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力量
从我开始研究快乐的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意识到,使人欢快的处所和事物有一个共通之处:闪亮鲜明的色彩。无论是一排刷上耀眼的糖果色的房子,还是文具店货架上五颜六色的记号笔,鲜亮的颜色总是能点燃快乐的感觉。五彩斑斓的颜色装点了世界各地的庆祝活动,看起来几乎可以认为,颜色越鲜亮,快乐的氛围越浓烈。在中国,大红的舞龙迎来了新年;在巴西,嘉年华以多姿多彩的羽毛装开启盛大的狂欢。而在印度的胡里节上,人们除去装饰,抛洒各色粉末,在嬉笑中从头到脚沾满颜料,呈现一派多彩烟尘笼罩的欢乐景象。
色彩和情绪几乎是密不可分的,虽然我们平时可能意识不到两者之间的联系。我们的语言经常把两者混为一谈。心情好坏,可以说成心里“敞亮”和内心“黯淡”。悲伤的日子里,我们头顶仿佛笼罩着一片“乌云”;有一点难过时,我们会感到“蓝色的抑郁”。而当我们一切顺利、生活蒸蒸日上时,我们说人生进入了“黄金”时代。看待事物,我们说要看“光明”的一面,而不要看“阴暗”面。虽然各种颜色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但是鲜艳光亮是世界通用的快乐符号。[3]孩子能本能地感觉到这种联系。在一项针对学前儿童绘画的研究中,鲜艳的颜色与幸福和兴奋相联系,而棕色和黑色等暗色调则经常被用于表达负面情绪。[4]成年人也跟孩子一样。平面设计师奥拉格·奥布赖恩(Orlagh O’Brien)进行了一项研究,请英国人和爱尔兰人将色彩与心情相配对。指向欢快情绪的颜色总是鲜亮明艳的色彩,金黄和橘黄色占了近一半。[5]
如果鲜亮的颜色能振奋我们的精神,那么人们花很大的精力,努力获取最鲜亮的色彩,也就不奇怪了。澳大利亚有一个叫迪埃里(Dieri)的土著部落,[6]他们每年带着朝圣的热情,徒步行走1000多公里,到布卡图的一个矿场上采挖金红色的赭石颜料。部落周围有的是赭石矿,但是迪埃里人只想要最鲜艳、最闪亮的赭石,将它们用作文身涂料。古罗马人看上了一种贝类动物体内的紫红色物质,为了获取这种颜料,他们忍受着恶臭,从贝类的排泄腺体里一点一点地抠取并积攒起来。[7]在殖民时代,最鲜艳的颜料往往成为高度保密的国家机密。那时有位法国植物学家,要冒生命危险从墨西哥偷运一盒用于制作红颜料的胭脂虫。直至今日,色彩仍然诱使人们不辞辛劳,远涉重洋。人们跋山涉水,只为一睹红石大峡谷的色彩;不远千里,只为在粉红的沙滩上享受太阳的光彩。每年秋天,新英格兰和加拿大的人们会参加所谓的“秋叶拼字”活动,寻找金黄的秋色。
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描述自己服用致幻剂的体验时提出,人类辨别色彩的能力是多余的。他写道:“人类高度发达的辨色能力是生物进化的奢侈品,对人的智识和精神发展极为宝贵,但对人的生存完全是不必要的。”[8]但我们的眼睛敏于分辨各种颜色的细微差异,科学家估计我们人类可以清晰地分辨多达700万种色度。[9]虽然不如鸟类分辨色彩的能力那么强大(有些鸟类可以分辨紫外线光谱),但这也是一项惊人的能力。我们有如此强大的色彩分辨能力,如果说这一功能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让我们开心,那听起来似乎也不太可能吧?
事实上,我们的色彩辨别能力并不是多余的奢侈品,而是与人类生存直接相关的感官功能之一,特别是在寻找维持生存的能源方面,这一功能必不可少。人类远古时代的先祖是在夜间活动的动物,像大部分哺乳动物一样,辨色能力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大用处。他们皮肤细腻,血液恒温,经常在夜幕下觅食求生,靠的是嗅觉,而不是视觉。但是2500万年前,一批勇敢的夜猴子大胆地走出黑暗,走到日光之下,开启了日间生活方式,并一直延续至今。在这一新的生态环境中,分辨色彩的能力一下子就变成了极为重要的优势。仍在夜间活动的猴子只有两种色彩感应锥体细胞,而我们人类的祖先却进化出了第三种锥体细胞,这种细胞对光谱中的有色光很敏感,极大地增加了人类可见色彩的数量。这一新增的锥体细胞使人类能识别一系列诱人的色度,包括分辨红色和绿色。这一能力如今使我们可以分辨交通信号灯,知道是“行”还是“停”,但是对我们的远古祖先来说,这一能力给他们带来了直接的好处。科学家认为,辨色能力使远古人类能在茂密的树叶中找到富含糖分的成熟果子[10]和营养丰富的嫩叶(嫩叶常常带有一点红色,因为嫩叶含有花青素,没有完全被叶青素覆盖)。研究表明,色感对在日间活动的人类如此重要,以至于在进化过程中,我们祖先大脑处理气味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弱,让位于越来越强的视觉信息处理功能。[11]人类的色感绝不是赫胥黎所说的奢侈品,而是对我们的生存而言极为关键的官能,我们牺牲了其他的感官功能来获得更强的色感。
任何生物,无论是单细胞的草履虫,还是200吨的蓝鲸,其生存的核心都是如何获取能量,以维持各种生命活动:采集食物、寻找住所、躲避天敌、交配繁殖、抚养后代,或者打网球、跳伦巴。人类这样的大型恒温动物尤其如此。在微观层面,光是为了维持生存,就要倾力而为。我们的细胞按生物钟运动:压缩、释放染色体,快速扭动、旋转RNA(核糖核酸)链条,堆砌着氨基酸组成蛋白质,不断地自我修复、自我复制。为了维持这一新陈代谢进程,我们进化出一套机制,促使我们不断寻找食物:饥饿感催促我们寻找食物,快乐感奖励我们找到了食物。经过数百万代人的进化,我们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意识:鲜亮的色彩意味着营养。[12]这样,鲜艳的色彩就与快乐之感交织在一起了。
色彩是能量的视觉化产物。色彩触发了原始的本能意识,激发了得到香甜食物的快感。如今在这包含各种人造色彩的世界里,我们仍能感受到同样的快乐,虽然许多彩色的人造物件并无有益身体的养分。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色彩意味着我们周遭的环境多姿多彩,丰富多样。色彩是深入我们潜意识中的信号,不仅暗示着事关生存的食物,而且预示着一个能维持我们长期生存的环境。用瑞士画家约翰内斯·伊顿(Johannes Itten)的话来说,“色彩就是生命;因为没有色彩的世界在我们看来就是死亡之地”。[13]能量美学的核心内容是:鲜亮的色彩意味着能量,让我们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充满活力,助我们繁荣发展。
明白了这一点,理解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发生的神奇变化,就有了一个新的视角。埃迪·拉马市长的“色彩运动”给一个死寂的城市注入了活力,向市民们传递了这么一个信号:他们居住的地方不再是人们所说的“垃圾城市”,[14]而是一个充满新鲜活力的家园。人类生活与色彩的关联,并非人类进化的偶然变异,而是生命和维持生命的活力的进化之必然。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很快就意识到,色彩的变化无意间改变了人与其周围环境的关系:以前人们对环境的态度是能忍就忍,忍不了就跑;现在人们愿意留下来,改变,发展。5年来,地拉那的商业活动增至原来的3倍;税收增至原来的6倍。[15]增加的税收被用于公共发展项目,比如拆除公共用地违法建筑5000栋,栽种树木4000棵。刷墙那年到地拉那采访的记者见证了这个城市的巨大变化,以前冷清的街道是犯罪的天堂,如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在公园散步。阿尔巴尼亚艺术家安利·萨拉(Anri Sala)描述了这一快速发展,他说:“一开始唯一的变化是墙体的颜色,后来,你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因外表色彩的变化而发生巨变。”[16]墙体彩绘就像星星之火,点燃了这个城市的心脏地带;又像催化剂,助推了整个城市的化学反应,最终改变了这个城市的整体面貌。与整个城市的巨变相比,刷墙运动只是个微小的举动。有一位市民写道:“就算你是个盲人,也能感受到地拉那的彻底改变。”[17]
很难相信色彩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就算是主导并见证了这一巨变的拉马市长,有时对变化规模之巨大也感到困惑。许多类似的建筑墙体彩绘项目也经常被斥为浪费财政资金的“面子工程”。我想,我们之所以低估了色彩的力量,是因为我们视其为外表的装饰,而非实用的工具。在这人造的世界中,色彩居于事物之浅表,只是一层薄薄的、最后的粉饰。这一点体现在英文单词“color”(颜色)的词根之中,“color”一词源自拉丁文单词“celare”,其本意为“掩盖”。但是在自然界中,事物的颜色能穿透整个物体。如果柿子皮变黄了,那它的果肉也是黄的;棕红色的麋鹿,肉也是红的。自然界中的颜色一定预示着什么,比如果实成熟的阶段、矿物的集中程度。我们理智上认为颜色掩盖了实际内容,而我们对颜色的本能反应却把颜色当作揭示实质内容的线索。埃迪·拉马的话印证了这一点,他说,一个“正常的城市”要像穿衣服、涂口红一样披上彩色的外衣。[18]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地拉那这样一个市民缺乏最基本社会公德的城市,色彩的功能更像是这个城市的内部“器官”:看起来像外表涂饰,实际直入所有问题的核心。
在了解到地拉那的变化后不久,我碰到了一位离家更近的同胞,她也深信色彩的巨大力量能复活沉寂的环境,活跃环境中的人。20世纪90年代初,露丝·兰德·舒曼(Ruth Lande Shuman)到东哈莱姆区几所中学参观。参观期间,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学校不像学校,而像另一种机构。她说:“每个学校都布置得像牢房一样,感觉像监狱。”这触发了她的一个想法,就是后来的“公益色彩”(Publicolor)项目:把纽约市每所像监狱的公立中学都刷上鲜亮的颜色。我想起了我知道的那些公立学校:混凝土的墙面,没有窗户的走廊,两边摆满的储物柜,沙色的油毡地板。“这样的学校外表上看起来就充满恶意,”舒曼摇头叹道,“难怪孩子们一个个辍学,老师们都不愿上班,家长们都不愿走进学校。”(纽约市约有24%的中学生没有读满4年就辍学了,而舒曼刚开始粉刷学校的时候,这一数字超过50%。非洲裔和拉美裔学生中仍有1/3没有读完中学。)
舒曼曾在“大苹果马戏团”工作,对进入多彩空间的喜悦感受颇深。她也曾研究色彩理论,和埃迪·拉马一样,她坚信环境色彩对人们的行为举止有着深刻的影响。她组织粉刷的第一个学校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个社区,那里接近半数的居民生活贫困。她最初遭到了来自学校领导的抵制,他们对她选择的鲜艳色彩嗤之以鼻。但是20多年来,“公益色彩”组织一共粉刷了400多所学校和社区中心,受到纽约市和联邦政府的嘉奖,许多学校的校长争相仿效。
学校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很难估量色彩对教学质量的影响。但是,有个案表明,“公益色彩”项目实施之后,学校整体面貌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脏乱的墙壁涂鸦几乎完全消失,校长们反映师生到课率都有显著提升,有些校长还发现学生的考试成绩也有所提高。也许最令人惊讶的发现是,老师和学生们常说,自从“公益色彩”项目刷墙之后,他们在学校感觉安全多了。正如地拉那的店主们拆除了自家商店的防盗网,这里的师生们发现,色彩鲜艳的墙面消除了他们的不安全感。也许,有了安全感,他们教与学的潜能得以释放,最终转化为老师更好的教学表现和学生更高的学习成绩。
我觉得还有一种效应在起作用:鲜亮的色彩对视觉起到了刺激性作用,与咖啡因提神醒脑的作用一样,色彩使我们从自甘平庸的状态中惊醒。艺术家费尔南德·莱热讲述了鹿特丹一个新翻修的工厂的故事。“老厂房阴暗压抑,新厂房明亮鲜艳,令人感觉通透开阔。不久,厂里就有了新的变化:不需要倡议监督,工人们自觉地穿上了干净整洁的工作服……因为他们感到周围环境发生了变化,自己也要有所改变。”[19]对工作场所中色彩的影响进行的综合研究表明,莱热的观察可以放大到更大的范围。[20]一项涉及多个国家(瑞典、阿根廷、沙特阿拉伯、英国)近千人的调查研究发现,在明亮多彩的办公室工作的人,比在光线阴暗的空间工作的人思维更敏捷,心情也更好,更有自信,对事物更感兴趣,对人也更友好。许多学校教学楼、企业办公楼压抑的色调使人提不起劲来,难以集中注意力,还容易引发不安情绪。[21]色彩的活力有助于我们集结必需的能量,用于学习、发展和成长。
“公益色彩”项目让学生和校方管理人员参与到活动中来,为自己的学校选择要呈现的色彩。但是,多年来,活动组织方已经形成了一种标志性的色彩组合,以柠檬黄、绿色、橘黄色为主,重点突出松石绿和鲑鱼红。这一色彩组合鲜亮而饱满,可以说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调色板。不过,我在想,将其推而广之会是什么样子。这么鲜亮的色彩,放在一栋大型建筑物的表面,会不会让人感觉难以接受?
出于好奇,7月的一个下午,我来到布鲁克林区布朗斯维尔的一处救助收容所,手持滚筒,将“阿鲁巴蓝”(Aruba Blue)牌颜料刷在收容所一栋房子的门上。整个夏天,“公益色彩”组织开展了一项活动,上午教中学生数学和语文,下午带孩子们到破旧的社区粉刷公共场所的设施。我们下午很早就到了,舒曼穿着沾满颜料的衣服忙碌着,检查颜料和工具设备,询问孩子暑假过得怎么样,了解项目进展情况。这些孩子她都认识,都能叫出名字来。人到齐之后,我们走到外面的院子里,院子周围是收容所的5栋房子。舒曼把我引荐给了我今天的向导——琪亚娜,一位家住布鲁克林“夕阳公园”附近的16岁姑娘。我们开始粉刷一扇面朝院子的单元门。琪亚娜是“公益色彩”组织的老队员了,已经参与了5个粉刷上色项目,所以我让她处理门框部位难搞的角落,自己着力把油漆均匀地用滚筒刷到门面上,不能太厚或太黏。我问琪亚娜,在她参加过的粉刷上色活动中,她最喜欢哪一个项目。她笑着想了一会儿:“当然是刷我自己的学校。刷上颜色,我感觉整个学校好多了。”听得出来,她语气中充满惊讶。“上了颜色,让我感觉在学校里快乐多了。”
我不需要想象琪亚娜描述的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就在眼前:这个收容所在粉刷前后分明就是两个世界!这个机构西边的楼房被刷成了夕阳的颜色。底层颜色是最淡的——柔和的金色,而顶层则是熟透的杏仁黄。我们粉刷的门窗呈蓝绿色,为整栋建筑增添了一分热带丛林的气息。东边的楼房要到下个星期才粉刷,现在从上到下都是灰蒙蒙、油腻腻的棕褐色。站在东西两边的楼房之间,我惊叹于两边差距之大:往右看,感觉自己身处废墟之中,来到了一个没人愿去的阴郁之地;而往左看,仿佛置身于迈阿密阳光照耀的住宅小区,正要去参加朋友的周末聚会。暖心的色彩像阳光一样普照大地——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乐观主义情感的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