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溯回
意识渐渐涣散。
周围是水波,是喧嚷,她努力睁开眼睛,但是她做不到,像是被困在一场古老而神秘的噩梦中。
她听见喧嚷的声音中,有人赤脚踏过菜市场污秽的血水,那是刚刚宰杀禽类的痕迹,天色微白,集市上已经都是叫卖的人。
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似的,女孩走得缓慢,也许是偷吃包子的时候被殴打的伤还没有痊愈,她一瘸一拐,浑身腥臭,该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和她不同,那个贵人,她连袖口都散发着花香,珠帘之后,她从未见过她的真容,但是孩子想,应该是个顶顶好看的人。
她想看一看她,另外,她想活下去。
他们说她是个武学奇才,或可为将,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孩子。
杂夷之子,最下等的奴婢也瞧不上眼,眸子跟猫儿一样卑贱,闪着墨绿色的诡异光亮。
直到她杀光了斗场所有的孩子,她才见到她。
她见到她却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宝石一样。”
她跪在她脚边说,“是我父母给我的。”
话声刚落便有宫人教她规矩,随手给她一巴掌,“同公主说话,不可自称‘我’。”
她俯下头,恭敬道,“小人知错。”
公主叹息,“罢了,只是个小孩子,规矩慢慢教就是。”
她的声音也好听,像是她在酒楼外遥远听见的琴声,美好,悠扬。
诸人皆凡者,唯她一个,乃仙躯。
许是从天而降来拯救她的仙人,仙都是一尘不染的,她也是,母亲说过,只要善良些,可怜的孩子都会被仙人保佑,她的仙人,亲自下凡来救她。
见她的第一面,此后便注定她再也不能以女子的身份活着。
她和她完全不同,她学变生事,事生谋,谋生计,计生议。学的是权谋。
她学的则是凡兵有以道胜,以威胜,以力胜。学的是兵法。
她的师傅也是她的师傅。
公主出师的那天正好是及笄礼之时,举国大赦,而那时候,她还为了一块饼和四五个小孩子在街头打架。
她问师傅,“为将者,必须要知什么?”
“生死。”
“生死之上是什么?”
“信义。”
“何为信义?”
师傅笑了,“你和她,还真是像。“
“她?她的信义是什么?”
“天下。”
“天下?”
“你呢,你的又是什么?”
她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朝阳公主。”
岂料师傅大怒,“以一人为信,怎可如此短视?”
师傅让师兄弟惩罚她,她坚持不改口。
若她要天下,那她便为她去战。
师傅说,“我教你兵法,是让你同男子一般夺疆辟土,不是让你参宫廷之事。”
公主明明也是他的徒弟,但师傅却尤其厌恶她。
师傅说他最后悔的便是收了朝阳公主为弟子。
他对她说,不是朝阳公主救了她这只小杂猫,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在斗场拼出了一条血路,所以她不必感谢她,就算是旁人,她也会送到他这里。
所以在她眼中,她和旁人并无不同。
她辩驳,“不是这样。她给了我名字。”
“哦?”
“她说凤鸟栖于梧桐,三月梧桐华淨妍雅,给我赐名华妍雅。”
“她倒是有闲心,会收买人,只是这名字不适合你,你该有一个男子的名字。”
“我不要别的,只要她给的这个名字。”
他笑道,“她给你赐名只是羞辱你,你还不明白。”
怎么会是羞辱呢?她不相信。
“既然想要,就取华严二字吧,这便留了半截。”
事已至此,她也只好答应了,但她还是很喜欢她给她的名字。
十五岁为校尉,十七岁主望山之战,两千骑兵对八千人马,白日里粮草耗尽,当晚她率百人潜入敌营,直取敌将先锋首级,杀得对方军心涣散。
十八那年她生辰,朝阳公主大婚,她给她的新婚礼物便是七万北汉俘虏,招降三万人,其余四万人拒不受降,消息传到上京,宫人拨开珠帘,轻声回了一句,“公主下令,活埋。”
她原本不想在她大婚这几日动血色,但既然是她的主意,一声令下,四万人被投入土坑,险些窒息而死。
行刑之前,来传话的人多说了一句,“殿下吩咐,为避免有人爬出,先投入燃油,焚烧之后再进行掩埋。”
士兵皆传帝女残忍,她却不以为然,如果心慈手软,朝阳公主又怎么在风云变幻的宫廷中如鱼得水,她的手段,是她的保命符,她丝毫不觉得她有错。
呼喊声被抛诸脑后,她一眼都没有多看。
也许是这临死的呼喊太惨烈,公主行礼之时,宫廷中数百乌鸦临于宫南,鸦鸣之声此起彼伏。
华妍雅回来那日,洗干净风尘,听说了此事,众人以为大凶,她说,若有报应,皆是我一人之过,于她无关。
战后封为大司马,那年她正好二十岁,而朝阳公主长她七岁,彼时花开正好,是一个女子最美,最成熟的时候。她耀眼得让普通女子不敢直视。
朝堂之上,华妍雅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回到师门,师傅在雨夜中站了一夜,他说,她为她做的足够了,她一身的伤皆是拜她所赐,如今天下已定二分,再也无须起兵戈。
她对师傅说,“只要她一日需要我,我便不会脱下战甲,她玉手所指,便是我心之所向。”
师傅说,“她胃口比天大,你永远也不能满足她,南北已定,再起波澜,只会使民不聊生,你既为将,便知兵士也需要休养,她不在意,你又怎可一味迎着她?”
“她要的是整个天下,不只是南地,师傅难道不知?”
“正是知道,才不能由着她狼子野心,你拼了命才与北汉皇室协商二十年无战,怎可因她一语再入战场?南地的百姓再也禁不起征战,北地亦是。”
她跪倒在雨中,“请师傅相信她,她必为最爱民的女帝。”
师傅说罢了,“若你因你的执念丢了命,我也不会再救你。”
“拜别师父。”
终究还是被逐出师门。
只是自她回朝,她便让她在宫中穿回女装,她将她牵到身前,问她,“你可愿重新为女子?”
她以为,这是要她交出兵权,于是接受,“任凭殿下驱使。”
她是愿意的,愿意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一向是心甘情愿。
她收走了她的兵权,华妍雅以为这便是终点了。
朝阳公主却没有将她赶出宫廷,上京大雪,宫中的雪比关外还厚,她想起了关外的月亮,比上京的花灯还亮,她爬上宫廷最高的楼阁,远望冬雪飘落的上京长街。
她还记得小时候没有鞋子,赤脚踩在街道冰冷的石头上,真冷啊,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驸马非召不得入宫,朝阳公主已为皇太女,陛下的皇子各个早夭,留下的也只有朝阳公主和朝夏公主两支血脉,朝夏公主原要与北地的二皇子和亲,正如北地将三皇子送来上京为驸马,南北两地都向彼此示好。
只是后来陛下重病,朝阳公主心疼幼妹,另派朝中左卿之女,赐公主封号,送往北地联姻。
此举惹怒北汉君王,而华妍雅的兵马已静待江边,只等皇太女下令。
北汉君王还是答应了。
可惜朝夏公主体弱多思,即便有皇太女照料,十六岁便没了。她从来没见过她哭,朝夏公主去的那日,她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后来华妍雅听说,公主天生泪少,只在生母病重去世时哭过,其余时候从没有人见过她哭泣,倒像是个男子的脾气。
北汉皇室以许为皇姓,这一位前来和亲的三皇子名盛,字士潜。
她第一次见到许士潜,就在楼阁之上,楼下有雪,她脸上戴着长纱,纱胜白雪,以免有人盯着她涂抹了胭脂的脸颊。
南地以弱女为美,她则不然,常年征战,她如松如柏,亭亭玉立,决然没有弱风拂柳之意。
许士潜的身体像是很不好,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咳嗽,华妍雅没有向他行礼,直接从他身边绕开。
“将军。”
他叫她。
华妍雅停住,“有何贵干?”
他勾起唇角,“将军不像南地人,像是极北的人。”
“为何?”
“将军的眼眸。”
“那又如何。”她正要走。
“既是北地人,为何要屠杀同族为南地尽忠?”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北汉人,他这话,早就有人说过,也许她父母都是北地境内的人,但既然她生长在南地,就该是南地人。
那双按住她后脑勺的手终于松开了,她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把朝阳拖出来。
“这就不行了?”
朝阳咳了好几口水,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梦,这些梦似乎都像是从那三个梦衍生而来,但她居然什么都记不起。
只记得遍地的碎尸,许士潜举起的弓箭,没有尽头的沼泽和那个隐在阴影里的白猫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