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摄魂画
一百八十六摄魂画
1 贵客登门
民国三年冬季,一日傍晚,北京琉璃厂成宝斋门前来一陌生客人。此人花甲已过,乘一马车,身着毛锦团蟒纹长袍,宝蓝马褂,头戴镶红宝石青缎小帽,须眉大眼,面带威严,脑后留一油亮花白长辫,呈富翁之态也。成宝斋老板崔保璞见有贵客至,慌然迎之,见此富翁打扮之人,顿呆矣,其识出,原一王爷驾至门前。
崔保璞原私塾先生,原籍河北邯郸,其自幼喜丹青,并自创修补字画技术。光绪年间,其辞别父母妻小,独自进京闯业,于此立足二十年余,常与王孙贵族交往,然对此王爷却陌生,不知此人何王爷也。
成宝斋以经营名人字画为主,亦兼做玉石印章、老墨古砚,捎带碑帖。店铺门面虽只两间,一主一仆,逊荣宝斋多矣,然其深藏巧夺天工修补绝技,以修画补画著称,故而其接触玩古藏古之人,非官即富也。然见车厢门开,来者被两御者扶下狐脊皮围、乌银镶饰之马车。来者谓俩牵缰小厮曰:“尔等于此稍候,待老夫归之。”随后从车上取一细长包裹夹于怀内,器宇轩昂步入店门,崔笑脸迎之。
来者进店,当仁不让坐于靠近火炉紫檀太师椅上,将包裹置于红木平头案上,哈气暖肥厚白皙双手,始慢展包裹。崔从来者穿着举止猜测,今日准遇大主顾。其侍立一旁,见包裹慢然打开,露出一画轴,随画轴渐然展开,崔双目顿亮,此乃一《秋林话旧图》也,乃明代大画家沈石田之佳作,纸色古旧,呈灰褐色,由六尺整宣画成。整画气势磅礴,画中大山雄伟,奇谷陡峭,远山朦胧,近山百木云集,柳叶枯槁,枫叶渐红,秋风萧瑟,凉意横空。林木间草堂之中,有二高士盘坐对话,意境深沉,回味无穷。左上角题诗一首,款题“沈周”二字。上面密麻落款识和印鉴,尚有数位帝王之玉玺金印,此画弥足珍贵也。可见此画流传至今,已数易其手,为历代有名收藏家所爱之。亦可视出,此王爷亲自带画至成宝斋,对此画定爱之有加,另有意也。
崔保璞直视,气收神凝,如入画中。沈石田画自其出道以来耳闻多矣,然目睹寥寥,流传真迹屈指可数。来者一直用眼余光扫视其表情。最后,来者见其双目定于画中两人之上。其中一人乃仕者,身着高贵官服,大腹便便,眉目清晰,似目前此身份显赫王爷也;而另一人却让观者遗憾,从服饰析之,另一人应布衣打扮,类似一隐士,只可惜“头”已不见矣,头部现一空洞,此一破损成画之致命伤也。从画中情景推测,此高官似借叙旧,劝隐士出山,或探讨安邦定国与仕途之道。其将遗憾目光收回,然后移至王爷面色而观之。
王爷依旧不动声色,微启双唇曰:“吾限汝十日将此一‘人头’补妥,十日后吾来取画,可否?”崔保璞闻之,犹豫不决。其所接活皆依旧翻新,即使修补,亦乃边角微疵,山水树木据势而修之,即服饰亦同理,唯此人头修补,尚属首例也。若按其所思五官容貌修之,难达顾客之满意,岂不受累难讨顾客之乐,此事需商议,依据顾客对画中人于破损前之容貌回忆而大概定之。
而此神秘王爷似无心与崔保璞探讨而定之,其唤进一御从,闻唤声,此御从姓王名德,不容店主点头应之,王德强留十两白银作为订金。之后,王爷起身,步出店门,上马车绝尘而去矣。
2 夜逛鬼市
收此棘手之活计,崔保璞忧心忡忡,寝食不安,上半夜,其噩梦连连,虚汗淋淋,似重负于身。夜半醒来,其觉头昏脑涨,四肢僵硬。饮一口昨晚剩茶,唤醒徒弟茂儿,师徒俩穿戴整齐,冒寒风步出成宝斋。夜半三更,其欲何为?
距成宝斋不足四里,有一“鬼市”,此崔保璞淘宝之地。鬼市乃京城特有古玩旧物市场。何人最先创立之?皆八旗破落子弟之为也,其原靠天恩祖德耀富逞威。而今大清灭亡,靠山已倒,前朝贵戚尽沦为平民,谋生乏术,只有变卖家产,首当其冲乃古董字画。其鬻时恐被人见,则趁天亮之前,夹祖传之物至鬼市鬻之。于此乱世之年,成宝斋老板大发一笔,其生意开始风生水起、如日中天。于鬼市中,其作为小本起家,对诸多有价值残画甚感兴趣,经其手略加翻新,则价格猛翻几倍甚至几十倍。故而,自鬼市现出后,赶鬼市之人中不乏行家里手、俗世高人,多年不见天日宝贝会于此悄然失之,流入其手中。然传言鬼市常出没前世众鬼魂,于幽暗灯影中飘荡游走,监视众败家子弟,不让其暴殄天物而费之。
自接此幅无头名画,崔保璞虽感修整棘手,然其仍不弃来鬼市之机,原可遇不可求之物,或许能于鬼市见之,一睹芳容,错过良机则会失之交臂矣。凡逛鬼市之人皆抱捡漏之心,其不例外也。
崔保璞于鬼市转悠良久,数小物件轻松获之,今日运气佳矣。逛至鬼市中心,其猛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甚疾迅,其忙拉茂儿避之。茂儿似未睡醒般,懵懂被师父一拉,差些跌倒。于影绰灯影之中,其见一辆黑马车驰来,马旁有俩御者牵缰而驭之,此称之为双飞燕也。此架势其熟悉,车擦身而过,马停于前面,从车上下来一王爷打扮之人,其视之,顿呆矣。其谓茂儿曰:“汝速视从黑马车下来之王爷,可乃昨日晚至店之人乎?”茂儿闻之,亦呆矣,其狐疑望师父,曰:“师父,焉有黑马车与王爷?吾因何不见之?师父病矣?”其严厉曰:“茂儿,休得与师父开玩笑!汝细视,此下车之人正乃昨日晚至店王爷也,莫非吾见鬼矣!”其言鬼字出口,顿不寒而栗矣。
茂儿瞪目视之,左观右望,仍不见师父所言之人,其亦始恐曰:“师父,闻此鬼市常现不净之物,师父所言之人吾确未见之。”言罢,其转身闭目,不再视之。
崔保璞知茂儿非谎言者,其见王爷上车,黑马车疾速从人群穿过,竟未碰一人。莫非吾真见鬼矣?其拉茂儿转身欲走,不知因何,脚下突绊,竟摔一跤。茂儿惊呼:“师父,师父,欲何为?”其扶起主人。崔擦额角冷汗,忆前半夜所做诸多噩梦,感今夜似丢魂落魄般,拉茂儿速归之。
师徒二人回至成宝斋时,天尚未亮。崔保璞忆适才所遇,仍心神不定。而后,又展开昨晚神秘王爷所持《秋林话旧图》,仔细端详揣摩之,视之良久。其命茂儿端一碗清水,漱了漱口,寻一老纸片塞入口中,细咀慢嚼,咂一小口浆糊,再嚼之,最后将嚼烂纸浆吐于手心,瞄准画中窟窿,将纸浆按之,手掌于画上轻揉慢搓,按压短时,再持熨斗压熨之,此窟窿速补妥。此乃其补画独门绝技也,不管何人,任用放大镜亦休寻出一丝修补之痕迹,确然天下绝技也!
画补妥后,天已大亮。茂儿从早市购回早餐,崔保璞无丝毫食欲,其曰:“茂儿,师父今日闭门谢客,汝食早餐后速打烊闭店,放汝一日假,汝尽情游玩之。”言罢,其转身入卧室。茂儿瞠目结舌,不知何因,呆愣良久。其心思:师父果真遇鬼,因何如此为之?
3 魂入阴殿
崔保璞入卧室,倒头睡下,酣然进入梦乡。恍惚中,见一马车至店门,车下一仆者,请其上车,入府修补字画,其飘然而起,随仆上车,至一陌生地方,此处有三门四柱石牌坊、平拱石桥、大红围墙及宫门。正疑惑之时,闻訇然一声,宫门大开,其身不由己离车,飘进院中。宫院之中,碑楼林立,殿堂威严,宝顶摩天,有诸侍卫于一大殿前侍立,皆头戴青缎小帽,身穿深蓝汉瓦当纹丝绵袍,黑缎马褂。见其出现,一侍卫进殿禀报,另一侍卫上前诺曰:“爷请稍候,六王爷正用早膳,即刻登殿。”
六王爷?崔保璞闻之耳熟,然不知何人。其目视廊柱上一楹联:隋珠和璧流千古,夏鼎商彝列一堂。心思:主人定乃藏古之人也。其正思时,忽闻大殿内一声宣:“王爷有请,崔先生入内。”
崔保璞踮步款款而进。进入殿内,其顿目不够用矣,目之所及,处处珠宝玉器、古玩绝品。贴墙四壁竖立红木多宝格,杂然并陈放鼎彝敦壶、卣觥钟磬,中央摆放大红木雕花,平头案上陈列文房四宝、玉石造像、书籍拓片、字画墨宝,仿佛进入古物馆般,其大开眼界矣。
此时,从侧屋走出一人,崔保璞定睛视之,此六王爷也,正乃昨日至成宝斋者,鬼市上亦曾匆匆见之。六王爷哈哈笑曰:“哈哈!崔先生请至内间叙谈,让汝久候矣。”崔大惊,骇而颤问:“汝人乎?鬼乎?”
六王爷腆肚大笑曰:“实不相瞒,吾乃恭亲王奕欣也。此地乃京北翠华山麓,吾万年吉壤之地。汝所见古物,乃吾生前所喜爱随吾同葬之,数年来出现糟腐迹象,欲寻一匠人修补,几经筛选,于鬼市见汝嗜画成痴、妙手回春之人,遂选之。崔先生莫惧,汝只需于此逗留九日,之后吾定然将汝送回。”
崔保璞终忆起此位六王爷,当年因其喜欢与洋毛子交往,被政敌戏称为鬼子六。辛酉政变后,其辅佐老佛爷灭八大臣,被封为议政王,后为避政去京西戒台寺,据传于此期间修身养性,收罗许多古玩珍品。其不由大骇,六王爷早已于光绪二十四年病故,谥忠其袭爵恭亲王,现面见之,吾定入鬼府矣。
言罢,六王爷取出诸多残画走画。何谓走画?即画颜料发生质变,已成废品矣。六王爷展开一宋朝王居正所画仕女图曰:“崔先生请阅,此仕女图乃绝品,只可惜已成走画。”崔保璞知晓,于当时作画者画美人脸,皆用铅粉着色,经历数十年潮霉氧化,铅色返黑,美人脸成黑面也。其绝技中有烧铅,何谓烧铅?即用酒烧退氧化铅粉,使人物容颜恢复如初之妙策也。
经六王爷一番言语安慰,崔保璞稍安。其私塾先生出身,为人和顺严谨,其沉吟片刻,点首应允王爷请求。应允留下修补字画,其暗思:吾此次前来,不虚此行,大开眼界,大增见识矣。
成宝斋闭店之日,茂儿关门闭户后,至天桥游玩,傍晚方兴犹未尽坐洋车返归。当其开门落杠入屋内,屋内悄然无声,闻不见师父丝毫声息。其敲师父卧室门,仍不见动静,情知不妙,闯入呼之,见师父脸色蜡黄,胸口处略有起伏,摇晃数下,任其千般呼唤,亦不见师父醒转,啊!师父欲亡矣!其顿泪流,嚎啕大哭,疾奔店外,寻郎中医之。
数日,见洋车夫走马灯般请数位名医轮番至店,皆无能为力,摇头叹息而去。崔保璞成植物人矣,扶起喂食,张口食之,任千呼万唤,不见睁目,其有一息尚存,茂儿不敢殓之,不敢发丧,只得日夜床头守之。
转眼九日过,第九日晚,黑马车又至,停于店前,车上下来御从王德,其进店,高声呼喊取画而来。茂儿忙磕头作揖,含泪曰:“爷,请谅之,师父收此画次日,忽大病不起,请将定金收回,另请高明修之。”言罢,其取出定金,欲奉还。王德呵呵笑曰:“汝师父已被六王爷请去修画,明日即归。”茂儿闻言,大骇,扑通跪地,磕头不止,其已面无人色、大汗淋漓,浑身颤抖魂飞矣。
王德裹画,留下一沉甸包裹,坐车去矣。良久,茂儿见马车远去,方敢起身,战兢打开包裹视之,两眼顿直矣,见包裹内,闪光耀目,乃一堆罕见珠宝也。
4 画终修成
几日后,崔保璞于阴殿将残画皆修补告罄,六王爷对其手艺大加赞赏。其惦记成宝斋经营,归心似箭,欲告辞。六王爷曰:“汝勿急归,尚有最后一活未完矣。”其对殿外呼曰:“王德,《秋林话旧图》可曾取回?”王德回曰:“回王爷,已取回。”语落,见王德捧画轴,速然而进。
六王爷于灯下桌案之上将画展开,崔保璞始寻被其修补之洞,竟见修补处已有一完整人头现之,其一惊,瞠目结舌,不知因何如此,其中奥妙惑然不解。六王爷笑曰:“崔先生,汝细阅,修后人头何人之面也?”
崔保璞经提醒,细阅之,啊!其大吃一惊,此人头之相貌与己别无二致。其颤问:“此……此何为也?”
六王爷曰:“数日交往,本王与崔先生已成知音也,可惜本王与汝分手即刻矣,此画只有日后请先生修补……”言语中,其对画默念有词,崔保璞再视画中之人头已逝矣,其突感身如腾云驾雾般飘然而起,瞬间回归成宝斋。茂儿正守其哭啼不止,昏暗灯光照屋角一摞白布,此为其发丧而备之。
崔保璞长舒气,唉声出口,睁目苏醒,环视四周。茂儿惊喜异常,惊呼:“师父,可醒矣?近日吾惧矣!”其翻身坐起,对十日奇遇从头至尾梳理,后详述之。
从此以后,每年清明之日,崔保璞携茂儿至恭王坟扫墓,祭奠之。
至一九三二年,于一大雪之夜,崔保璞忽心灵有所感应,携茂儿同去鬼市。当其至鬼市时,见一售者持一熟悉画轴,其忍寒慢然展开,见一熟悉之画面,寒山重叠,秋林含霜,画中二人,其一少头,空洞处被补修。啊!其心砰然,激动不已。其只花少许银两购之,归成宝斋后,喟叹不止。后其闻,于数日前,恭王坟被当地自卫团掘盗,大量宝物不知去向,只有此《秋林话旧图》因残画,才辗转至其手中,巧也。
崔保璞命茂儿即刻闭门谢客,净手焚香,谓画曰:“六王爷,久违矣,不知近况如何?吾欲与其久叙之。”言罢,其即沉睡不醒。茂儿瞪目视之,见师父容颜现于画中空白之处,渐真实清晰,似一头像照片,其速取笔墨,临模而描之。
崔保璞醒后,其画中空白处容颜虽渐隐逝,然见残画之头像终修补成,已浑然一体,任用放大镜亦难寻出一丝修补之痕迹,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