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绿叶
刘绍棠
一
一九五一年阴历六月,是毒热毒热的天气。
从地里收工回来,互助组组长春果的浅花褂子,被湿得裹在身上,一双油黑的小辫子,也热得盘在脑后。副组长宝贵跟在她身旁,嘴里含着一片谷叶子,慢慢地往回走,说:“你回去劝劝永春嫂,别让她再下地,五个月的重身子,提防累出好歹来;这是你们妇女的福利问题。”春果点着头:“是咧。”又回头嘱咐宝贵:“你多跟永春讨论讨论,今晚那技术学习充充实实的;紧跟着就开展比武夺魁,省着再费一道手续——又开个动员会。”宝贵说:“好吧!我到河边玩一会儿就麻利回来。”说完,就学着布谷叫:“赶快布谷!”奔河边去了。
李满囤老婆挺着大肚子,靠着篱笆泡烟水,满脑袋汗珠子,雨点似的落在桶里。她看清春果,笑着说:“宝贵喊你哩!”春果回头看看,宝贵早不见了,只是接连着布谷叫,满囤嫂哈哈笑起来:“你听!宝贵一劲朝你喊:‘光棍好苦!光棍好苦!’”春果也笑了,指着她脸说:“你这贫嘴老婆!”
宝贵跟春果都刚十九岁,一根蔓上两个瓜,他俩真是脸对脸长大的。前年春天,一块儿入了团;起初联络几家帮工搭套,辗转组织起互助组。今年三月间,春果头个成了候补党员,宝贵也填写了申请表。春果到专署参加过互助组长座谈会,宝贵在农场学习了四十天;从那时起,组里政治技术学习才有个制度。
下晚,大月亮下,村西头河高崖上,互助组技术学习完了,比武夺魁挑战正欢热。永春嫂一旁咬着薄嘴片,眨着眼睛不言语;等大家静下来,她说:“你们是家雀抬杠乱嚷嚷,春果!咱俩劈合同。”
听她这一挑战,宝贵直皱眉头,他看着春果,春果脸上一点不挂急;心里上下翻滚的,却是永春。老婆怀着五个月的孩子,还一股劲地争强,他想提出来,碍着自己是技术员,在组里大小算个头目,不好张嘴;又怕老婆顶撞他,老婆那两片薄嘴,他是服在口上,怕在心里。
永春正在为难,春果说了话:“永春嫂,前晌不是跟你说啦,不许你再下地,留在家里干些零星活;你怎么不听话?”
永春嫂那薄片嘴抢过来:“哟!我又不是千金之体,怎那么娇嫩!人家满囤嫂快生养啦,不是照旧下地治蚜虫!”
“你是明白人说糊涂话。”春果说,“满囤嫂从地里回来,哪回不是龇牙咧嘴!只是家里没人手,不硬强下地,地里就得乱营。单干户跟互助组,这点就瞧出不一样。”
宝贵说:“就是呗!咱组眼下正耪四遍,大家稍微加点油,就能把你替换下来,你就该安生生地留在家里。身子骨儿是本钱,这工夫你跟它过不去,早晚它也跟你过不去。”
春果跟宝贵这一番话,说得永春嫂闭口无言;她暗里却用手拧永春。永春装出没关系的样子,说:
“她自己愿意,就依她吧!”
一个俏皮小伙子嚷起来:“永春嫂!你白机灵,我瞧得清清楚楚,永春大腿快让你拧肿啦!永春,亏你五尺男子汉,也真受得下去。”说得他们夫妻俩,脸涨得红布似的。
大多数组员都说:“留在家里吧!”“人家春果跟宝贵那话正确。”永春嫂还想争辩,春果笑着拦她:“没有你发言权啦!这是大家的决议。”宝贵说:“咱组该立下这个章程。”他瞧了一下那些不发言的年轻媳妇,“省着日后再费口舌。”
夜深人静,大家回家去了。
宝贵夜晚睡在河崖上,仰着脸,瞧着天空,拉长调子,学着布谷叫:“赶快布谷!”春果刚要睡着,听见一声接连一声的“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在静静的夜里,声音非常清响。她爬起炕,到河边找着宝贵:“睡吧!别叫啦。”宝贵说:“叫几声怕什么!多好听。”春果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问他:“你心里想什么?”宝贵背过脸去,说:“想咱组哩!一个个心气这么旺盛,秋收一定超过爱国丰产计划。”春果说:“咱俩更要加油,按照区委的指示,往合作社的路上引。”宝贵抢过说:“不止哩!还要朝集体农庄引;到那时节,屋里有电灯,黑夜能演电影,耕种收割有拖拉机,闲在时,坐上农庄的汽车,到北京参观参观。”春果一串铃似的笑个不住声,她推推宝贵:“你想得真是一步登天,这得慢慢来,互助组这个地基砸结实,才能盖上高楼大厦呀!”宝贵笑着说:“有毛主席指引,有大家的努力,还不快当。”春果说:“互助组搞得满堂红,往上升到合作社,再到集体农庄;咱们离北京这么近便,毛主席也许抽空来看看,我想那时咱俩也不过三十上下。”宝贵说:“再过十年,你早嫁出去咧!还能老留在家里做闺女。”
春果脸红红,不言语,一个蝈蝈在邻近叫起来。
宝贵回过头:“不早啦!你回去吧。”春果站起来说:“你也睡吧!别再‘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地叫,叫得人心里不踏实;不到二十岁,就担心起这些没影的事来,谁还会眼瞧着你打光棍。”说着,就顺着小道跑走了。
过了半天,宝贵想起春果那话,故意长长地叫了一声:“光棍好苦!”可是春果早睡着了。
二
花开两朵,各折一枝。
永春夫妻散会回家,永春嫂奔村南小道走,永春说:“糊涂啦!这条道绕远。”
“你明白!啰嗦什么,走吧!”
永春听出老婆正在生气,便不再搭腔,低头跟在后面。夜晚,这条道最清静,只有他俩脚步“嚓嚓”的声音。永春嫂瞧着四下没人,于是雹子雨似的,数落永春:“你是座泥胎?在一旁就不帮我说话。”永春笑嘻嘻地说:“你呀!三十岁的人啦,还是小孩性情,就不知道心疼自己。”永春嫂气哼哼地一甩袖子:“甭跟我嘻皮笑脸的!”就撇开永春,自己走了。永春在后面笑着说:“嘿!好一个三十岁的娃娃!”
永春躺在炕上,心里暗暗想道:“春果跟宝贵他俩,照顾得真周到呀!咱平日干活没拿出十分劲,总觉自己是技术员,多干不上算,真他娘的自私脑袋!都像我这种脑袋,这辈子也走不到社会主义。”他推推永春嫂,说:“喂!你说状元红旗谁头个抢上?”永春嫂已经睡着,迷迷糊糊地回答:“不是宝贵就是春果。”永春说:“好!你等着瞧。”
第二天清早,永春修理一下锄杠,听宝贵哨子一响,就集合下地了。这块地坐落在运河旁边,四十亩满种棒子,眼下已是暑伏时节,花红线一缕缕地绣出来,黑绿黑绿的豆秧里,开着绛紫色的小扁花,地里冒出闷闷的热气。地头,立着一个高大的木牌,牌上写着黑真真的字,那是这块地的爱国丰产计划。
春果一声令下,一群燕似的,大家扑向地里,起始就像一字长蛇阵,并排着向前;后来,宝贵领在头里,春果赶紧追上,永春透过叶子一看,照着手心吐口唾沫,握紧锄杠,跟了上去。
歇息时,宝贵跟永春平,宝贵让了,状元红旗插在永春地头。在遍地碧绿上面,一片艳红轻轻飘浮。
傍晌收工,永春回到家,坐在葫芦架下吃瓜,永春嫂一边放桌子,一边问:“状元红旗谁拿上啦?”永春装得不起劲,说:“你猜呢?”永春嫂说:“跑不出宝贵。”永春说:“他抢着一回。”
“那两回呢?”
“那两回呀!嘿嘿!”永春绷不住脸,拍着胸脯,“咱的。”
“你?说瞎话。”永春嫂不相信。
永春急啦:“你这个人,我什么年月骗过你!”
永春嫂知是真的,也按不住高兴:“你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别乐得驾起云,认不清东南西北,有本事天天保住!”
今天永春嫂特别喜欢,格外给永春炒了五个鸡蛋。
三
天麻麻亮,睡在房檐下的李满囤,早就醒过来。他伸起胳膊,敲着窗棂,吆喝他老婆:“起!”满囤嫂披上褂子,揉着眼睛,嘟念着:“谁像咱家,脸不洗饭不吃,披星戴月就下地,人家春果他们……”满囤说:“你就会说泄气话,这时劳累劳累,看秋天咱那庄稼!春果他们眼下是挺欢热,鸡多不下蛋,不定搞出什么名堂!”满囤嫂还想说两句,满囤说:“走吧!亲娘总是疼亲儿,自己耕种顶牢靠。”说着,就直奔河边那五亩棉花地。
水灵灵的棉花,自从上了蚜虫,就像秋霜打过;枝上叶上,一层层地爬满蚜虫。满囤一看,登时青筋暴起,眼睛瞪得滴溜圆,提起一桶烟梗水,生牛似的奔向一垄。满囤嫂累得站在地头,扶着扁担,大口喘气。
太阳露头,地里冒白气,春果互助组也下地来了。宝贵喊叫着:“满囤哥!你们两口子真卖命啊!挑灯夜战!”满囤抬起头,笑笑没言语。春果说:“大嫂快坐月子啦!应该多歇歇。”满囤嫂用袄袖擦把汗,刚要说:“从鸡叫……”满囤瞪她一眼,就憋了回去。
互助组歇头歇,满囤地里还不声不响治蚜虫。春果对宝贵说:“满囤嫂实在够累啦!叫她过来歇歇吧!”宝贵说:“满囤哥怕不高兴。”春果说:“咱俩去。”
他俩刚直起腰,那边突然吵得热窑似的。满囤蹦跳着,骂他老婆:“懒骨头,我说瞧不见你,原来坐在垄里偷懒!”
满囤嫂坐在地上,嚷叫着:“谁偷懒呀!打鸡叫干到现在,歇会儿都不让,你是存心把我折磨死。”
满囤还是直劲儿吆喝:“起来!”满囤嫂说:“我就不起!”满囤说:“不起也得起!”说着动手就扯,满囤嫂也打起千斤坠。
春果跟宝贵赶来了,宝贵把满囤推推搡搡拦在一边。春果说:“满囤哥!你就是老煤油桶——点火就着的脾气。累得慌就歇歇,两口子还能动不动就粗脖子红脸!”
满囤说:“春果大妹子,你看:棉花让蚜虫缠得打蔫,不紧着治就要完蛋;她一死要歇着,歇!秋后你他妈拿筷子支起上膛,坐在房脊上喝西北风!”
春果说:“蛤蟆跳三跳,还要歇一歇。大嫂没几天就要坐月子,真累出好歹,你的急处更大。”
满囤嫂鼻头一酸,眼圈儿一红,朝着春果诉起苦情:“春果大妹子!人家永春媳妇多福气,刚五个月就不下地,我好苦呀!”眼泪“劈嗒啪嗒”落在衣襟上。
满囤蹲在一边,闷着头,一锅一锅地吸起旱烟。在浸入烟水的棉杈上,蚜虫又露出来了……
吃晌饭时,满囤嫂端上香喷喷的菜汤,黄灿灿的饼子,摆在满囤面前;满囤叼着烟袋:“吧嗒!吧嗒!”其实烟叶儿已经烧成灰末末了。满囤嫂说:“吃饭吧!”满囤说:“你说,咱的棉花怎办呀?”满囤嫂说:“大热天,别急出毛病来;过晌我还跟你下地。”满囤摇摇头:“甭啦!你也该歇几天了。我想跟王富家借把喷壶,使唤这个物件,快当得多。”满囤嫂说:“那个小气鬼,你还去找他!春果他们有三把呢!不是张手就借来。”满囤说:“王富小气也要分跟谁,跟咱不会。”吃过饭,他便去借,半晌光景,空手回来了。
满囤嫂说:“我说他不借,你还偏去碰钉子。”满囤说:“这家伙日子越过越旺,却变得不懂情面,咱家的东西,永远不许借他!”
晚上,满囤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棉花上的蚜虫,像是钻进他的心窝里。坐起来,想去找宝贵,几次三番又躺下:“春天劝咱参加互助组,咱一死不肯,说是单挑鞭满顶;人家表面不露,心里可记下哩,眼下出了难题,再去找人家帮忙,咱脸往哪搁呀!”
蚜虫在他心口窝爬呀爬,躺不是,坐不是。屋里满囤嫂说:“把被子盖严实,留心房檐风。”满囤说:“你怎么也没睡呀?”满囤嫂笑着说:“我都睡醒一觉哩!”满囤抬头一看,启明星已经有些偏西,村里叫驴“吼吼”地叫,已经是半夜了。
满囤硬着头皮,来到河崖,宝贵睡得正香甜;满囤把他叫醒,宝贵说:“你还没睡!”满囤叹口气说:“火烧眉毛尖,还会安心睡觉!棉花眼看要完蛋啦!你给想个法子。”宝贵说:“俺家存着鱼藤粉,你再找点煤油,咱俩起个五更,赶紧配药。”满囤笑咧开嘴:“好咧!你安心睡,傍亮时分我来喊你。”宝贵说:“你要忙碌不过来,俺组给你拨俩工。”满囤笑着说:“你真把我看扁啦!五亩棉花再整治不了,那真对不起每天三顿饱啦;兄弟!不是大哥吹牛皮,论力气你还得赶个三年五载的。”满囤那股愁闷,好像雨过天晴,他乐颠颠地回到房檐下,脊梁骨贴墙,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六月六,看谷秀。
满囤家河边的棉花,好像一丛丛树棵子,四外伸满枝丫,一朵朵淡粉色的花,夜里开得遍地全是。
满囤坐在地边,眼睛眯成一条线,烟袋不离嘴,眼睛不离棉花。赶着胶皮轱辘车的宝贵,路过这里,在半空打了个响鞭,满囤“机灵”清醒过来。宝贵说:“我看你都着迷啦!棉花长得不错,大嫂瓜熟落地,真是人财两旺。”满囤从嘴里拔出烟袋,笑着说:“棉花是比往年强些,心里多少凉快点。你配的药真灵验。立秋那天请你吃饺子。”宝贵说:“等大嫂养个胖娃娃,满月喝喜酒吧!”满囤说:“好咧!你套车上哪?”宝贵抓紧缰绳,把牲口拦住:“眼下挂锄啦,河西修工厂,拌三合土用白沙,我这是出车拉沙子。”满囤咂着嘴:“出一个月车,干落也是笔大钱。那些人呢?”宝贵说:“盖场房哪!秋后组里家具多啦,又摊些公份,得有个妥帖地间存放;再说三九天,组里开个会,学习政治、技术,都要占屋子。三五天就上梁,过后到工厂包上半月临时工。”
傍晌,漫天黑云下来了,小风清凉清凉地吹着,庄稼叶子唰啦唰啦地响,满囤赶忙往回走,嘴里打着口哨。村里,小孩们蹦跳着,唱:“大下小下,下到今儿个明儿个,淅沥沥,哗啦啦,扁豆角,架黄瓜……”满囤说:“下吧!六月连阴吃饱饭,一滴雨点一粒粮食。”
大雨瓢泼似的,从傍晌到天黑,还是不止。满囤嫂躺在炕上,肚子疼得哼哼着,对坐在旁边的满囤说:“快啦!请收生员去吧!”满囤推开门,大雨就像开了锅,震耳响,道上伸手不见掌;他往前跑着,差点跟前边的人撞个满怀,一个女人“呀”了一声,满囤被人揪住。
“谁?”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满囤。你是春果吧?”
春果松了手,忙问:“大嫂要生养吧?我们跑来帮帮忙。”满囤说:“正躺炕上哼哼哩!”刚才“呀!”了一声的女人,“咯咯”笑起来,满囤听出是永春嫂的声音,心里热辣辣的:“弟妹!黑更半夜大雨天,辛苦你啦!”说着,把身上的麻袋披在她俩身上。自己却顶着大雨,去请收生员。
好半天,春果跟永春嫂在外间屋,听见屋里孩子“哇哇”哭出声来。永春嫂笑着说:“满囤哥!恭喜恭喜。”满囤笑了,大嘴咧得瓢似的,连说:“大家同喜……”
这时雨住了,满天星斗,月亮像盏灯,照亮了院子。满囤推门一看,登时眉头皱起来,刚才那张笑脸,抹上一层青灰。春果说:“雨一住,腰花[1]存水,清早太阳一晒,就得烂掉啦。”满囤说:“就是呗!种棉花顶怕夜雨脱桃。那七亩高粱站在迎风口,准吹得东倒西歪,地带又洼,垄里雨水没脚腕;又要赶紧得排水,又要忙着收拾,唉……”两手捧着脑袋,坐在锅台上叹气。
满囤嫂在屋里清醒着,有气没力地说:“趁着月亮天,还不麻利下地!唉!都怨你……眼瞧着庄稼受害救不了……”
满囤从屋角拿起铁锨要走,春果拦住说:“你伺候大嫂吧!”满囤站住脚,扶着铁锨,说:“那地里呢?……”春果说:“甭愁。明天让宝贵他们去拾掇棉花,他有办法。高粱地也帮你收拾。”满囤一听,眉眼舒展开了,可是又一想,满腔高兴憋回去:“春果,你知道我日子不富裕,这些人的工钱真掏不起,青黄不接,管饭都犯难……”
“不用!”春果摆着手,“写在借工账上,眼下欠工,秋收时还工。”
“好咧!”满囤笑了。
“还是互助组好哟!”屋里满囤嫂眼睛漂着泪花……
五
清早,李满囤睁开眼,从棉花地的窝棚里走出来,到河旁洗洗脸,就回家去做饭。迎面,宝贵赶着大车,小伙子们坐得满满当当:“干吗去呀?”满囤问。宝贵说:“到河西做工去,你的棉花怎样啦?”满囤说:“亏得你跟他们几个帮忙拾掇,棉桃结得压颤枝。”宝贵说:“棉花是宗细水长流的活,够你们两口子忙碌的。”满囤笑着说:“只要丰收,日子好过,累点倒不怕。”宝贵一摇红缨鞭,大车过桥到河西了。
满囤家的烟囱刚冒烟,春果带着妇女们已经下地了。
半月过去,小雨淅沥淅沥下个不住。好容易盼个晴天,永春套上车,进城到医院给老婆检查胎位。春果去找宝贵:“趁着好天,咱俩也进趟城吧!”于是他俩追在车后,坐在车厢上一同去了。
满囤嫂苍白着脸,给满囤送饭,看见永春嫂坐在车上,头上打着旱伞,喊道:“他永春婶!出门上哪呀?”永春嫂笑着回答:“到医院检查去。”满囤嫂说:“你真福气哟!”永春嫂说:“都是春果摆弄我,说实在的我真害怕。”满囤嫂又问春果跟宝贵:“人家两口子检查去,你俩凑什么热闹?”宝贵眨着眼,说:“嘿!俩警卫员陪着,走起来多威势!”春果说:“听他胡扯!眼看就要秋收,进城买些家什。”满囤嫂说:“你们河边那四十亩棒子,秧子小树似的,镰刀不锋利,非得锛刃。”又低声对满囤说:“人家那棒子,一棵秧三两个歪歪着,真是聚宝盆。”
傍晚,大车回来了,车上装着笆筐席篓,还有杈把镰刀;永春嫂挤到车头,春果跟永春坐在两边车辕,宝贵好神气,骑着一头大青骡子,跟在后头。满囤嫂老远就喊:“嘿!买来这些东西。”满囤眼尖,早瞧见那头大青骡子,连跑带颠跑过来;拉住笼头,掰开嘴岔:“嘿!六口正当年。”宝贵说:“一百六十万,贵不贵?”满囤说:“便宜。这骡子身挺四胯都好,你俩眼力不差。”满囤嫂看见骡子,叫嚷起来:“唉哟!瞧这大青骡子,真是龙种;秋上一点急甭着。”满囤问:“每家摊几石粮食?”春果说:“半点没掏,用的是那半月工钱。”
车走远了,满囤望着那头膘肥腿壮的大青骡子,露出话口:“还是人家呀!……”
六
满囤整天长在地里,一点捞不着闲空;晌午回到家,从满囤嫂怀里接过肉头肉脑的胖儿子——儿子名叫双旺,取得是人财两旺的吉利——亲亲胖脸蛋,抽袋黄烟,自自在在地坐在桌旁,喝起汤来。
吃到半中腰,宝贵来了,满囤赶忙让座:“尝尝!煎饼卷大葱,吃个新鲜。”宝贵说:“麻利吃吧!回头咱俩看看你那高粱去。”满囤瞪眼问:“高粱怎啦?”宝贵说:“你这家伙真偏心眼,一心扑在棉花上,就不去照看照看高粱。我打地头路过,一大群鸡正吃豆角,再往里一看,青草夺垄,野猫乱串;你是顾脸不顾屁股。”满囤已经吃不安心,把碗一推,筷子一撂:“不吃啦!赶紧瞧瞧去。”说着,也不穿褂子,光着脊梁奔高粱地去了。
回来时,满囤眉毛锁个蛋,瓮声瓮气地对满囤嫂说:“过晌你也下地去吧!”满囤嫂说:“孩子呢?”满囤说:“搁家。”满囤嫂说:“他是五岁六岁,放他满处跑,刚刚出满月,撂在家里不是找吓着。”满囤拧着脖子喊:“你是想躲懒,拿孩子当倚仗。”满囤嫂“啪!”把筷子摔在桌上,吵起来:“胡说!老街旧坊谁不知道我勤俭,炕上地下哪样干得比你少!不是我,你能挑起这份家当!”这一叫喊,一个多月的双旺,两手一抓,咧嘴哭起来。
春果听见声音跑过来,把满囤嫂劝到她家;春果抱起孩子,对满囤说:“刚出月的娃娃,你就想摔打他,还早哩!”满囤赶忙解释:“孩子是眼珠,咱会不疼!可也不能光顾人旺,财不旺呀!真要是那七亩高粱收不下粮食,日子还是过得紧。”春果说:“这就是自家人手少的难处,我给想想法子看吧!”满囤追着送出门,连说:“那真谢谢你哩!”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满囤嫂抱孩子回来了,脸上绷不住喜欢。满囤忙问:“春果给想了什么办法?”满囤嫂说:“把孩子搁家。”满囤说:“那不像话。”满囤嫂“噗哧”乐啦:“那真不像句人话。春果说,把孩子交给他们托儿所,秋后给老太太缝缝连连,换工互助。”满囤喜得点头:“互助组真搭帮咱家,这才是两全其美。”满囤嫂说:“参加互助组更美。”满囤说:“再瞧瞧,秋忙帮工倒合算。”满囤嫂撇撇嘴:“你又瞧上那头大青骡子,跟那辆汽胶车;人家宝贵跟春果是机灵里挑出的,撅屁股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能白白叫你占便宜?”满囤说:“碰碰试试,碰上是运气,碰不上拉倒。”满囤嫂说:“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晚上,民兵下地护青,宝贵背枪往河边去。满囤早在路旁等候,一把拉住他:“跟你提件事。眼看收秋了,我想跟你们组帮工,你掂量掂量……”宝贵想了想,说:“行啊!只是骡马车辆都要合工,实在麻烦。”满囤说:“我也有头小驴,都甭算工。”宝贵说:“那不行,大家不能吃亏呀!”
宝贵刚走,春果背着枪又来了,满囤又跟她念叨一遍,春果说:“让大家吃亏,这话说不出口;你不用三心两意,爽得加入互助组吧!”满囤不言声,蹲在道边发愣。
二更天,春果在地当间碰见宝贵:“坐下,咱俩商量商量满囤的事。”宝贵靠她旁边,坐在豆丛下,说:“满囤真不嫌寒碜,像这找便宜的话,也说得出口。”春果说:“满囤肚子里的小算盘,正紧着算账!话里话外,透着对互助组眼热,咱们该找他谈谈。”宝贵说:“谁去?”春果说:“咱俩呗!”
第二天下晚,春果跟宝贵去找满囤,坐在他窝棚外边,说到小半夜,宝贵困得直打哈欠。春果问满囤:“想得怎样啦?”满囤脸上挺为难,嘴张得老大,只是一劲:“这这……”他百年不遇有点结巴,这工夫,却当做台阶装起来。
宝贵跟春果往回走,宝贵说:“满囤这家伙心眼太杂。”春果说:“他肚里算盘还拨着,容他算完账,自会找上门来。”
七
七月末尾……
宝贵被批准为候补共产党员,还有几个姑娘小伙子,被吸收为青年团员。永春提议:“这是咱组一件大喜事,一定要热闹热闹。”永春嫂拖着快到月的重身子,提着柳条篮,找来香瓜和早熟的葡萄,地点在场房前头。
宝贵跟那几个新团员,穿着年节的新衣裳;春果也穿上新缝的碎花褂子,辫子插着两枝浓香的桂花,黑红的脸上挂着喜气,今天她是主席。
永春把香瓜葡萄摆在当间,说:“吃吧!大喜兴的日子,欢喜欢喜。”春果说:“大家吃着,也甭拘束;今天给宝贵他们提提优缺点,日后他们好改正。”宝贵说:“咱是党员哩!就得严格着点;平日里的错误,瞒不过大家的眼睛。提吧!越多咱越高兴。”
春果掌握着,一直到月亮西斜才散会。春果说:“咱组今天迎来个大喜,明天动手收秋,再来个出门见喜。”
永春两口子回到家,永春说:“本想吃吃喝喝,不料想开个批评会,党员就是跟咱不同。”永春嫂瞪他一眼,说:“平时你是瞎子,咱组不是春果跟宝贵两个党员领导,会有这大成绩!”永春拍着凉洼洼的心口窝,说:“这话不错。秤锤压千斤,人小骨头重。别看春果、宝贵在组里顶年轻,领导得实在不差。瞧咱组那棒子豆子,真是压倒往年。”永春嫂抱怨起来:“早不赶晚不赶,偏偏赶到收秋重身子,关在笼里见不着天,捞不着下地砍高粱掰棒子。”
永春笑着说:“嘿!嘴噘得都能拴头驴,不管你怎么生气,反正不让你下地。”永春嫂说:“瞧着吧!我跑到地头坐着去,也不在家闷着。”
第二天,月亮挂在东南天角上,趁着天气凉爽,互助组要下地抢割。宝贵的哨子,一紧一慢地吹着,男男女女带着镰刀,小跑着到大场集合。
永春嫂提着水壶,头前来到地头,她瞧着那棒子,一尺来长,长在青竹竿似的秆上。她手心痒痒着,可是组长不准她拿镰刀。她抱怨起永春……
宝贵跑进场,组员已经到齐,只差还工的满囤没来;永春拉着那头大青骡子,正在套车。宝贵说:“喜歌念在头里,今年咱组是五谷丰登,一定超过爱国丰产计划;等算出数目,就写信给毛主席报喜……”永春套上车,一旁接过下语:“告诉毛主席,咱组是青枝绿叶,俺那组长春果、宝贵,是两朵盛开的大红花;互助组好比台阶,咱们是登着台阶一步一步朝社会主义走。有毛主席教导,咱农民是万年长青!”
春果跳上土堆,在出发前讲几句话,大家静下来……
哨子响时,满囤正跟老婆商量,满囤嫂说:“爽爽快快说出来,加入吧!”满囤说:“这不是玩闹,再瞧瞧。”满囤嫂用指头戳了一下他脑袋:“瞧个甚?在组的家家比咱强;宝贵眼下又入了党,有春果跟他领导着,还不是年年兴旺。”满囤想了一阵,说:“那就入呗!”满囤嫂说:“今天就跟春果说,想加入的不少咧!咱们抢个早。”满囤点头:“是咧!”满囤走出门外,满囤嫂放心不下,又追出去,连连叮咛:“一定说啊!别不敢张嘴。”满囤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用得着一再嘱咐,不嫌絮叨!”
满囤到场里,春果讲话正要收尾,他心头“怦怦”直跳,沉下气来听,春果那清脆的嗓子,正说:
“要想年年五谷丰登,家家人财两旺,那就得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组织起来……”
北斗星当头照着,闪着长长的白光……
(原载1952年9月5日《中国青年报》)
作者简介:刘绍棠(1936—1997),北京人。著有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山楂村的歌声》《中秋节》《私访记》,中篇小说《蒲柳人家》,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文艺短论集《我与乡土文学》等。
[1] 棉枝丫上开花有三种:尖花、腰花和底花。腰花就是棉枝丫上中腰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