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欢情
秋叶飘落，遍地残阳，凉风乍起，湖波微荡。
不觉间，北宫珺已经将近一月没有离开女官的居处，自北宫珩离开长安后，她也很少外出，只是在允许自由活动的范围内偶尔散步，算计着北宫珩何时回来。自从父母去世后，她惟一能靠得住的亲人只有北宫珩，是他背着自己从关陇来到长安，为自己四处奔走，最终得以留在宫中。
虽然不太清楚北宫珩在皇帝身边到底做什么差事，但北宫珺知道他日夜操劳，只要太极殿那边传来口信就不得不奔赴工作。她也未曾因为北宫珩陪伴自己的时间太少而不满，只是时常在心底珍惜来之不易的共处时光。
不过说到底，北宫珺也只是正值成长期的少女，对安全感和亲情的珍视让她时常在独处时产生些许落寞和惆怅。
除了日常起居外，北宫珺也在女官处承担部分杂活和跑腿的工作，毕竟寄人篱下，不卖力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留在这里。偶然间，在跟随女官给大内运送中秋馈礼时，叱奴太后不经意间注意到了看起来有些谨慎的北宫珺，觉得十分喜欢，便常唤她前来游玩。
叱奴太后年轻时是北周文帝宇文泰的妾室，性情恭良，待人温和，凭借过人的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事的方式在乱世中保存自己和子嗣，没有王公贵族们的可鄙傲气，对待仆人和宫女也较和善，自然非常喜欢本就招人怜爱的北宫珺。
尽管得到叱奴太后的喜欢，女官们对她也有些格外照顾，但北宫珺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么可喜。常人在得到贵人恩宠时大多都感激不已，觉得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然而在北宫珺看来，太后对自己的喜欢更像是对小宠物的怜爱一样，这种感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但也只能逐渐习惯。
大内偶尔也会有男子进出，他们多是宗室王公，年纪不大，没有到封王的地步，可以自由出入大内。不过卫王宇文直是个例外，他凭借先前诛杀宇文护的功劳和叱奴太后的宠爱依然可以在得到封王后自由入宫，不过活动范围会受到限制。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阴郁冷漠，令人不解和不适。
北宫珺曾经偶遇过宇文直，不过她没有抬头，只是隐隐发觉对方在注视自己。
秋日午后，宫内一片宁静，除了部分侍卫和宫女外，各妃和叱奴太后都在居所休息。不过北宫珺毫无倦意，她从小就不怎么睡午觉，这会儿正独自蹲在莲池边看鲤鱼，她的倩影被披风遮得很密实，从远处看像是一只小兔子。
北宫珺正沉浸在鲤鱼吐泡泡的场景时，一双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遮住她的眼睛，她有些慌乱，不过一股熟悉的花香味稍稍让她心安了些，随后一把抓住遮在眼前的双手向下移开，随后脖颈向后一仰，饱含笑意的秋波双眸便出现在面前。
“自己在这看鲤鱼也不叫我。”对方贴近脸笑道。
“没有，我以为公主也去休息了，就没再打扰。”北宫珺说道。
“哎呀，别公主公主的，叫姊姊就行了。”
“好吧，公主姊姊。”
“啧啧，你的小嘴儿可真会说呢，嘿嘿。”
对方笑着捏了捏北宫珺的脸，又一口气把她抱了起来，弄得北宫珺头晕眼花。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了另一个姑娘的声音：
“好啦，快把阿珺放下来吧，她都有些晕了。”
温婉柔情的嗓音让人无法拒绝，摆弄北宫珺的人也慢慢停了下来。
“好吧~就听太子妃的，这就把小珺子放下来。”
对方说着就把北宫珺放了下来，把她靠在自己身上防止她晕倒。北宫珺缓了一会才看清周围的事物，随即认出那位嗓音温婉的姑娘。
“太子妃姊姊怎么也在……今天还挺热闹……。”北宫珺还是有些晕乎。
“我若是不在，谁来救你呢？”
说罢，大家都轻轻笑起来，空气中荡漾着快乐的气氛。
先前遮住自己双眼又不断戏弄自己的是千金公主宇文盈，年方十四，是宇文邕的七弟、赵王宇文招的女儿，也就是宇文邕的侄女，太子宇文赟的妹妹，文帝宇文泰的孙女。性格活泼大方，不拘小节，时常变成促狭鬼，嗓音空灵清脆，十分伶俐，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很有辨识度。
站在另一旁的姑娘是隋国公杨坚的长女、准太子妃杨丽华，与宇文盈同岁，素来温婉良和、宁静淡雅，时而好奇新事物。几日前受到叱奴太后的邀请来到宫中游玩，顺便与太子宇文赟多些交流，为封妃做好准备。
不过平日里太子宇文赟总是外出寻花问柳、四处浪迹，独留杨丽华自己在宫中，落寞的情绪无处排解，在叱奴太后处恰好碰见前来问安的北宫珺，相处不久便熟识起来。而千金公主宇文盈时常跟着父亲宇文招进宫游玩，与杨丽花和其他妃子十分熟悉，她同样在祖母叱奴太后那里偶遇北宫珺，一开始只是觉得北宫珺有些可爱想要戏弄一下，但三言两语交谈起来后发现北宫珺也是个有个性的小姑娘，便大方地邀请北宫珺一起游玩。
在各种机缘巧合下，三人结成好友。一开始北宫珺还不太习惯，只是用“公主”和“太子妃”来称呼她们，不过宇文盈和杨丽华觉得彼此之间关系很亲近，不必使用这种略显生疏的称呼。由于北宫珺年纪较小，于是她便称呼也她们“姊姊”，虽然有时也会加上她们的身份用以区别，不过已经非常好了，毕竟她们从不在乎上流贵族用以束缚他人的事物，只有杨丽华时常比较遵循礼节。
正当她们坐在莲池边、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时，远处一位年轻男子朝这边慢慢踱步而来，看起来身份地位较为显赫。
“唔？十三王叔怎么在这里。”宇文盈似乎认出了对方。
“向太后请安的，顺便来看看你。”对方先对在场众人行礼，随后又朝向宇文盈，“赵王同我说他在宫中与陛下有要事相商，可能一时半刻不会完毕。赵王嘱托我若是你急着回家，便让我我顺趟带你回赵王府。”
“不必啦，谢王叔好意，我还要同小珺子和太子妃玩一会，王叔先回吧，一会我跟阿爹回府就行，实在累了就去太后处休息会。”
“好，那我差人同赵王知会一声，既然你不走，我就先行告退了。”
“好，王叔慢走哦。”
对方再次向在场众人欠身示礼，随后便离开了。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杨丽华和北宫珺不禁有些好奇这位俊朗庄重的男子是谁。
“啧啧，看你们好奇的样子。”宇文盈凑近道，“方才喊我回家的是本公主的十三叔，滕王宇文逌，时常和我阿爹一起谋事。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虽然年纪尚轻，但非常关心我这等后辈。”
“难怪如此谦逊有礼，看来我需要了解的人和事还有好多。”杨丽华说道。
“那是当然，十三叔又好说话又温文尔雅，不像六叔宇文直总是面带阴沉，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还总挤兑五叔，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会和他共事。”
看来宇文直受到的质疑和非议还挺多，很难想象如若没有诛杀宇文护的功劳叱奴太后如若不怜爱自己的子嗣，宇文直会有怎样的结局。
“唉，不知哪里还能找到十三王叔这样完美的人。”宇文盈道。
“谦谦君子，何处都会有的。”杨丽花拍拍宇文盈，似乎想起来什么，“好像小珺子的兄长也与滕王殿下年纪相仿吧。”
“唔，算是吧。”北宫珺算了算，“滕王殿下看起来也差不多二十岁。”
“诶？”宇文盈有些好奇，“小珺子还有兄长？本公主怎么不知道？”
“小珺子的兄长据说是陛下身边的亲信护卫，行踪隐秘，自然难得一见。”
自从诛杀宇文护后，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北宫珩及其背后组织的存在，为了能够更好地执行部分明面上的行动，掩盖北宫珩等人的身份，宇文邕对外宣称北宫珩是禁军护卫的一员，杨丽华也是从父亲杨坚那里得知这些的。
“原来如此，没想到小珺子还有这等厉害的兄长。”宇文盈揉揉北宫珺的脸，“太出人意料了，不知道小珺子的兄长什么样子呢。”
“这个么……语言能力有限，我没法给你们描述。”北宫珺摊摊手。
“无妨，直接领过来给我们看也不错。”宇文盈翘起嘴角。
“阿兄现在正外出做事，要好久才能回来。”
“唉~好吧。”宇文盈略微扫兴，但又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小珺子生得如此可人俏丽，兄长的俊气定然不输兰陵的高长恭呢。”
“公主姊姊好像对我阿兄挺感兴趣呢。”北宫珺凑近道。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宇文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怎么脸红了呢。”杨丽华笑道。
听到这话，宇文盈连忙照了照莲池，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红晕，一旁的杨丽华和北宫珺都在暗暗低笑。宇文盈有些无所适从，为了缓解尴尬，索性直接扑向北宫珺嬉闹起来，北宫珺连忙逃跑，杨丽华在旁边好一顿遮护。
远处的楼阁栏边，宇文邕和宇文招正举茶对饮，时而望向楼下嬉闹的众人。
“看来后辈们挺相处得来。”宇文邕观望道，“自从十三弟等人封王外出后，太极殿就很少有这样的笑声了。”
“是啊，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类场景了。”宇文招感慨道，随后注意到了端坐在池边的杨丽华，“看起来太子妃娴静淑雅，确实是不二人选。”
“自幼经受独孤夫人的教导，自然在气质和举止上都十分得体，朕诏她为太子妃，也是希望她能约束能赟儿的行为。”
此时宇文招沉默不语，只是微微蹙眉。
“看你脸色不太对，既然有事，就快讲吧。”宇文邕察觉到异样。
“无何大事，只是不知有些看法当不当讲。”宇文招犹豫道。
“但说无妨。”
“依臣弟观察，太子妃固然温和恭良，将来成为皇后必然可以母仪天下。然而其父隋国公杨坚却总给人一种暗流涌动的感觉。”
“你是说杨坚是在扮猪吃虎么？”
“很有这个可能，尽管不能非常确定，但提防杨坚绝对是有必要的，尤其不可让杨坚插手辅国事务，他的党羽一旦扎根，比藤蔓还难清除。”
“昔日杨坚被宇文护毒害时，朕曾给予过他庇护。宇文护死后，杨家所受到的迫害也都由朕平反，出于这些他也不敢造次，也不敢心怀不轨。另外杨坚的参谋能力也是上佳，再加上他身边还有独孤家的势力，不好动他。起码目前来说，杨坚还有许多有价值的地方，算是个较为忠心的可用之才。”
“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宇文招看了看远处的宇文盈，“希望阿盈将来与太子妃之间能保持最纯粹的伙伴友谊吧。”
“看得出来你很疼惜阿盈，就连入宫都带在身边。”
“阿盈的亲娘去世得早，从小就缺乏关爱，臣弟常年忙于事务，疏于陪伴，现在已经意识到缺乏陪伴的的严重性，不舍得让她离自己太远。”
“倒也是，朕若是有亲生公主，也差不多和你一样吧。”宇文邕看起来若有所思，“你最近听闻突厥的消息了么？”
“听说了一些，他们似乎想要和中土王朝联姻，以求得在草原称霸的后盾。”
“草原上的可汗们都不安生，整日都在幻想美梦。”宇文邕沉思道，“不过将来真有突厥与大周面临共同利益从而不得不和亲时，就看诸公主如何面对了。”
听到此话后，宇文招沉默不语，他知道宇文邕的话意在何处，只是静静注视远处的宇文盈。宇文邕也已经表明态度，他独自倒茶，而后继续慢慢品味。
夕阳入暮，晚霞漫天，分别的时刻很快到来，依依不舍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尽管如此，她们也知道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日后也总是有机会再见的。宇文盈跟随父亲离开，临行前同伙伴们欢快作别，杨丽华也准备前去太后处，同她们娴静地挥手告别。只留北宫珺在原地，慢慢招手与两位好朋友作别。
暮霭辉映夕霞，残光渲染衣裙，晚风轻轻游荡，带走彼此的呼唤。
或许以后会有很多这样欢乐又轻松的时光，也希望以后永远都会有这样的时光，不管何时何地，未来如何，这种时光都一定要存在。
一定，一定永远要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