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草原的人们
玛拉沁夫
八月的科尔沁草原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夕阳被遥远的大地吞没了。西北风偷偷地卷起了草浪,草原变成了奔腾的海洋;空中密布着乌云,好似一张青牛皮盖在头顶。人们都知道:草原的秋雨将要来临了。
萨仁高娃从一眼望不到的地方,赶着牛群走来。她骑着一匹大红马,还领着她所最喜爱的一条小猎狗;这小狗的名字叫嘎鲁,不论主人走到哪里,它总是马前马后地跟着跑。
牛群在大风中吃力地走着;但是萨仁高娃还责备它们走得太慢,不断地挥动着鞭子,“合依!合依!”地喊着。然而牛儿怎会懂得:它们的主人,是因为今天同一个年轻小伙子有了约会,才这样苛待它们呢?
萨仁高娃将牛群赶到离屯子不远的一座沙丘上,忽然勒住了马,用失望的眼光环视了草原好久之后,连喊了几声:“桑布!桑布!”终究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她只得将牛群圈在沙丘上,在大风中等待着桑布。
不一会儿,从东边像飞箭一样地跑来了一匹惨白色的马。萨仁高娃心里“格登”跳了一下,脸上笑得像一朵花,急忙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有长飘带的粉红色的烟荷包,连续地在头上摇晃,向对方表示着热烈欢迎的意思。但是当对方愈来愈近的时候,她那股热情却渐渐地冷下来了。
原来这个人不是她所等待的桑布。
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老头子,跑到萨仁高娃跟前勒住了马。
“小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老头子明知道她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事由,却又故意这样为难她。
“老爷爷,你有什么急事,跑得马耳朵都出了汗?”她所答非所问地把话题岔开了。
“有一件最紧急的工作,要召开群众大会通知大家一下。”
“晚上开完会,你还给我们讲昨天晚上没讲完的故事啊!”
“大概不能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有紧急的工作。”
“什么紧急的工作呀!说你不给讲就得了。”
“真的,我不说谎;好了,我要走了。小姑娘,你也早点回去吧!就这样。”
老头子一蹬脚,马就跑起来了。
这老头子的名字叫阿木古郎,是村长,还是一名老党员哩!他为人老实厚道,为老百姓的事情,总是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群众也都信任他、爱戴他;屯子里的男女青年们都称他为“阿木古郎老爷爷”。
阿木古郎走后,萨仁高娃不安起来:桑布为什么还不来呢?阿木古郎老爷爷刚才说有紧急的工作,屯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时西北风中传来了雷声,远处天边打着金色的电闪,大雨就要到来了!但是她既然是同自己的情人约好了的,怎么可以不等到底呢?
萨仁高娃就这样等了好久,好久。
“同志,你好吗!请你告诉我,前边叫什么屯子?”
一个低沉沉的声音,从萨仁高娃的身后传来,她一回头,看见一个瘦得像黄羊似的人,站在她的面前。他蓬松着长发(好像头发里生有九九八十一条长尾巴虱子),汗流的污渍挂在麻子脸上,身上披着一条黄毛毯。萨仁高娃很怀疑这位不速之客,用带着恐怖的声调问道:
“你是谁,从哪儿来?”
“从扎鲁特旗来的,因为那边闹灾荒。”他有意地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你到什么地方去,找谁?”
“我往这边过来时,我们屯的玛拉哈,叫我给科尔沁旗白音温都尔屯的嘎拉僧,带一个口信。请你告诉我,白音温都尔屯离这儿多远?”他用老鼠眼睛望着她,等待着回答。
但是“白音温都尔屯的嘎拉僧”这几个字,使萨仁高娃发生了极大的怀疑:我们屯的嘎拉僧一度在国民党的“降队”当过排长,现在是屯里的管制对象……为什么这样一个可疑的人,单来打听这样一个可疑的名字呢?萨仁高娃好久没有回答他。站在她身旁的小猎狗嘎鲁也耸起两只耳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人。
“你家住在扎鲁特旗的什么地方?”
“阿拉坦敖包屯。”他停了停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最近要搬家了,那边旱得很厉害。同志,你到底知不知道白音温都尔屯离这儿多远呢?”
“白音温都尔屯吗?很近。”她拉长了声调,“不过我们科尔沁有一种规矩:走路的人,应当先拿出自己的‘证明书’,然后才有权问路;也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真实地告诉他所问的路。”
“噢!”他狡猾地微笑了一下,“证明书吗?有,有。但是我从家出来的时候,我老婆恐怕我在路上把它丢掉了,所以死死地给缝在衬裤上了。马上拿出来怕有些不方便。好吧,天黑了,我还要赶路呢,再见!”他一面说着,一面退走了。
萨仁高娃看他走了,心中特别着急:明知道他是个可疑分子,可是又没办法叫他站住。她想:“蒙古人有一句成语:‘放走豺狼的人,是草原的罪人。’我既然遇上了一个可疑分子,就决不能轻易地放走他。”又想:“阿木古郎老爷爷说:‘有紧急的工作……小姑娘,你也早点回去吧……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急忙向他追去:
“同志,请你等一等!”
那个可疑的家伙懒洋洋地站住了。
“天色不早了,看样子一定要下雨;咱们都是老百姓,谁不出门呢?到我家喝喝茶,歇歇腿吧!”
那家伙没吱声,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恰巧这时西北风“呜”一声,掠起了他披着的那条黄毛毯。萨仁高娃忽然像触了电似的,全身抖颤起来——从那可疑分子的毛毯角下,露出了一个亮闪闪的枪口!
她肯定他不是好人了。她想:“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回屯子去。不,不行,敌人是狡猾的;他会猜透我的企图——到那时候就晚了。那家伙正在抬头看天,一无所防,我要乘这机会抢他的枪!”
她突然一猛劲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坏家伙的枪。那坏家伙转过身来就和萨仁高娃拼起命来。但是枪把被萨仁高娃握得紧紧的,两人你拉我扯地扭打成了一团。
萨仁高娃一面抢着枪,一面可嗓子地喊:“捉反革命啊!来人哪!”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唤来屯里的人们。这时小猎狗嘎鲁也跑上来帮助主人,咬得那坏家伙的手和脸上尽是鲜血。萨仁高娃看他有些两下顾不过来了,抓住枪把的手猛使劲,就把枪夺过来了。那坏家伙又气又急,照着她的腰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她只觉得一阵酸痛,但是她明白:这是生死的关头,决不能在反革命分子面前倒下去,就挣扎着向后倒退了几步。
在草原上,狗是最敏感的动物。这时,远处屯子里的狗被惊动得狂吠起来了。那坏家伙更慌了,心想:“枪被抢去了,屯里的狗也会成群地跑来,蒙古人的狗群是不会放走我的,不如乘早逃走吧。”就一纵身跳上了萨仁高娃的大红马。那马吃了一惊,被他两腿一夹,撒开四蹄就跑开了。
萨仁高娃夺得的是一支“捷克式”枪,她只有使用猎枪的经验,怎么也拉不开这支枪的大栓,一着急,追出了三五步,就跌倒了。不过小嘎鲁却追上了他,跳着咬那大红马的两条后腿,大红马像疯了似的尥蹶子,那坏家伙心一慌就摔下来了。又急忙爬起来,没顾上再去抓马,丢下那条黄毛毯就徒步跑了。小嘎鲁又追了他一段,但回头一看主人没有来,它也就不再追去。
这坏家伙几天以来在草地、沙漠和田野上过宿,没吃过一顿饱饭;又由于刚才那场恶战而紧张过度,刚跑过沙丘就觉得有些头昏。他拼命地跑着,一抬头看见前边有一片苇塘,在阴沉沉的黄昏中,在大风下,那苇浪就像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他忽然停了一下,动作敏捷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奔向苇塘去了。
当小嘎鲁和大红马跑回萨仁高娃身旁的时候,她才迷迷昏昏地站了起来,心想:“我虽然夺下了一支枪,坏根子却跑掉了。这和打围只打了兔子毛而没有打着兔子是同样的耻辱!”
她低下头皱着眉,摸弄着那支“捷克式”。突然,“咔”的一声,保险开了。她高兴得跳起来,忘掉了疲乏和苦痛,一跃身骑上大红马,领着小嘎鲁就往北追去了。
刚跑过沙丘,她就嗅到一些烟味儿,啊!前面是一片火海!她一怔勒住了马,豆粒大的汗珠从两颊滚下来,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熊熊的烈火,随着大北风的风势,发生了震天动地的呼啸声和爆炸声。这是秋八月干枯了的苇塘啊,就是生着翅膀的芦雁也飞不过去哩!
萨仁高娃虽然离火线还有差不多半里地,但是黑腾腾的烟团早已呛得她难以呼吸,烈火烤得她的脸干炙胀痛。但是这荒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她真不明白。
苇塘是草原的“宝贝”。附近的居民每年都靠它由城里换来五福布、白堪布、蒙古靴、白毫茶、香片茶和红红绿绿的绸子、缎子;也有的人家靠它解决全年的口粮。可是现在它变成了一片火海!蒙古人常说:“荒火是草原的死对头!”
“这一定是刚才那个坏家伙烧起来的;该死的想害我们,万不可能!”萨仁高娃想到这里,将马用力地抽了一鞭,毫无顾虑地朝着烈火扑过去了。
烈火和浓烟结成一条紫红色的火线,向萨仁高娃包围而来,但是她只想:“冲过去!冲过去!不让反革命跑掉!”她弯下身喊了一声:“嘎鲁!”小嘎鲁一跳就上了马,萨仁高娃怕在冲过火线时烧坏它,用大襟将它裹在怀前。这时火星开始在她头顶飞舞了。她看得很清楚:靠西边有一段火线比较狭窄,就决定从那边冲过去。她把缰绳一松,大红马就顶着风冲进了火线。一刹那间,她像掉进开水锅里一样,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大红马像疯狼般地穿出五六丈宽的火海,萨仁高娃软弱无力地倒在马背上,火烧着了她的头巾,全身衣服也都冒着白烟。大红马的皮毛也都烧焦了,嘴边淌着鲜血,它像同情自己的主人似的,放慢了步伐,低着头走着,走着。但是,谁能料到它正在这紧急关头却不能再走动了呢?它两只前腿突然跪下了,头往下一扎,就倒在烧黑了的草地上了。
天黑了,风势小下来了。萨仁高娃像在六月炎天的时候脱去皮袄跳进了河里似的,只觉得一阵清凉——苏醒过来了。她无力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但当她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追赶着一个反革命分子时,就马上一抖身挺起腰来,沉重的“捷克式”仍挂在左腕上。这才感觉到脸部一阵疼痛,轻轻一摸,凉冰冰的,是鲜血,染满了手指。她想:“大红马被烧伤了,我又头昏眼花的,不如先放走嘎鲁。”她从怀中放出嘎鲁,“去!走!”小嘎鲁却一点也没有受伤地跳下马,遵照着主人的指示,扎着头跑了。
接着,萨仁高娃也跳下马来,扑灭了身上的火星,理了理衣饰,把马拉起来遛了几步,又骑上马,向无边的草原,无边的黑夜跑去了。
这时雨点开始从漆黑的天幕上洒了下来,敲打着草梢,沙沙作响。
今天桑布到城里给马挂掌,回来晚了一会儿,他知道萨仁高娃早在等待他,所以只吃了半碗饭就跑出来了。他骑的那匹雪白色的马,名叫小兔子,跑得快,走得好,一甩尾巴就到了沙丘。啊,真怪,萨仁高娃呢?连影子也没有!“这恨人的,失约了!”他只好甩起马鞭,到她家里去找她。刚跑过沙岗,就见北边浓烟漫地,烈火连天,他马上抛弃了同萨仁高娃约会的念头,拉过马头就到阿木古郎老爷爷那儿报告去了。
他一跑进屯子就喊:“北边起火了!苇塘起火了!大伙救火呀!”
这时阿木古郎老爷爷正好召集了群众在开着大会,向群众传达着一个紧急通令。
“今天晚上开会,给大家传达一件事情,我先把旗公安局的通令给大家念一念。”老爷爷用沉重的低音宣读起通令:
各区、村人民政府:
昨由盟公安处来令通缉反革命分子宝鲁。该犯曾于一九四七年加入国民党,任伪骑兵“降队”副大队长,在阿鲁科尔沁旗内,横行霸道,无所不为,抢夺之民财计:马五百余匹、牛七百余头、羊三千余只,强奸妇女二十余人……罪恶昭彰,民愤至极,当我军解放阿鲁科尔沁旗时,该犯更名换姓,逃至扎鲁特旗××区××屯,作长期潜伏活动……自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以来,作贼者胆虚,于本月十五日逃走。该犯状貌如下:……
阿木古郎念完了通令,吐了一口气,刚要给群众再作一番通俗的解释的当儿,桑布像二岁子马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会场,群众都愣住了。
“起荒火啦!阿木古郎老爷爷!”
“怎么,起荒火啦?”全屋的人都骚动起来了。
“桑布,你好好说,哪儿起火啦?”阿木古郎问道。
在桑布向阿木古郎报告细情的时候,坐在炕上的人们都站起来了;站在门口的人们,有的已经走出了屋。
“荒火”——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它给人们一种怎样的印象啊!过去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荒火呀!房屋、财宝被它烧成灰土;牛、羊、骆驼被它烧死在草原上……但是解放以来,各地都建立了防火组织,人们还将防火这项工作订在爱国公约里,因此已经三四年没有发生荒火了。今天忽然又传来了那可怕的名词,这怎么能不使人惊慌呢!
阿木古郎听罢桑布的报告,不安地紧蹙着两道浓眉,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群众喊道:
“今天的会暂时停止,先去救火。大家马上回去准备家伙,一会儿钟一响就到屯东头的老榆树下集合。就这样。”
群众都散走了。
阿木古郎同村干部和几个民兵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在会上他说:
“我们科尔沁草原上不是三四年没有起荒火了吗?为什么今天——在我们刚刚接到旗公安局的紧急通令的时候,忽然起了这么凶的荒火呢?我想这里一定有原因,也就是说:我们要有高度的警惕。就这样。”
大家都同意阿木古郎的意见,马上在屯前屯后布置了岗哨;阿木古郎又掏出铅笔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将它撕下来折成一个“又”字,递给桑布说道:
“你把这封信马上送到区里去——要回条。”他又对另外一个民兵说:“你去撞钟。就这样。”
“当!当!当!……”
全屯的人都往老榆树下集合了,有男人、女人、上了年纪的老人、刚刚放下课本的儿童;他们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浸湿了的毡子,拿扫帚的人最多。
离火线半里多地的地方,有一个牛粪堆似的小山岗。阿木古郎站在岗上一挥手,群众先后不一地停下了。这时站在人群中高出一头的白依热老头子看见雨愈下愈大,祈祷般地自语道:“当你渴得胃肠都冒烟的时候,会碰到梨树林;当草原起了荒火的时候,北风会带来大雨。”
“老乡们!”阿木古郎喊道,“前面就是火线了,我们要学会和荒火作战,就是说:先要分散敌人的力量,然后再去一块一块地消灭它。”
“不过依我看来这次的火势很凶,我们不能马上接近火线,那样会吃亏的。”没等阿木古郎说完话,白依热老头子就插上嘴了,“就是说,我们应当先在荒火的前边烧出一条‘火道’,等大火烧来时,这儿的草早已经烧光了。这样就能不出危险地扑灭它!这是多少年救火的经验。”他很自负地提出建议。
“白依热老头子说得有道理,那是最妙的办法——我们就这么办啊!”阿木古郎说。
“对呀!应当这样对付荒火!”
群众中间好一阵子哄嚷。
“好了,不要嚷了!我们就按白依热老头子的意见来做:首先要在荒火的前面有计划地烧掉一片荒草。当荒火靠近我们烧完的‘火道’时,我们就以防火小组为单位,再把‘火道’上的火一块一块地扑灭。好在今晚这场雨还要大下一通,这对我们是极有利的。所以说:科尔沁草原的人是最有福气的。干吧!老乡们!胜利地扑灭荒火之后,我们的漂亮姑娘们,会给大家演唱《龙梅之歌》的。就这样。”
那三百多人组成的救火大队,像战士们围攻一座城镇似的,每个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女,都充满着胜利的信心,向那火海冲过去了。
桑布冒着大雨,将信送到了区政府。他因急于回去救火,忘了要回条就跑回来了。
跑啊!跑啊!小兔子马在泥泞的草地上拼命地跑着。但是它刚跑过东沙丘往北一拐,忽然竖起两只耳朵停住了,好像谁在前面吓了它一下。桑布向前看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他好奇地跳下马来,走上几步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一条黄毛毯(被雨淋得变成了土色)。他拾起黄毛毯刚走了两步,又看见前面有一小块黑东西,他再用手电筒一照,是一个粉红色的新烟荷包,长长的绿缎子飘带上,绣着弯弯曲曲的喇叭花。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这是谁在这儿谈情丢的呢?好,不管它是哪个漂亮姑娘做的,现在可要归我使用了。不过我的萨仁绣起来会比这好到天上去。”又一想:“还是救火要紧!”将毛毯和烟荷包卷起来往马鞍上一拴,就走了。
当他接近远处救火的人们的吵闹声时,只见大火快被扑灭了;只有“火道”上还有几团小火块,大家正在扑打着。他松了一口气:“啊!这回没问题了!”但是这时他忽然看见靠南边有一段人们没有注意到的火线,偷偷地向东烧过去了。啊!事情不好:东边是全区最大的草甸子,那里堆着像山似的羊草;这火要烧过去,到冬天全区的牛羊靠什么活呀!他急忙跳下马,想喊人们一起去;但是在烈火的呼啸下,他的声音人们听不见。他只好解开拴在马鞍上的湿毛毯,将烟荷包往怀里一揣,就向朝东烧去的那团火跑去了。
小兔子马走到离火线稍远的地方,等待着它的主人去了。
桑布这样勇敢地跳进火线,他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是个疯子,去投火寻死吗?不,不是的。他是个神经正常而又聪明的人,而且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团员,当熊熊的大火像毒蛇般地扑向大草甸子,眼看那高入云霄的羊草堆就要被大火烧掉时,他会怎样打算呢?他不顾任何危险就跳进了火线。
湿毛毯是打火最好的工具。桑布左一下、右一下地用它扑着火。但是在烈火中动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浓烟熏得他透不过气来,火焰烤得他浑身疼痛,可是他没有顾得去管那些。“只要能扑灭这团火,我被烧倒了也甘心。”——他这样想。
疲乏了,疲乏了,浓烟熏得他一阵迷昏、一阵清醒,忽然眼前一黑,打了几个晃,就倒下去了。火焰在他身边继续燃烧着。
阿木古郎从东头跑到西头。又从西头跑回东头,时刻鼓励着群众,监督着各个小组的工作,累得头发根都冒火了。荒火在群众的扑打和大雨的浇淋下,终于被扑灭了。
“喂,你们看东边怎么还有火团呢?”白依热老头子喊道。
“怎么东边又起火了?”
阿木古郎往东一看,果然是火。他喘着气向那边跑了一阵,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一个黑影倒在火团里。他马上回头招呼:“大家快来呀!”哪知道群众早就跟在他身后,他又急格格地说:“火里倒下一个人,快去救出来!”
群众都跑上去了。跑在最前头的是白依热老头子。他跑进火团,闭着眼睛,憋着一口气,抱住那个人就往外跑,大家帮着抬到离火线远点的地方,仔细一看:
“啊!是桑布!”白依热发呆了。
他知道他的女儿和桑布正在恋爱,而他自己也早就喜欢上了这小伙子。但是白依热摸不清桑布怎么跑到这儿,倒在火团里。
阿木古郎领着一部分群众又把这块火扑灭了。
“桑布!桑布!”阿木古郎在桑布耳旁连喊了几声,但是桑布仍然迷昏昏的不答话。
“我们早点把他抬回去吧!”一个青年说。
“不,这没关系,他是被烟熏晕的,只要呼吸到新鲜空气,就会醒过来。”阿木古郎说。
果然,不一会儿,桑布醒过来了,只不过觉得头还有些昏,身子没劲,也不愿意说话,没有回答白依热亲切的问话。
“人已经醒过来了,”阿木古郎向群众说,“火也完全扑灭了,雨愈下愈大,我们早点回去吧。不过民兵队长要派几个民兵在这儿放哨,防备荒火再着起来。就这样。”
在这漆黑的夜里,无边的草原上,荒火虽然被扑灭了,但是草原的“宝贝”——大苇塘,却被烧得只剩了一层地皮。人们都是疲倦、心痛,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回家去了。
桑布在回家的路上,完全苏醒了。他把送信回来时在路上怎样拾得毛毯和烟荷包,以及后来又怎样救火的经过,给阿木古郎和白依热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那么你是说,除捡了这条毛毯之外,还捡了一个烟荷包?”
“你看,这就是。”桑布从怀里掏出烟荷包给阿木古郎看。
“啊哈!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阿木古郎接过烟荷包,一边说,一边掏它,“怎么里边还有一张纸,噢,这还是一封信呢!”
“谁的信?写的什么?”桑布和白依热异口同声地问。
阿木古郎看罢了信,发起呆来了。
“怪呀,怪!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毛毯、信……又在这样黑沉沉的雨夜。奇怪,真奇怪!”阿木古郎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们看,这是谁的信?”他把信递给桑布。
“怎么是……是萨仁给我……?”
“萨仁高娃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白依热叫起来了。
“你的姑娘今儿晚上把牛赶回来了吗?”阿木古郎问。
“没见回来,可能跟大伙救火去了。她是妇女积极分子,还能落下吗?”
“不过你回去看看,她到底回来没有?”
“这是出了什么事呀!好,我去,我去看看。”白依热老头子边说边走出门。
桑布哥哥:
这个烟荷包做得很不好看,可是为了缝它,我的手指都扎痛了。给你拿去使吧!
萨仁 八月二十一日
桑布读罢这封信,眼睛瞪得烟袋锅大,他完全掉进闷葫芦里去了。
“你觉得奇怪吗?”阿木古郎问。
“奇怪呀!奇怪得简直可怕!”
“我觉得奇怪的不是这封信,而是这封信和这条莫名其妙的毛毯丢在一起。”
“真闷死人!”桑布急得汗珠直往下滚。
“孩子,不要着急,白依热回来就明白了。”
外屋门一响,白依热走进来,他后面还跟着许多群众。原来他在家没找到萨仁高娃,又顺道上几家问了一下,这一来又使大家不能安心入睡,都跟他来了。
“她从早晨出去就没回来,全屯都找遍了,谁也不知道。”白依热告诉阿木古郎说。
“不,落太阳的时候,我从区上回来,是她在东沙丘上站着,我想可能是在等桑布。”
“是我今天和她有过约会,可是我到东沙丘上没见到她。”
“那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没回来呢?桑布,你和她谈过一些别的什么没有?为什么可巧她今天就没回来呢?”
白依热虽然相信桑布,但是当他着急时,竟用了很严厉的口气,他是头一次这样对待桑布。
桑布像在火热的心上浇了一盆凉水。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对着灯花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木古郎想了一想,拿起那条黄毛毯对大家说道:
“我对这件事情有点不同的看法:大家看看这是一条毛毯,黄色的毛毯。刚才我在群众大会上念过的旗公安局的通令上说:那个叫宝鲁的逃犯,身带一条黄毛毯。所以我们就应当多用点脑筋。奇怪的是今儿晚上又起了荒火。不去考虑这些问题,自己人跟自己人瞎吵,是吵不出道理来的。”
白依热听了这话,难为情地抬起头来,环视了大家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们有句俗话:‘瞎子爬一辈子,也爬不出科尔沁草原。’像我这样老笨货,虽然头发都白了,看问题可总是那么短见。阿木古郎说得对,萨仁高娃的失踪不能怨桑布,我知道桑布是真正地爱她。”他转向桑布:“孩子,你还在怪罪我吗?”
桑布慢腾腾地站起来说:
“不,我对谁也不怪罪。我着急的是怎样才能早点找回萨仁,你们要明白:她的失踪,简直使我半秒钟都不得安静。”
正在这时,民兵队长和公安员听到萨仁高娃失踪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跑来了。
“好,你们来得正好,我刚要让人去找你们。”阿木古郎说。
阿木古郎和民兵队长、公安员、桑布、白依热等分析了各种情况之后,最后决定:把全屯的民兵分成几个小队,分头去搜查附近的草原,并寻找萨仁高娃。又把这些情况给区上作了书面汇报。
阿木古郎、桑布和另外三名民兵为一小队,向北搜查。
萨仁高娃继续追击着那个反革命分子。
骤雨在草地上发出狼嚎般的声响,雷鸣和电闪给人一种翻天覆地的感觉。在萨仁高娃眼前展现的是一片黑空空的原野。她只有凭着多年来在这片草原上放牧的经验,揣摩着方向和地形。但是雨期的草原是寸步难行的,到处都是稀粥似的泥水;有时大红马踏错一脚,就连萨仁高娃一起跌倒在泥水里。但是萨仁高娃没有骇倒,跌倒了爬起来再追下去。
她那被荒火烧伤的伤口一触水,简直连骨头缝里都发痛,折磨得她两只眼睛都无力睁大了。“在这茫茫的草原上,追到哪儿是头啊!”她想。然而她借着打闪的那一刹那间,从泥水中看到一个人的脚印,这又鼓舞了她,就继续追下去。“这地方西面是锡拉木伦河,下大雨正在涨水,他是不会往那边跑的;只有北方……”她这样想。
她恍恍惚惚地看见前面有一座小山。这小山叫哈登奥鲁,山上有几棵小榆树,萨仁高娃除了过去时常赶着牛群到这儿来玩之外,桑布第一次向她求婚也是在这小山上。小山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朵,她记得有一次就在这儿,桑布在她头巾上给插过两朵萨日伦花……这时桑布那迷人的嘴唇和那充满着幸福的微笑,又在她脑海中映现出来,一霎时她完全被花朵般的爱情的回忆所占据了。
“汪,汪,汪……”忽然从小山上传来了几声短促的狗吠声,萨仁高娃的心马上猛跳起来。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欢欣还是恐惧!
“这一定是那个反革命被嘎鲁找到了。”她想。
当她走上山岗时,尽量让马走得慢而又轻一些;她努力地睁大着眼睛,在身前身后寻觅着。这时她希望小嘎鲁再指引她一声,它却没有这样做。
“嘿!这回我叫你咬,王八养的小狗。”从两丈多远的山坡上传来一个胜利的骄傲的男低音。萨仁高娃集中眼力一看,一个黑影子正往山上走去,但在他身后又有一个黑东西倒在地上。“那个反革命大概把嘎鲁打死了!”想到这里,她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蹬了一下脚镫就跑近了那个黑影子,“当”地放了一枪。那个黑影像一阵旋风似的跑走了。她想:“那个反革命家伙是没有枪的,我不一定打死他,抓死的不如逮活的呀!”她又追了上去,用枪把猛劲一打,只听见黑影子“啊哟”地喊了一声,就倒了。萨仁高娃马上勾上枪机喊道:“不许动!”(她记得战士们这样喊过。)那个黑影却一声也不吱,一动也不动。她想:“可能打晕了。”她跳下马,刚要上前捆起他来,忽然听见身后有拉枪栓的声音,接着就有人喊:
“不要动!再动就要开枪了!”
萨仁高娃全身一颤,想道:
“这一下全完了!落了圈套了,被包围了!但是我要作一个真正的蒙古人,不屈的人!”
“你们是谁?再往前靠近,我也要开枪了!”她撕破嗓子地喊道。
“啊!你是萨仁?”是一个萨仁高娃极为熟悉而又感到万分亲切的男高音;接着就是一条耀眼的手电筒光,照在她沾满泥土的身上。
“真是你,萨仁高娃,亲爱的孩子!”阿木古郎边说边跳下马来。他身后还有几个人。
“阿木古郎爷爷!桑布!”萨仁高娃头次感到这两个名字比平常更加可亲可敬。她含着眼泪,冲上前去狠狠地抱住了阿木古郎。
“好孩子!先不要这样。我问你:刚才是你放的枪吗?”
“是我。我把反革命的枪抢过来,又用它打倒了他。”
萨仁高娃又拥抱了桑布,拿过他的手电筒,向刚才被打倒的那个黑影子照去;大家随着手电光一看,一个满脸麻子的人,站起来刚要逃跑。
“可恨的家伙,你还想跑?站住!”
那个家伙被吓住了。阿木古郎迈开大步上前问道:
“你是谁,干什么的?”
“我就是我,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那家伙一说话,露出了镶着金边的门牙。
“噢,我认识你,你是宝鲁‘副大队长’,阿鲁科尔沁旗人。”
“你胡说,我是科尔沁旗人!”
“你认为这样狡辩就可以逃脱人民审判吗?你想错了。”
“北苇塘就是这家伙点着的。”萨仁高娃愤恨地说。
那坏家伙只翻了翻眼皮没吱声。
“和反革命分子是不能开批评会的,把他绑起来带走。”阿木古郎对民兵说。
“宝鲁‘先生’,你很多天没好好歇歇了,走吧,请到‘黑屋子旅馆’[1]休息休息吧!”桑布一边绑着宝鲁,一边讽刺地说。
萨仁高娃看见仇敌在她面前被捆起来了,说不出的高兴。桑布走上来握着她的手说:
“萨仁!你辛苦了。”
“不,这是我的责任。”
他俩都笑了。
“萨仁高娃说得对:这是每个草原人民的责任。”
“阿木古郎爷爷!我的小嘎鲁……它马前马后地跟了我三四年,咬死过三只闯进牛群的狼,可是今天……”她噎住了。
阿木古郎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孩子,我很同情你。你的头发被烧焦了,脸被烧肿了,你最喜爱的小嘎鲁也被反革命分子打死了。但是我不觉得这是一件悲痛的事情,你要明白:你所逮住的是阿鲁科尔沁旗人民、扎鲁特旗人民、科尔沁旗人民和全内蒙古人民最痛恨的反革命分子宝鲁。所以,你不但替草原消灭了一只豺狼,而且又给草原争得了光荣!”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你的桑布也替草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在救火当中,跳进火线扑火,最后被烟雾熏倒在火团里。我敢说:你们才真正是毛泽东时代的蒙古人。过去蒋介石匪帮说我们蒙古人是‘野蛮人’,然而这些‘野蛮人’,今天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和教养下,变成了新的人,先进的人,像钢铁般坚强的人,我们不但会建设祖国的边疆,美丽的内蒙古,而且也知道怎样来保卫它。自从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以后,反革命分子在城市站不住脚了,他们以为背上二升炒米就可以到草原上混两年,可惜他们想错了。草原已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草原了。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早已替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
宝鲁在阿木古郎面前,低下了头。
弥天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飞去,草原的东边天际显出了黎明的曙光;遍地的花朵微笑着抬起头来,鸿雁在高空歌唱。
太阳出来了。
(原载《人民文学》1952年第1期)
作者简介:玛拉沁夫(1930— ),蒙古族,辽宁阜新人。1945年参加八路军。著有短篇小说集《春的喜歌》《花的草原》,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等。
[1] 指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