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映日枫林晚
(一)
“我已经在盯着立东了。”路慎行正在通话,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再造量子科技公司董事长宅邸的书房里,新中式风格的红木书桌上是一台iMac,其上显示的正是景然隐形眼镜所见的第一人称视界,能够看到画面因为景然的泪水而模糊,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地啜泣。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路慎行笑道:“人都会变的,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可不是一个人。”他顿了顿,又说,“好了,你就说吧,什么时候能给我找到买家。”
静默片刻后,路慎行正色重申:“我现在让立东来主持第二阶段的实验就是为了稳住他,顺便替你们监视他的量子态生命体征,是我在帮你们!所以,我希望你们下次和我联系时,是带着量子武器买家的信息来的。”说完,路慎行就挂断了电话,并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扔,向老板椅后一靠,看了看落地窗外周末午后懒洋洋的阳光。
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回到电脑屏幕上,听着景然声泪俱下的哭诉,一瞬间,路慎行的眼里竟也涌现出些许晶莹的泪光与悲悯。
在时间线外窥视的未来的我没想到当时的路慎行竟会有此反应。
但是紧接着,隐形眼镜的视界画面里便是景然被立东拥入怀中的冲击,同时伴随着立东的一句听上去颇为肺腑的:“你以后有我了,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看到这里,路慎行瞥了瞥嘴,眼神里的同情荡然无存,随后,他径直起身走出了书房。
书房外,小木正等在那里。
“你去替我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路慎行随口吩咐小木道。
(二)
1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主动上前将景然紧紧拥入怀里,并对他说出——“你以后有我了,让我来帮你,好不好?”——这句话的。
只是,闻着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香四溢,再看到景然泣不成声,我实在是不忍心,实在是心疼。
我想安抚景然,但景然似乎后背上有伤,我一碰到他的脊背,他就瑟缩一下。
“你……”我轻抚着他的后背问,“你这里受伤了吗?要去医院吗?”
“没事的。”景然摇了摇头。
我问他:“疼吗?”
“没事的。”景然重复道。
在我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背上时,我看到他咬了咬牙,但没有躲。
“真的没什么吗?”我说着,想要从景然那件香芋色的宽松卫衣领口往里看看,但景然抗拒地站起身,走远了一些,满脸都是一幅“不要搞我”的讨好的憨笑。
“好,我不问,也不看。”我招呼他坐回原位,说,“快吃吧,一会儿饭菜就要凉了。”
2
那天下午,我们迎着清朗的秋风出门,准备去街心花园转转。
“立夏带钥匙了吗?她一会儿回来,会进不了门吗?”景然一脸关切地问我,“我在这里会打扰到你们吗?”
“啊,这……”我被问得心里一紧,赶紧摆手搪塞道,“不会不会,她读的是寄宿制学校,周末也很少回来的,上次她恰巧到家里来拿东西,你才碰上了她,一般她一开学就基本不回来的,所以你就在这里放心住下吧,景然。”
景然兀自点了点头,和我一起穿过了那条幽暗的走廊,步入公寓楼外的万里晴明。
“我们要一起去学校看看她吗?”景然抬头问我,午后的阳光映射在他的眸子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琥珀微光。
“没事。”我淡淡地答道。
毕竟,这是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景然柔声解释:“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学校可能会想家,或者,如果和同学闹了矛盾了,也可能会想和家人说说话,我们正好可以去陪陪她。”
“她一直跟我说,她在学校的人缘很好,而且,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和家人的关系总是很难处好的。”我没敢去看景然的眼睛,我感觉他眼里的真诚只会让我更加心虚,“要不,下次吧?我担心没有提前和她联系,到时等我们过去了才发现她和她的朋友们已经出去玩了,不在学校,扑了个空就不好了。”
“好,听你的。”景然点了点头。
秋意盎然,微风徐徐,我们走出小区,往前没走过几处拐角,便是街心花园了。
街心花园里,竟浑然不见秋意,常青的植物将夕阳的余晖遮蔽在外,似乎只要躲入茵茵树盖下,便可以永远留住夏天。
一家三口,一家五口,或是健身的人们穿梭于林荫道,与我们擦肩而过。
越往里走,便越能听到鼎沸的人声,那里是一个露天篮球场,附近一带的居民这会儿正在这里打球,一共三片篮球场地,被分为了半片半片的六组,群聚着身着各式马甲、大汗淋漓的中青年男人。
景然望向那片篮球场时,眼里放了光。
他是喜欢篮球?还是别的什么?我心里正疑惑着,却见最靠近入口处的篮球场地上,有个人抱着个篮球朝我们走来,并叫出了景然和我的名字。
“景然,立东?你们怎么在一起?”那个人爽朗道。
景然热络地和那个人打了个招呼:“强哥,好久不见!”
阳光从那个被景然称作“强哥”的人身后射来,让我一时看不太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他的皮肤黝黑,身材结实——我的记忆里对他没有半点印象。
那人把篮球往身后的队员那里一抛,问我:“立东,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芸清的发小刘强啊。”
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但还是根本记不起来。
“我们是没见过几面,我也知道您贵人多忘事。”刘强摆了摆手,一把架住了景然的肩膀,亲昵地说,“但我和我们景然可熟了,他过去一直和我们一起组队打球的,这段时间你终于想起我们了?知道回来找我们玩了?”说着,强哥压了压景然的脖子。
“没忘,要照顾小月嘛。”景然搪塞道。
刘强朝我们的身后望了望,抬了抬眉毛,问:“芸清呢?”
“她去外地出差了。”景然慌忙答道。
“哦,这样……”刘强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便对景然耳语,我仔细听了听,发现刘强对景然说的是,“景然,我实话和你说吧,芸清一直叮嘱我不要把她和立东的事告诉你,但现在既然你们都已经认识了,而且关系看上去还不错,那也就无妨了,只是我希望你知道她的心意。”
“嗯,他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啊,强哥。”景然对刘强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我总感觉,如果说,景然的这个笑容是一颗糖的话,那它的夹心或许是玻璃渣味的。
“今天你是来打球的吗?”刘强友好地拍了拍景然的肩膀。
景然像模像样地回头打量了一下他们球队的人数,说:“你们看上去人手已经很足了。”
“再足也不差你一个的位置。”说着,刘强就拉着景然往篮球场里跑,景然被拽着,边跑边回头问,“东哥,你来吗?”
“你咋还想着叫他一起打球?他这个书呆子不被球打就很好了。”刘强调侃道。
虽然被这么说,我一时有些生气,但那是景然第一次叫我“东哥”,而且,之后,在这个篮球场上,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然——我算是明白了,景然看到篮球场时眼里放光的原因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篮球场上驰骋的他才是最恣意自由的。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球类游戏非常无聊,尤其是在学校里,同学们围着一个球,从场子的一边跑到另一边,却总也不见球进筐,感觉不是人在玩球,而是球在把人耍得团团转。
但是景然完全不一样,他就像是一阵清风,洋溢全场,也像是一缕阳光,轻盈而明快,就连他的汗珠都在余晖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他应该是这样的啊,他一直以来都应该是这样的啊,恣意而蓬勃,自由而洒脱,但他是怎么会像之前那样沉默的?我又怎么能看着他再这么沉默下去呢?
不过,景然的身上一定有伤,在篮球场上必不可免的身体接触中,他总会不自然地瑟缩一下。
一场球打好,刘强和景然熟络地勾着肩搭着背,走到场边的休息区,也就是我所在的地方。我看到景然身上的那件香芋色卫衣都汗湿了。
刘强再次对我调侃道:“真没想到,像你这样的,打篮球像太空漫步的学究,也会在这里看我们打球,还看了那么久,现在不觉得这是在浪费您的时间了?”
我想过去立东和刘强一定有过节,不然他不会每次对我说话都那么刻薄,于是,我只能半开玩笑地回敬道:“那强哥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不然,会被盖那么多次帽吗?”
刘强倒是没生气,而是告诉我们说,一起组队打球的人不是晚上要去接小孩下补习班,就是要赶回去给家人做饭,或者要去约会,所以今天就只能先打到这儿了。
一时之间,场子就这么冷清了下去,只剩下了我和景然两人。
我们之间似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开始往回走,路边的烧烤摊支了起来,热辣扑鼻。
“要不我们先吃点,再回家?”我向景然那侧凑了凑,说,“我有点饿了。”
于是,我俩就坐在街边,迎风饮酒,好不自在。
但酒精的作用让景然凝望我的眼神变得直直的,突然,他的眼里一动,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我说:“我要……我要和你说说芸清,说说我过去的事,我才不管路慎行他会怎么对我!”景然说着取下了他眼睛里的两枚隐形眼镜,扔在了地上,踩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