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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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横渡长江

每一条道路上都有出发的人,

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方天空,

每一方天空上都有莫测的云,

每一朵云都兆示着命运。

——【英国】雪莱 《选择》

这是一个不安的时代。

一切欣欣向荣,一切也莫名不安。这种不安,就像穿越整个中国而奔向大海的长江,远远望去,它是那么祥和悠长,可当你走近它,跟着它一起蜿蜒前进时,你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千变万化:时而波澜不惊,时而浪潮翻滚,时而暗流汹涌,时而怒吼狂奔……它让你目酣神醉,心潮澎湃,欲罢不能。你的灵魂也随着江水辗转起伏,无法安睡。

这是水的变化的无法压抑的特性。

在中国,很少有城市像武汉这样,格外享受水的垂青。光是穿城而过的长江汉水,就足以让很多城市自惭形秽,它们组成一个不太规则的T字,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武汉分成武昌汉口和汉阳三镇。在三镇里面,又有星罗棋布的湖水点缀其间,就算足不出户的武汉人,也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众多湖泊的名字:东湖、南湖、西北湖、后湖、沙湖、晒湖、月湖、金银湖、水果湖、墨水湖、莲花湖、汤逊湖、菱角湖、杨春湖……而西北湖,又是由西湖和北湖组成,加上远城区还有两个不知名的西湖,这样,武汉的东西南北湖就一应俱全了。其中,东湖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湖面面积为33平方公里,比著名的杭州西湖大五倍多,人称“海一样的湖,湖一样的海”!只可惜武汉的湖泊消亡得太多太快。建国初,主城区的湖泊就多达127个,而今锐减至38个。单一个武昌老城,旧时有“三台八井九湖十三山”之称,称得上开门见山,出门遇湖,如今九湖仅存其二,只剩下辟为公园的紫阳湖,以及位于武汉音乐学院内的都司湖。都司湖,要不是张之洞曾在此开过“两湖书院”,被人发现历史文化价值而重新整治,恐怕早变成小小的臭水塘了。幸运的是,远城区的湖泊尚有不少,据说和主城区合起来,达到147个。这样看来,武汉“百湖之市”的美誉还算实至名归,加上长江汉水,这座城市水的规模及数量,放眼世界恐无多少城市可以比肩。

从天上望下去,武汉就像个经络密集而气血饱满的巨人,我们每个人都是她体内渺小的细胞,在弥漫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水气中生存。谁能置身事外?谁能拒绝水的邀请和水的包容?当眼里的波光粼粼不期而遇,当耳里的江涛滚滚静听可闻,当鼻中的夏荷湖香沁人心脾,当肤上的柔波激浪缠绵悱恻,你会觉得,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灵魂,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水的味道和水的气息。因为有太多的水,武汉的气候也显得桀骜不驯。夏天的热是湿的热,闷的热,粘在身上湿漉漉汗涔涔的;冬天的冷是湿的冷,彻骨的冷,贴在身上冷丝丝潮乎乎的。在很多人的记忆里,武汉要么冷,要么热,没有所谓中间的温。春秋只是匆匆过客,冬夏才是永恒主角。阴阳两极如此突兀,让这座城市充满了棱角。爱她的人说她热情,恨她的人说她粗俗,连评价都势同水火。当爱恨激烈碰撞的时候,故事就发生了。

7月16日早上8点,武昌汉阳门。云空广漠,江水浑黄,大桥巍峨。第40届武汉国际横渡长江活动,如火如荼。活动分个人抢渡和群众方队横渡两部分。个人抢渡有42名男女选手参加,起点为武昌汉阳门,终点为汉阳南岸嘴,游程约1800米。群众横渡方队有28支队伍,共2000多人参加,起点为武昌汉阳门,终点为汉口江滩三峡石广场,游程约5000米。8点10分,个人抢渡赛首先开始。9点左右,才轮到群众方队横渡。28只群众方队中,武汉本地的有24只,主要由城区、企业和学校等代表队组成。来自国内16个省区市的272名选手,将组成4个联合方队横渡长江,创下历年来渡江活动外地选手人数新高。

时间尚早。一些等候的群众方队,松松散散地,排列在平湖门到汉阳门的马路上。每个方队前面,都有硕大的横置的大架子,像宣誓钓鱼岛主权似的,上面立着醒目的代表队的红色大字,如硚口区、汉阳区、武昌区,等等。武汉长江大桥桥头堡伫立在人群上方,像一座拔地而起的悬崖峭壁,峭壁上有人伸长了脖子看着下面的热闹,如同欣赏夏天回到繁殖地的候鸟。

这天的温度是27℃到34℃,多云转晴。此时,太阳正和云层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会儿太阳穿过云层,露出微热的光,一会儿云层盖住太阳,散着湿闷的气息。无论谁胜利,热浪都挥之不去。要说武汉的夏天,就如同铁面无私的包公,对早晚一视同仁。清晨的一丝清凉刚遇到升腾的燠热,便缴械投降,化为乌有。人们从热中醒来,在热中奔波,还要往热中睡去。热的天,热的地,热的声嘶力竭的声浪,交织成一首《金蛇狂舞曲》,轻飏飘荡,渗进长江的浊水黄沙,沁入人们的肌肤骨髓,让整个世界莫名兴奋又躁动不安。热得受不了,有人拉起紧身的蓝色泳衣,露出圆圆的肚子,不经意拍一拍,像是挑选一个成熟的西瓜。多数选手只穿着短短的泳裤,那胖乎乎白花花的身体,配上系在腰间的橘红色“跟屁虫”,乍一看,像超市贴好标签的大白萝卜和小红番茄。

选手的脸上是轻松的。他们大都是游泳的好手,对武汉的江河湖泊熟悉得像身上的肋骨。不少人早已横渡过长江好几次,这一次,不过是新添一条得意的履历罢了。也有第一次横渡长江的,但看不出明显的紧张,他们早在东湖汉江秣马厉兵了好久,只等着征服另一条大江。在中国,等待的时间永远比行动的时间要长。等得无聊,有人便坐在树荫下休息,有人走到一旁眺望江水,还有人拿起手机相机合影留念,大家笑着,做着胜利的V字,那漾开的笑脸,宛如长江扬起的浪花。

秦朗,正靠在平湖门水厂对面的江边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对于一个18岁的高中生来说,这样壮观的场景应该让他兴奋,可他实在兴奋不起来。想着能站在这里,实在很不容易,光是班主任那里,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她才允许他一次次请假——今天也不例外。高二暑假的补课正在进行,而他逃离了学校,只为渡过一条江。班主任说,这叫玩物丧志,还不无嘲讽地说,照目前地球演变和国家发展的趋势来看,至少在秦朗有生之年里,长江肯定不会变成长白山,武汉也不可能变成阿富汗,所以横渡长江的机会多得是。高考则不同,一生也许就那么一次机会。因小失大,舍本逐末,避重就轻,值得吗?秦朗无言以对。这种说教振聋发聩,让他一度觉得与学业无关的都是罪孽,如果继续我行我素,更是罪孽深重。当然,班主任只是他横渡长江的一个小绊脚石,不值一哂。更多的烦心事,来自他的周遭变化。这些变化令他十分沮丧,一度要放弃横渡长江。所以,现在,他能够有惊无险地,通过报名、测试、淘汰、集训、老师诘难等关口,最后顺利站在这里,也算得上一个奇迹。

“七月头,六月尾,烧开了水,热死了鬼。”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壮硕的男人,他大颧骨,宽额头,头发像热干面一样微卷着,大嗓门伴着碎碎的口头禅,说起话来头扬臂举的,远远望去就像首义广场前的英雄浮雕。在他身上,武汉人的热情、豪爽乃至粗鲁,一览无余。见秦朗说普通话,他也跟着说普通话,可他的武汉话一变成普通话,音调立刻降了八度,好似一个汉口码头背麻袋的魁梧汉子,突然间,变成汉阳乡下来卖菜的扭捏少女。这一蹩脚的变化很有喜感,让人想起张明智说的湖北大鼓。秦朗和他因游泳结识。在集训当中,他给秦朗传授了宝贵的游泳技巧和经验。秦朗很感激他,客气地称他“江老师”。可他并不是真的学校老师,而是一家国营老厂的工人。他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从小在长江里泡大,对长江了如指掌。这是他第五次参加横渡长江活动了,私底下的还不算。“我记得有一年横渡长江的时候,比今天还热……”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渡江的光荣史,那飞出的唾沫,无形中抬高了长江的水位。秦朗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但思绪早已飞到夏光媚那里。

夏光媚是秦朗的同班同学,也是他的女朋友。按道理,她应该到这里为他加油了,可她在哪呢?

“秦朗,莫愁眉苦脸的,以你的能力,游过去是小菜一碟。”江老师又换成了粗犷的武汉话。

秦朗冲江老师笑了笑,算是接受他的安慰。可江老师并不知道,秦朗的忧愁不是来自长江,而是来自父亲秦永泽和女友夏光媚。早在二个月前,他就没见到父亲了。作为一度在全国商界风生水起的商人,父亲突然被警方带走而前途未卜,对于幼年丧母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可是,就在秦朗需要慰藉的时候,光媚也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与他若即若离。这种可怕的变化让秦朗很不适应,安全感一度降到最低。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了秦朗的注意。循声望去,只见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围观的人群边,说着笑着,指着什么。一个穿白色T恤加一条卡其色短裤,一个穿粉色宽松罩衫加一条牛仔短裙,一个穿浅底紫花的连衣裙,三人一溜嫩藕般白皙修长的胳膊腿脚,很是养眼。尤其是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细眉柔眼,皓齿红唇,在紫色裙衫的衬托下,仿佛一朵盛开的紫色睡莲。

是的,秦朗喜欢女孩们穿裙子,虽然从未向人公开这种喜好,但从内心来讲,他觉得,女孩们只有穿上裙子才是最美的,漂亮女孩穿裙子更是天经地义的。极端地讲,他甚至认为,那些有青春有身材但不爱穿裙子的女孩,是暴殄天物或者侮辱了女性这个称号。为此,他还查了资料,竟发现一些有力的佐证。原来,中国古代妇女是必须要穿裙子的,无论老太太和少奶奶,即使家居,也要整齐地穿着裙子,绝对不能马虎,否则被认为轻薄无礼。看到这里,他多想对那些不爱穿裙子的女孩说:“穿裙子吧,别对我无礼!”

不过,秦朗喜欢女孩们穿裙子,并不是出于礼仪的考虑,而完全出于视觉的享受。玲珑有致的青春身体,裸露流淌的细腻肌肤,笑语盈盈的动人脸庞,伴随着衣袂飞舞,裙裾飘扬,总让人产生很多遐想。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这一点上,他很认同。他曾经观察过很多女孩的裙子,或者说穿裙子的女孩。对于一些风姿绰约者,他甚至达到迷恋的程度。至于说,视觉背后是性的诱惑,这个,他也认同。裙子的妩媚和隐约,也确实勾起他对女性身体的好奇。但他觉得,性未必是全部。至少抛开性,单从外表来看,穿裙子的女孩总比穿裤子的女孩好看。当然,裸体除外。因为这个原因,他特别喜欢夏天。

秦朗和光媚有着奇妙的缘分。五岁时,他转入光媚所在的幼儿园大班,和她做了两年同班同学。之后,到母亲的故乡上海读了一年小学,不就又转回武汉,正好进入光媚所在的小学,两人做了五年小学同班同学。小学毕业后,他们去了不同的初中。可高中又相遇了,还是同班!

是的,秦朗喜欢夏光媚,喜欢夏天的夏光媚,喜欢夏天穿着裙子的夏光媚。阳光下,一头精神的马尾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张微笑的嘴唇,一袭娇艳的裙子,一副白嫩的胳膊,一对修长的玉腿,亭亭玉立,转眄流精,天呐,真是太美了!

秦朗的母亲说:漂亮的女人其实是一泓漂亮的水。光媚正是如此。以此衡量,秦朗喜欢光媚和喜欢水之间,是否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这一点上,母亲是一个极佳的例子。她喜欢水,也如水般晶莹漂亮。每当看到她在水中游泳,秦朗就觉得女人和水如此完美融合,真是上苍给予人类的莫大惊喜。从三岁起,母亲就教他游泳。可一不小心,他的耳朵灌了水,竟发展成中耳炎,虽然治好了,但影响了他右耳的部分听力。

虽然听力受损,但上天给了秦朗一双敏锐的眼睛。他对颜色特别敏感,当别人对眼前的颜色浑然不辨的时候,他却能分辨出其中的细微变化,这一点,让母亲觉得很神奇。长大后,秦朗看过一部《香水有毒》的外国电影,里面有一个嗅觉上天赋异禀的人,能辨识出无数细微的气味,选择用美女皮肤上的油脂做香水,搅得世界为之疯狂。秦朗的天赋当然没他那么夸张,但足够让他仔细观察这个世界。每当拿起画笔,他便觉得整个世界就属于他了。

母亲是支持秦朗学画的,可惜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在母亲陪伴下,秦朗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这十年,他和她形影不离。小时候,恩施老家的奶奶曾来武汉,照顾过他一阵子,可她不适应武汉的气候,一到这里哮喘病就发作,所以父亲让她回去了。后来,母亲干脆做了全职太太,专心带他。不久,又从恩施请来远房亲戚做保姆。母亲去世后,这位保姆继续留了下来。之后,她的老伴也来到他家,一起照顾父子俩。两个老人,跟秦家沾亲带故,不同于一般的佣人身份,所以,秦朗直接称他们爷爷奶奶。

也许因为伤痛,抑或太忙,父亲好几年没有再找人。五年前,父亲身边多了一个女秘书,叫李翠彤,23岁,很漂亮干练的样子。父亲常带她到家里来做客,秦朗当时叫她彤姐。一年前,父亲突然说,李翠彤怀了他的孩子,应该给她一个名分了。

秦朗很惊讶。很难想象,一个平时叫惯了姐,只大他10岁的女人,猛地改头换面,要成为他的继母,这种震撼,不亚于要把他从男人变性成女人。但是,他还是同意了,唯一的条件是:他搬出去,由爷爷奶奶照顾。

父亲只好答应。事实上,这几年,秦朗确实是由两位老人这么照顾过来的。至于两位老人,已不是外人。

不久,秦朗搬到新的房子里。这套房子有120多平米,三室两厅,一楼,还带一个院子,以前一直用于出租。父亲简单把房子装修了一下,还给他弄了一间书房兼画室。

随后,父亲和李翠彤在小别墅结了婚。为了方便照顾女儿,李翠彤的母亲名正言顺地住了进来。4月份,李翠彤诞下一个七斤重的女婴。秦朗就多了一个妹妹!可父亲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就因为经济问题被查了!

6岁时,母亲第一次带秦朗看横渡长江。那一次,秦朗被横渡长江的壮观场面震撼了!母亲后来讲,秦朗就像当年项羽遇到秦始皇,说“彼可取而代之也”一样,充满豪情地说:“我一定要像他们一样,横渡长江!”

母亲很高兴,摸着他的脑袋说:“等你18岁再说吧!”

母亲离世后,秦朗觉得必须兑现当初的承诺,才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所以,当班主任喋喋不休追问的时候,他不想解释。

光媚是支持秦朗的,从高一开始,她经常陪他在游泳馆和江边训练。当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在岸上对他挥手和微笑时,他心里充满了快乐和满足!

光媚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可很多时候,都被中国式的校服扼杀了。只有短暂的休息日和节假日,她才能把它们从柜子里请出来,然后美美地穿一穿。这种惊艳的感觉,有点像一首诗描述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秦朗当然不会错过这些美丽的时刻。一有机会,他就拿起画笔,画下光媚裙裾飘飘的风姿。就算外出游玩不便,他也会用随身携带的笔纸,给光媚来张速写。他速写的能力很强,寥寥几笔,就能把光媚的翠袖红裙,传神般地勾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