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的天性
电影《风月俏佳人》(Pretty Woman)的结尾有这么一个简短而喜气的画面:“公司掠夺者”爱德华·刘易斯(由理查·基尔饰演)逃离了一个业务会议,穿过大街,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踏在草坪上。他面带微笑,光脚来回走动着,仿佛实现了压抑多年的愿望。开阔空间让我们有地方自由跑动,而一小块自然空间同样能释放我们的身心。在人造的环境中散布着无数的屋后庭院、社区花园、城市保留地,以及所谓的“袖珍公园”,有些小到几乎只能转个身子,但是它们都能提供一种令人愉悦的释放感。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自然空间究竟有多大的效果?我向詹姆斯·科纳(James Corner)请教,他是纽约高线公园的首席设计师,高线公园是曼哈顿中城西侧建在原铁路高架线上的线形空中花园。科纳被认为是奥姆斯特德的现代继承人,方兴未艾的景观建筑设计领域的“摇滚明星”。如果想了解如何让自然在狭小的空间创造快乐,那一定得找他。
周一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在科纳的办公室见到了他本人。他表情严肃,眉间皱纹很深,但是一说到快乐,他的脸就亮了起来。对他来说,观景之乐不在于人之所见,而在于人之所感。他说:“这是一整套的东西,相机是拍不出来的。”接着他用仿佛冥想时流动的意识的语言描述了带来快乐的风景,听起来就像一首诗:“花草树木,芬芳色泽,光影交互,潺潺流水,水汽柔和,可触可感,温度适中,云雾缭绕,天时地利聚合……”他话音渐弱。“这些不是一眼看得见的,但是却很有效果,能带来快乐。”
听着他这番描述,我的心回到一小时前,在来他办公室的路上,我沿着高线公园漫步。记忆中的感觉又鲜活了起来。当时是闷热的夏天,我拿着笔记本在三叶枫树丛中停留了一会儿。树荫下微风习习,凉快了几度。孩子们在浅水坑里跺脚玩水,人行道上人工喷泉冒着水泡。青草在风中来回摇摆,飒飒作响,即使在正午的热浪中也不停息。花草树木的芬芳阵阵袭来,夹杂着太阳光炙烤水泥路面的都市气息。北边更远处的草坪上,人们成群成对地坐着,光脚露肩。我不禁走出人行道,跨入湿凉的草丛中。回到水泥路上的时候,热浪从四周将我重重包裹。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些感受,但是听着科纳的描述,我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是如此之深。这让我想起荒川曾说人有上千种无名的感觉。科纳刚刚就让我找到了几种新的感觉。他也打开了一扇能更近距离地观察“自由”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看到的不是远处的地平线,而是细微的感官直觉。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在小小的花园或绿棚里都会有自由的感觉。在室内,厚厚的隔热墙和交流电网阻隔了气味、空气的流动,消除了温度、湿度的波动变化。而气味、空气的流动和温度、湿度的变化正是室外自然环境的快乐之所在。身处自然环境中,我们的各种感觉会得到解放。
这种热爱荒野的感觉,正好体现了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Wilson)所谓的“生之爱”,即人类热爱其他生命的天性。[15]威尔逊认为,早期人类对其他生命体感兴趣,这是适应自然的结果。各种活的生物比起非生命体,更有可能给人类的生存带来机遇或威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实际的利益关切就变成了内在的兴趣爱好。2015年有30 500万人次参观游览美国国家公园;威尔逊指出,每年到动物园看动物的人数比到体育场看比赛的人数更多。有68%的美国家庭养了一只或多只宠物。根据威尔逊的说法,人类接触动植物的这些体验是我们身心健康的核心组成部分。
越来越多的研究印证了他的这一观点。已有研究证明,亲近自然能提升睡眠质量、降低血压,甚至延长寿命。[16]在美国、英国、荷兰等多个国家进行的广泛的调查研究发现,在绿色空间更大的区域生活的人们,焦虑、抑郁的发生率更低,[17]更能从紧张的工作生活中恢复过来。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身处自然能降低学名为“膝下前额叶皮质”的大脑区域的血流量,而这个大脑区域与思考问题的倾向有关。[18]自然环境能实实在在地使我们忘记忧愁。
我的思考又回到我在高线公园漫步时的情形,为什么要到詹姆斯·科纳向我指出来时我才意识到那些感受?我首先想到,这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急于赶路或心里有事,所以无心留意四周环境的浓厚氛围?虽然专注于那些事情并无妨碍,但是即便我们专注于其他事物,大自然也能触及我们。“从这方面看,它有点像音乐,”科纳说,“即使你没有专心听,它也能对你产生强大的审美熏陶作用。”科纳与其同事在高线公园的设计建造中尽力消解自然元素与人造元素的界线,使人无可回避地接触自然。这一点可见于公园最基本的设计要素之一:建造人行道的混凝土摊铺机。科纳的团队亲自设计改造了摊铺机,让摊铺机尾端像梳子的齿一样,这样就能形成绿植与便道的融合。这一简单的设计使人与自然的相遇成为生活的背景:上班路上,你在自然中穿行;读书看报,你在树荫下完成;与朋友家人烧烤,你在野外进行。
如果自然能如此简单地使我们感觉如此健康自由,那我们为什么不在生活中获取更多的自然元素?我从景观理论学家J. B.杰克逊的文章中获得了一些启发。他研究发现,我们人类一直对自己是动物王国的一分子的事实感到很不自在,总想标榜人类独有的特征,以区别于其他物种。人造的环境反映了这种焦虑感,人类为实现自己的文化抱负,无视自身作为一种生物的本能需求,开拓出宽阔的人造空间。在杰克逊看来,我们的城市设计建造,就是为了让我们感觉远离自然,然而,事实上我们永远是大自然的一部分。[19]在人类进化的大部分时间里——八万代人的进化过程中,自然不是我们去参观、度假的地方,而是我们的生存之所。自农业文明产生永久居留地和社区以来,人类文明只经历了600代人,而自坚硬喧嚣的现代都市诞生以来,我们只经历了区区12代人。从进化的角度看,我们当前的居所仍然是一个处于早期阶段的试验品。
现在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城市里,人们越来越急迫地感到,我们人类有必要恢复与自然的接触,这一需求在设计建造低收入者住房时尤为突出。认为自然环境本身就可以解决城市贫困社区面临的巨大复杂挑战,无疑是幼稚的。然而,一个新兴的研究方向提出,一小块自然环境对生活质量的提升有超出其本身的积极作用。伊利诺伊大学“景观与人类健康实验室”创办人弗朗西斯·郭(Frances Kuo)和威廉·沙利文(William Sullivan)调查发现,在芝加哥市,大型住房项目中居民的暴力倾向与项目缺乏绿色空间有密切关联。在其中一项值得注意的调查中,他们统计了艾达·B.威尔斯住房项目98栋住宅楼的刑事犯罪报告,发现四周绿植更多的住宅楼,与几乎没有绿色的住宅楼相比,犯罪率低50%。[20]
研究者在监狱中也发现了类似的效应。服刑人员在看完有关大自然的节目后,攻击倾向的表现更少,暴力事件下降26%。[21]另一项研究发现,身处花园能降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情绪爆发的频率。[22]大自然的刺激能有效地减少暴力行为,其中一个原因是,大自然能唤起一种快乐又平和的反应(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积极情绪”与“低度唤起”)。但是这也让我突然想到,也许还有一个人们尚未研究探讨的效应在起作用。贫困、服刑、住疗养院,都会使人进入一个有着某种束缚的环境,每种环境都包含一套可见或不可见的界线。在大自然中,我们能突破这些界线,获得短暂的自由。在大自然中,任何人都可以充分地、自由地探索和体验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