痛……”终于狠狠地吸了口烟,眯着眼,平息片刻,“暴露我们工作中的弱点了吧?好嘛,吸取教训,总结经验。抗战那些年,我们深入敌后开辟根据地,开始老百姓受了汉奸伪政权的威吓,不敢接近我们,把门关得死死的。当时军区臧政委对我们说,办法就在老百姓当中,共产党人就是要把老百姓放在心中,办法就有了。后来我们终于打开局面,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居委会就是人民政权的最前哨,要把广大群众的利益时时放在心里。”史引霄说到激动处,猛咳了一阵。
治保委员忙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史区长,喝口水。”又将一本工作手册递给她,“方才大家研究了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史区长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史引霄摸出一副折叠的老花镜戴上,一二三四看下来,点点头,道:“姚主任的追悼会,区里和街道一起参加,你们总结一下她平时工作上的特点,加大宣传力度。”合上工作手册,又道,“那个三线厂工人的家属联系得怎么样了?”
治保委员道:“这桩事情由派出所民警出面,他们已经派人去他家了。”
史引霄道:“我们居委会也要主动配合派出所做好工作,好吧?”
治保委员忙在工作手册上记下了,依旧望着她,等待着下文。
史引霄喝了几口茶,又吸了口香烟,心口压着一块巨石,让她吐字都有些困难,终于道:“你们联系姚主任的家属了吗?”
治保委员使劲咽了下口水,道:“我们已跟姚主任家所在的居委会联系了,让他们先去……是打算这里现场处理完毕,一起去姚主任家的。她丈夫腿不方便,她儿子在云南当兵,一时也赶不回来……”
史引霄将烟蒂在烟缸里揿灭了,瓮着嗓道:“姚主任家,我亲自去一趟,无论如何总是要面对的。”话落地,人已经站起来了,“你们继续讨论,不要送我。”
治保委员仍旧送史引霄出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立起一位年轻人,戴着副很有度数的黑边眼镜,迎了一步道:“姜阿姨,姚主任的追悼会什么时候举行?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做吗?”姜阿姨皱起眉头道:“小宋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年轻人仍不肯离开,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信封,递到姜阿姨跟前,道:“这是我勤工俭学攒下的五百块钱,请代我转交给姚主任家属。无论如何,这桩事情是因我姐姐的缘故引发的……”姜阿姨将他的手推开,跺了下脚道:“哎呀,小宋!你不要给我添乱了,快回去,快回去!”
姜阿姨小跑几步跟上史引霄,史引霄脚步不停道:“什么人?”姜阿姨叹口气,道:“就是那个宋嘉卉的弟弟。母亲撺掇他姐姐另抱琵琶别嫁郎,他是有看法的。出了事情,他觉得他们家有责任,十分愧疚。这个小青年人倒不错,下乡时就入了党,前几年考上政法学院念书。群众中有许多人因痛惜姚主任,把宋家人恨得要死,所以我叫他避避开,不要现世报了。”
史引霄因满心纠结着如何面对姚家人的忧煎,也没再追问,径直出了走廊门。这一刻就是再借她十个窍,史引霄也不会想到,那位惊鸿一瞥的小青年不久后竟会走进花园弄堂“兰畦”史家的生活圈。
小贝看见区长从门阶下来,时针快压到九字了。她钻进汽车,道:“小贝,今晚恐怕不得回家,夏妮要跟你急,我替你写证明。”小贝笑笑:“夏妮不会跟我急的,她晓得的。”说着,将一只纸袋反手递给史引霄:“两只菜包,一杯豆浆。垫垫饥。史区长,你的胃饿不起的。”又问道,“现在去哪里?现场还是派出所?”
史引霄用吸管吸了口豆浆,胃里顿时舒服些了,道:“去姚秀琴家,你去过一次的,定西路延安路口。”
汽车正待启动,却有人笃笃,笃笃敲着前排驾驶座的车窗。外面光线幽暗,看不清是什么人,小贝只好摇下玻璃,“咦”了一声,“怎么又是你?”原来敲窗的正是下午闯到区政府门口企图采访民选区长第一人的那位女记者。
萧南渡却不搭理小贝,生生将脑袋探入车窗,朝后座喊道:“引霄阿姨,是我呀,我是南渡!”
史引霄吃惊地扑向前:“南渡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贝抢先道:“她下午就到区政府来过,说要采访你。我不敢破你的规矩,没让她进门。”
史引霄愈是疑惑:“南渡你什么时候转行当记者了?”
南渡道:“引霄阿姨,我方才已去过你家,跟青玉姐、雪砚雪墨都碰头了。我是受《铁军》杂志社委托,撰写一组女战士今日风采。名单上头一个就是你引霄阿姨呀!”
史引霄便道:“南渡你来得不巧了,你也看到,区里发生重大事故,我必须亲自去处理,实在对不起了。”
南渡接得巧妙:“我来得太巧了!引霄阿姨,方才我已在围观群众中大致了解了整个事件前因后果,我想跟着您,看您如何处理这么棘手的事情。我不会妨碍您的,这么难得的现场采访机会,引霄阿姨您一定要答应我!”
史引霄没有时间作详尽考虑,面对萧南渡她又推辞不得,稍迟疑,便松了口:“你先上车吧。”
萧南渡朝小贝做个鬼脸,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史引霄感到贸然让南渡搭车,总得跟小贝打个招呼吧,便道:“小贝,这位萧记者你应该认识呀,‘文革’前她在我们兰畦住了好多年的。”
小贝朝后视镜中瞟了一眼,从那张长满雀斑的小方脸上他找不到一点儿记忆,只好不置可否,嘿嘿地笑笑。
史引霄稍有遗憾:“你记不得啦?也是的,都十多年过去了。那时候弄堂里的人都当她是我的女儿,还差点成了我的儿媳妇……”此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闭拢嘴唇,抿成一条线。
萧南渡也觉尴尬,引霄阿姨历经十年磨难脾气一点没改,直言谔谔,不设城府。她没有点着自己的鼻子骂,算是很给面子了。一时愧疚无语,只将额头抵着车窗,看街上流星般划过的灯影。
小贝自然不晓得她们曾经有什么隐情,他只是习惯了只听不问不发表意见。但他能感觉到小小车厢中气氛不很协调,便拧开广播,正是晚间新闻时刻,播音员低沉而带磁性的声音很有吸引力:“……上海正在奋力崛起,迎接新挑战。世界新技术革命浪潮的冲击,兄弟省市经济起飞的挑战,使上海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史引霄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胃又开始抽搐起来,她从纸袋中取出一只菜包递给萧南渡,自己又抓了一只,大口嚼了起来。
南渡并不推辞,她晓得若推辞,引霄阿姨会发脾气的。她却不饿,心里乱七八糟塞了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