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本来我是准备亲自参加公司的面试的，但是那几天有些事情脱不开身，我就委托吴敏全权代表我主持招聘工作。我的公司没有设副总这个位置。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为什么要多开一个人的工资呢？李峰说没有副总就显不出你这个老总的派头来。我一笑置之，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对我没用。

我也不是真的脱不开身。我女儿崔莺莺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创业公司工作，认识了公司的一个加拿大小伙子巴特斯。巴特斯非常喜欢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子，于是穷追猛打，各种献殷勤，各种关心体贴，各种搞笑搞怪，终于把我的女儿追到手，现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我前妻，也就是崔莺莺的妈妈路嘉怡不同意女儿嫁给外国人，说在加拿大的中国人有很多优秀的，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外国人呢？崔莺莺不同意她妈妈的看法，于是就不断地给我打视频电话，请求我的声援。那个巴特斯也给我打视频电话，向我表达他对我女儿的坚贞不屈的爱情。这个巴特斯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卷舌不卷舌比我还搞得清楚。所以那几天我就忙着接听电话，就没有去参加面试。毕竟是我女儿的大事，我不想因为一些小事分心。

我对女儿说，只要你想好了，老爸义无反顾地支持你。我对巴特斯说，好好爱我女儿，不然上帝一定会惩罚你。我对路嘉怡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女儿的事情由她自己做主，你凭什么要干涉呢？你在加拿大生活了这么些年，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路嘉怡说那个巴特斯就知道滑雪，哪里像一个过日子的人？再说，他的家境好像不太好，怕女儿以后受苦。我说我很鄙视你这种说法，受不受苦是女儿的事，你不用管这些。女儿有工作，能养活自己，怎么就会受苦了？路嘉怡说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我说所以才离婚嘛。

吴敏跟我汇报说，这一次只招聘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应届大学毕业生，有实习经历，素质很不错，但都不是985学校。我说那就行了，我也不是什么985毕业的。我说干脆今天晚上请他们吃顿火锅，好久没热闹了，就在猪圈火锅店，我也去。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是我想吃火锅了？以前公司来了新人，当然大家要聚个餐，但是我一般都不会出席。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重要而意义非凡，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当然，它的后果也将是显而易见的。

我到达猪圈火锅店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了，大家都在等着我。火锅已经在沸腾，期待着毛肚鸭肠。这是一个雅间，有两张桌子。刘珊珊的旁边空着，显然是为我留着的。大家纷纷起身，我赶紧示意他们坐下。我没有去刘珊珊那边，而是显得很随意地在另一张桌子前坐下。

我不是随意坐下来的。在走进这个雅间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我的一个女生。她的衣着显得有些简单朴素，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的T恤衫，一头齐肩的秀发。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没有穿袜子。只化了淡妆。我必须说我的审美很简单，我就喜欢这样的装束打扮。问题还不在于她的打扮，更在于她的气质。我不能说她的气质高傲，只能说她的气质摄人心魄，有点高冷，但不是冷漠，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的自信。在整个公司里，她显得独树一帜，也可以说是出类拔萃。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但是你只要看她一眼，你就想再看一眼，接着你就不愿意移开视线了。我迅速地回想吴敏给我的招聘名单，那上面有七八个名字。我凭直觉认为她应该叫陆无双。随后就证明了这个女孩确实就叫陆无双。所以我不是随意坐下来的，我是因为陆无双才选择坐在这张桌子的。这样，我就跟陆无双相对而坐了。吴敏向我介绍了两位公司新人，我点点头，欢迎他们加入汉唐文化公司。我看见陆无双礼貌地对我笑了笑，我故作矜持地点头回应。至于那个新来的男生我就不介绍了，因为两个星期之后，我因为他写的糟糕的策划案而训斥了他，他觉得怀才不遇而离开了公司。

吴敏请我讲几句话，我说不用了，火锅已经不耐烦了，边吃边聊吧。接下来就是他们给我敬酒，陆无双也跟着他们来敬我的酒。陆无双敬酒的时候，我问她是哪里人。

陆无双：“湖南。”

我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接着我们就随意聊了聊日常琐事，当然我也没有忘记鼓励她加油什么的。

吃完火锅回到家里已经快十点了。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一下，我一看，是陆无双发来的信息。我们在吃火锅的时候加了微信。陆无双的信息说：我已到。谢谢崔总。晚安。我无声地笑了笑，嗯，有礼貌。晚上酒喝得有点多，我简单洗漱一下就睡觉了。临睡前我给陆无双回了一条信息：好。

马思远在三峡地区拍他的纪录片《巴蛮子之谜》的时候，被一块巨大的木头击中膝盖，受了重伤。马思远在电话里说，老子为了纪录片差点残废了。我问手术成功吗？他说还不错，只是这条腿恐怕要成老寒腿，天阴下雨将来会有反应，我准备把手机上的天气预报退掉，节约几块钱，哈哈哈！我问他现在哪里？他说他在武汉做的手术，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对了，是王涵在照顾我。她现在出去帮我买烟去了。我“哦”了一声。我说你还是少抽点烟，他说现在抽得少，王涵不准他抽烟，但是我喝酒她不敢管，哈哈哈！如果在抽烟跟喝酒之间只能选择一样，老马肯定选择喝酒。我听得出马思远很开心的样子。

两个星期之后，我去马思远家探望。老马拄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走着。他老婆在银行上班，现在还没回家。我问片子怎么办？他说继续在拍，王涵去了，也把我的旨意带回去了，我下周就返回拍摄现场。这段时间拍摄就由王涵全权负责。

马思远：“怎么，你不相信她？”

我说没有，你相信就行了。

说真的，我现在对王涵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认识罢了。昨天的电视新闻报道了《巴蛮子之谜》拍摄的情况，王涵作为助理导演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当然也不遗余力地赞扬马思远的才学与魄力。她预言这将是中国最好的纪录片之一。看来马思远真的是教导有方，名师出高徒。

马思远：“王涵对我的照顾非常贴心，是她让我有勇气面对伤残，我很感谢她。”

马思远说得很真诚。我很少看见他这样说话。

马思远：“崔总，你我都是现代人，对有些事大可不必挂怀，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人生是什么？就逼与屌两个字！你还能找出另外两个合适的字吗？人生一世，逼屌二字！”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马思远点上一支烟：“说得文雅一点，人生必须有情怀。不管现实怎么样，不管现实有多糟糕，没有情怀还他妈的活着干什么？去死吧！”

我很欣赏马思远永远的诗人性情。

我说：“我挂什么怀？我只想看到一段师徒佳话。”

马思远：“师徒佳话？嗯，我喜欢这个说法。必须是一段师徒佳话！不然，我就不会收她了。”

然后，马思远就当着我的面沉思起来。用戏剧表演的术语来说，这就叫当众孤独。

我说：“老马，我先走了。”

马思远望着虚空：“不行！三天以后我就返回拍摄现场，我必须尽快见到她！”

我很佩服老马身上的那股子劲，五十出头的老男人了，还搞得像年轻人一样冲动。

公司策划部的工作一直是软肋，他们写的策划案我总是不满意。很多时候都是我自己在写或者大幅度修改。我知道，现在的大学生素质都不怎么样，文字写作能力非常糟糕，更不用说真正有想象力的创意能力了。读图时代害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学生。他们不会读，不会写，更不会思考了。陆无双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策划部的现状。我看过她写的策划案，文字流畅，表达清楚简洁，有想象力，也有创意能力。

有一天下午，我在看策划部负责人写的一个策划案，看得我鬼火直冒。这么一点事情也写不清楚！我打电话给吴敏，让她通知那个负责人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我放下电话，意识到我有点冲动。把他叫来干什么？批评一顿？以前批评还少吗？批评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撤他的职？

不一会儿，那个负责人来了。小伙子长得还挺精神的。

我沉下脸：“这是你写的？”

小伙子看看，点头：“嗯，是我写的-----”

我在考虑怎么批评他。

小伙子：“崔总，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能说这个小伙子不够聪明，情商不及格。

我面无表情地：“一年前你就这样写，一年后你还是这个水平。你有没有动过脑子啊？”

小伙子一脸懵逼：“我、我怎么了-----”

我把陆无双写的策划案给他：“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小伙子：“我回去就看-----”

我提高声音：“现在就看！”

策划部的事情我管得太多太具体，所以宠坏了他们。随便什么都敢拿给我看，他们知道我自己会修改。

小伙子看完了：“嗯嗯，写得不错-----”

“比你怎么样？”

小伙子：“崔总，我觉得差、差不多吧----”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差不多？我看差很多！”

小伙子不说话。他居然不承认！

我说：“人家刚刚大学毕业，还只是一个二本学校。你呢？年纪比别人大，还是985毕业的，做这个工作两年多了，还是部门负责人，你不觉得惭愧吗？”

我觉得我的语气有些严厉，而且有点激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小伙子不服气地：“那你让陆无双来做这个负责人嘛！”

我一股热血冲上来：“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就简单了，小伙子主动辞职，我平静下来之后多给了他一个月的工资，然后他走人。

我给陆无双发了一个信息，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策划部的主管了。请不要推辞，谢谢。一分钟之后，陆无双回信息：如果我不愿意呢？我考虑了两分钟，回复她：要么同意，要么走人。一分钟之后，陆无双这样回答我：我走人。

我把手机扔在桌上。我没想到陆无双这么刚烈，真是有性格。那个小伙子已经辞职，我总不能去请他回来吧？那是不可能的事。策划部需要一个负责人，但是谁合适呢？

我点上一支烟。我这个年纪了，怎么会这么冲动呢？我那么训斥那个小伙子，其实是不满意他的工作能力，目的是想换他下来。既然他选择辞职，那就更好了，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所以我根本就不想劝小伙子留下来。我的人选就是陆无双。可她居然说我走人！她为什么要拒绝呢？为什么这么坚决？为什么理由都不给我一个？这个陆无双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

我有些烦躁，在办公室来回走着。我突然想到当初见到王涵的时候怎么没有现在这种感觉？以前我一般不会准时到公司，可自从陆无双来了之后，我居然天天准时上班，有时候还会提前半个小时。我是希望偶然碰到她吗？我是老板，我可以叫任何人到我的办公室谈话，但是我从来没有让陆无双到我的办公室。我是想见到她？那为什么我没有叫她来办公室呢？那是名正言顺啊！

我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办公室，脑子里胡乱想着什么，猛抬头一看，我居然站在了策划部门口！有过路的员工向我打招呼。

我只好干咳了几声，让陆无双出来说话。陆无双正坐在电脑前打字，听到我喊她，起身就走出来。我为了避免面对面的尬尴，就慢慢走着跟她说话。

我居然这样开头说话：“在打辞职报告啊？”

陆无双笑了笑，点点头。我发现她的牙齿很白。

我说：“为什么要拒绝我？”

话一出口，我差点脸就红了。这句话的准确表达是“为什么拒绝我的任命”，而不是“为什么拒绝我”。那太容易产生歧义误解了。

陆无双淡淡地：“崔总，我刚来公司不久，这样恐怕不大合适，也不大公平。”

我问她：“是怕别人说闲话吗？”

陆无双：“不怕。”

我说：“是担心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吗？”

陆无双：“不担心。我有这个能力。”

我说汉唐文化公司是我的，谁有能力我最清楚，谁做部门负责人我说了算。

陆无双笑了笑，略带讥讽地：“创始人嘛。”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创始人这个说法让我想起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严肃的词儿。

陆无双笑笑：“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不是。”

我说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跟你谈一谈工作，一会儿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请务必赏光哈。

陆无双点点头：“谢谢崔总。”

整个下午，我都处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之中。我站在窗前，俯瞰重庆城，觉得这是一个正在生长的城市，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昨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雨，使得这个城市清新可爱。

我选择了一家环境优雅的中餐馆。我提前到了那里，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些精致的菜肴，既有品位，又不至于显得铺张奢侈，还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1993年的。我跟陆无双说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现在是六点二十五分。我走出包间，来到餐厅大门口。门口前有一个不算大的鱼池，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悠闲地游弋。我心情愉快地看着它们，也不时地扭头看看四周。在六点二十八分的时候，我看到陆无双正在往餐厅赶来。她换了一条好看的裙子，上身穿着一件略微有点蓬松的白色T恤，头发很自然地披散着。可能是赶时间，她一路小跑着。这样，她的头发在傍晚的风中就飘逸起来，极其好看，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蝴蝶飞到了我面前，我看见她的唇上有一点湿漉漉的汗，亮晶晶的。

陆无双面带微笑，有些歉意地：“我迟到了。”

我盯着她：“没有。你提前了二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