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1]

十年生死两茫茫[2]，不思量，自难忘[3]。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4]。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5]。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6]，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7]。

【解读】

熙宁八年（1075）正月二十日作于密州。

王弗至和元年（1054）与东坡结为夫妻，共同生活十一年，育有一子苏迈。她敏而静，明事理而识大体，每当丈夫与客人交谈，就在屏风后面观察，判断此人可否交往，东坡终生敬重之。王弗迁葬彭山时，东坡曾作《亡妻王氏墓志铭》。亡后十年，又在梦中与其相见。梦不真实，却常是做梦者内心活动的真实反映；就这首记梦之作而言，更是作者郁塞沉积的思想感情的勃然兴发。

词作表达自己对亡妻的怀念，却反说妻子年年在明月夜短松冈思念自己，又设想妻子见自己后如何惊叹自己的苍老和颓唐，这就淋漓深刻地表现出夫妻间的心灵相通和情同彼此，也表现出自己因亡妻而承受的悲伤摧割。杜甫《月夜》首二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反写对方的手法相似，但一写生离，一写死别，心情显然各异；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末二句：“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悬拟的方式相似，但也是一用于朋友，一用于亡妻，气氛亦自不同。

词作采用倒叙，上片写梦醒，下片方写入梦，作者的情绪开篇即处于巅峰，加深了全篇浓重的伤感基调。词作“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同时其上下片中“十年生死”与“年年肠断”，“不思量，自难忘”与“夜来幽梦”，“千里孤坟”与“短松冈”，“相逢不识”与“相顾无言”之间相互关联呼应，形成了词作不期然而然的严谨结构。

自西晋潘岳作《悼亡诗》三首悼念亡妻，悼亡便成为诗史上一类特殊的题材，继潘岳之后善写悼亡诗的还有元稹、梅尧臣等。元稹“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遣悲怀三首》其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其四）是这类诗中最负盛名的句子。而以词悼亡，东坡这首著名的《江城子》既是开端，也是顶峰。继之者中有名的有清人纳兰性德等人。这也是东坡对词史发展的一个贡献吧。

[1] 乙卯：熙宁八年（1075）。

[2] “十年”句：东坡妻王弗治平二年（1065）病逝于汴京，距作此词整十年。

[3] “不思”二句：量（liánɡ良）、忘（wánɡ王），按律均读阳平。

[4] “千里”二句：王弗治平三年迁葬故乡四川彭山父母墓旁。作者此时在密州任知州，故有此句。

[5] “纵使”三句：用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舍人、果州崔二十二使君、开州韦大员外、庾三十二补阙、杜十四拾遗、李二十助教员外、窦七校书》：“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

[6] 轩窗：堂前的窗户。

[7] “料得”三句：唐孟棨《本事诗·征异》载：唐开元中有五兄弟遭继母虐待，哭诉于母亲坟前，母亲自坟中出，题诗于白布巾以赠丈夫，末二句是“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坡词似从此化出。短松冈，指墓地。因墓地往往有松树。料得，料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