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天之后,位于黄道之上大约一光时的一片偏僻而空旷的太空中,贝利撒留与圣马太终于会合。他感到了一阵并不心安理得的解脱。按说现在应该可以放心了,但离开阁楼的现实和量人遭受的苦难让他不敢掉以轻心。阁楼已经毁灭。他们将被动式望远镜指向主星南方,看着他们的家园化为灰烬,仿佛上次观察到的那场灾难又一次以慢动作呈现在他们眼前。数以百计的量人死了。
贝利撒留和卡茜转移到了“量化风险号”上。只有收集到更多数据,才能证明卡茜的模型是否真的管用。他们必须搞清时间之门是否真的能够映射到通天轴的其他出入口。
“你们做到了。”圣马太惊叹道。“并没有。”卡茜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接近奇迹的一件事情。”
“打从贝尔说服我离开阁楼之后,我们也只做成了这一件事。”
贝利撒留不觉得他们实现了什么奇迹。即便想到自己真的进入过时间之门的超空间内部,他也不觉得可以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自从伊坎吉卡少校走进他的生活,每一刻都像是疯狂的即兴表演。而他这些冒险行为造成的后果却由阁楼承担了。
他和卡茜钻进狭小的船舱,圣马太的自动机在墙壁上飞快地跑来跑去,照亮道路。固定时间之门的软托架被微微压弯,两人朝它飘过去,在他们的神殿大门前再次感受着敬畏之情。他们渴望进去。
卡茜把自己宇航服的推进器跟贝利撒留的连接上,然后握住他的手。贝利撒留很喜欢卡茜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觉,即便隔着两层厚厚的手套。但那一握来得快,去得也快。卡茜已经不再是人了。她已经跃入量子神游,而他再次落单。她当然想立刻开始。量子世界通过两名量人的磁小体涌入他们的身体。在神游的初始阶段,量子智能会开始接收各种重叠的输入、波和粒子、整体概率分散。起初这些的来源还只是在附近。但是,由于量人能够感觉到电磁场,卡茜感知的规模将会每秒钟扩大一光秒的范围,而她的感官规模借助纠缠作用将会以快得多的速度扩展。贝利撒留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打开宇航服的冷冻气体喷射器,推动他们越过视界,进入时间之门里的时空超体积。视线开始向各个奇怪的方向扩展。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和幽灵般的触碰啪嗒啪嗒地轻拍着他的感知。磁性和电荷感觉混沌而遥远,他的量子智能正在尽可能积蓄它所得到的各种测量结果。它向他报告了一些观察结果,不过并不是很多。假如它分享得太多,那么贝利撒留所见的重叠概率许多都会因此坍缩。但是两个量子智能——贝利撒留和卡茜——却可以在不导致重叠概率坍缩的情况下,彼此共享非确定性的量子数据。
“你们看到了什么?”贝利撒留问那两个量子智能。
两个量子智能可能正在通过电磁信号相互交谈,只不过它们的语言是各种等式、部分观察、数学和新的假说。他自己的量子智能没有提供直接观察,但已经开始给他一些小的数据点。贝利撒留如果要获取这些数据,就会导致概率坍缩,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数据点开始出现,成百上千、星星点点,失去了光谱或光度方面的线索。贝利撒留试图将该模式与星空中的几何形状进行匹配。这些数据无一映射到他所知道的任何星图。他看到的只是量子智能感知到的其中一小部分,但这已经足够了。数据点模式越来越复杂,他的大脑在方向定位、几何系统和尺度比例的各种可能性之间来回切换。突然之间,大脑开始将这些数据点匹配成一种结构:超大类星体群。这是一种星系的集合,其名字来源于将这些星系拉在一起的巨型黑洞。
他没有轻易得出任何结论。基因工程师们将量人的模式识别敏感度调得如此之高,以致他们时常受到假阳性的干扰——发现的东西常常并不存在,令人伤心不已。可如果这些初始模式始终挥之不去,那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时间之门里发生的量子纠缠会指向遥远星系的中心?
量子智能又给了他更多数据,虽然他急切地想真正看到没有被它筛选过的原始数据。新的数据点增加了他建模的解析度。每一个单独的点很快又被解析成一团更精细的点云,并且这些新数据还允许对这一团团点云进行再放大。现在已经有了很多数据,然而,假如他收到的信息只是量子智能所感知到的千分之一,那它们又看到了什么?这些巨大数据点云中的每一点,都拥有他们在偶人主轴里看到的那些量子特征。
每一点似乎都是通天轴网络的另一个出入口。
如此之多的点形成了一片朦胧的云,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小光点,这样的光点数以百万计,遍布在星系组成的巨大连锁之间。冷静是量人引以为傲的性格特点,可是面对如此宏大的尺度,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对此进行理论建模的过程近乎宗教体验。他所窥见的这幅景象,可能意味着有成百上千万的虫洞被量子纠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由许多超大类星体群构成的超级星系结构。
文明已知的虫洞有五十到六十个。这里的虫洞却数以百万计,只是必须通过量子纠缠的镜头才能看得到。他和卡茜之前已经排练好了,要利用它们来实施一场骗局。
更多的数据涌了进来。
尽管这些超大类星体群自身就包含了千万亿颗恒星,对于可观测宇宙而言,它们也只不过是组成星系的基础构件而已。累积的数据点开始组成一个贝利撒留认得的形状:武仙—北冕座长城。在两百亿光年的尺度范围内,这个庞大的星系群是宇宙中已知的最大结构。量子纠缠线似乎指向了数以十亿计的点,遍布于这个庞大的结构之中。
可是,假如他们看到的每一根纠缠线都指向先行者的通天轴虫洞网络的一个出入口,那么这个网络就比之前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巨大得多。先行者们的殖民脚印可能已经遍及已知宇宙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们甚至可能并未灭绝。或许因为通天轴的出口实在太多,所以先行者们可能只是遗忘了其中那么几十个,结果被人类发现,就以为它们都是无主的。
贝利撒留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宇宙膨胀对虫洞周围的时间和同时性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它们不可能完全同步。宇宙膨胀过程中的漂移可以将某些虫洞置于其他虫洞的相对过去和相对未来。先行者们是如何在这个庞大的网络中生活的?这个网络包括了整个宇宙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尺度上,他们的社会会是什么样?
“量子智能,”贝利撒留对那两个客观说道,“我们不知道这些点是通天轴的出入口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需要用更高的解析度来检查比较近的那些点。先看看印第安座ε星系、巴克维兹[13]或地球,或者是附近我们已知的星系。”
量子智能并不蠢。它们最终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但是从量人那里获得的模式识别本能使它们和贝利撒留一样,有可能沉湎于对宇宙的数学和物理之美的观察之中,忘掉了首要任务。
大脑中的量子智能开始向他提供不同的信息。这回并不是武仙—北冕座长城那样的庞然大物,而是形成了某种更小的东西:那是五个点,既没有任何其他参考和尺度,也看不出它们与现实世界有任何实际的线性映射。
“这是什么?”贝利撒留问道。
巴克维兹,他自己的声音说道,话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巴克维兹这个星系中只发现过一个通天轴出入口,此路不通。聚合政府将这个星系赐给了撒哈拉以南联盟。他们在那里一直待了七十年,期间进行过大规模搜索,却再未能发现一条新的通天轴。量子智能在跟踪五条量子纠缠线的轨迹,但没有参考任何物理上可观测的事物。
信息是无尺度的。巴克维兹中的五个纠缠点可能位于一个直径为一天文单位或一光年的不均匀环上。它们甚至可能与贝利撒留的现在并不处在同一时间。量子纠缠对待时间的方式,与物质和人的方式完全不同。巴克维兹的图像中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你能给我看看印第安座ε星系吗?”贝利撒留说道。
几秒钟后,数据分布发生了变化,显示着五个不同的光点。印第安座ε星系中只发现过四个主轴:英西财阀政府有一个,聚合政府有一个,撒哈拉以南联盟最近从聚合那里夺取了一个,然后就是偶人在地表下的那一个。那第五个主轴,既可以是梦寐以求的宝贝,也可以是血本无归的赌注,这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无论哪个国家找到了尚不为人知的主轴出入口,都将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如虎添翼。
量子智能显示了五个点,但是不能想当然地认为量子纠缠就映射着真实世界的顺序和方位。他们还是需要找到能够将纠缠信息转换成天文位置的方程式。
贝利撒留的头盔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系列方程式、数据点和逻辑语句。卡茜的量子智能将偶人主轴的读数传送过来,那是它仔细研究过的东西。偶人主轴的各项特征与那五个点其中之一的各项量子属性相互匹配。她的量子智能在告诉他:那就是偶人主轴。
贝利撒留的大脑推敲着几何计算,试验着各种方向和尺度。经过好几秒的反复思索和几何变换,他想出了一个假设,由此可以得出各条主轴的位置:聚合主轴、英西主轴以及弗蕾亚主轴。那最后一个点不与任何东西相连,远在印第安座ε星的两颗亚恒星伴星[14]的轨道之外,孤零零地落在遥远的虚空之中。他算出了一个理论上的相对位置,相对于印第安座ε星系的另一个虫洞。
贝利撒留的头盔里响起一声警报,持续了好几秒。卡茜的体温到四十度了。他咒骂了一声。他之前没有注意到警报,卡茜自己的量子智能也没有。解热剂已经不太起作用。他不想回到现实世界,卡茜的量子智能也不想。考虑到眼前这些数据的价值,在她发烧到危及生命之前,它可能都不会放手。
“开始记录,”贝利撒留告诉那两个量子智能,“我们要退出时间之门。”
卡茜的呼吸变浅,频率也起了变化,看起来她正在苏醒。贝利撒留打开两人宇航服上的冷冻气体喷射器,他们撤了出来。他们越过那片灰色、虚幻的圆形视界,出现在“量化风险号”的货舱中。
贝利撒留从耳机中听到卡茜的呼吸声有些吃力,而且不均匀。他拉起了她的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攥住。他拉着她回到气闸。到了船员区,他掰开自己宇航服的密封扣,先将她的宇航服脱下,再脱掉自己的。然后,他们静静地在两张驾驶椅中躺下,轻轻地绑上了安全带。圣马太已经学乖了:当这对量人刚刚从神游中——甚至是白痴天才状态中——出来的时候,不要跟他们闲聊。他们还处在深度痴迷之中,对分心的事情很难有所反应。
贝利撒留脑子里塞满了新数据,可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处理,那都是他在神游中无暇顾及的信息。他打开了他俩位于共享工作区里的全息显示器。在这儿,他们可以面对面描绘几何想法、转换方程、运行迭代和混沌过程。这一切都要借助量人特有的图形化速记法,用以将七维或八维时空形象化。他把自己接入工作区,开始倾倒数据集。卡茜呻吟着,也将自己接入,开始创制图像,工作区随即被她的数据点淹没了。接口每秒钟只能传送有限的数据,所以几分钟后,由这些数据点组成的图像才逐渐清晰起来,其结构看起来与他之前看到过的武仙—北冕座长城很相似。数以十亿计的数据点。
“这难道真是一张描绘了通天轴所有出入口的地图吗?”他问道。
卡茜的嘴唇张开,自然而轻柔地呼吸着,她的双眼已经被自己塑造的图像催眠。她现在正处于白痴天才状态——社交上是个白痴,数学上却是个天才。她皱起眉头,开始处理他的问题。
“这是一张量子纠缠地图,”她说,“指向我们在时间之门内可以感知到的那些点。这很可能是一个中介,通往先行者们制造的其他永久虫洞。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时间之门又是在跟什么发生纠缠呢?”
贝利撒留吸收了那些模式,构建出一幅宇宙三维地图,里面混杂了红外线、无线电、可见光、紫外线、X射线和伽马射线的各种辐射源。有那么几分钟,两人都没有说话。
“在最大的尺度级别,纠缠线主要指向类星体、中子星和脉冲星。”最后卡茜说道,“只要做一些转换,这种映射关系就跟线性的差不多。这样的话,这个模式就能跟宇宙的地图相匹配,误差范围只在几个天文单位到几光年之间。”
她做了些调整,视图令人炫目地从整个可见宇宙拉近到局部的一组星系,然后是银河系,继续放大到只是猎户臂[15],再然后就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类文明网络,最后落在了巴克维兹星系。全息图上闪耀着五个发光点,其中一个点处在星系的实际地图内。
两人都看出了问题。之前他们通过仔细研究时间之门发现了这幅纠缠关系地图。在大尺度上,图中的映射关系大多是线性的,但如果把尺度缩小到单一恒星系的规模,可能涉及的误差就大到令他们几乎无法预测单个虫洞的位置了。在印第安座ε星系,他们已经知道了四个虫洞的位置,所以还能借助排除法。可是在巴克维兹星系,他们只知道一个虫洞,排除法行不通。他们看到的那五个点可能在四维时空的任何一个维度上发生旋转,而尺度也有任何可能:从光秒级到光分级再到光时级。
“这么多的通天轴,”卡茜说,“足够量人研究几十辈子的了。”
“也足够我们逃亡的,”贝利撒留说,“宗主国可能会跟踪我们通过一个主轴。但是,如果换成只有我们知道的那两三个主轴,他们能找到的机会就很小了。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吧。我们要想个办法,能够进行精确校准。”
他们模拟了各种不同的方程式、图形显示,甚至混沌时空膨胀漂移场景,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或许可以告诉他们如何从量子纠缠映射到物理坐标。一个小时后,他们得出了几类可供选择的映射关系,但都不太可靠。
卡茜变换了图像,从巴克维兹星系跳到了印第安座ε星系。在那里他们可以将通天轴的四个已知出入口的位置与纠缠地图进行对照。在这里,他们可以测试自己构想的各种模型,逐个排除不适用的映射关系类,直到找到那个真正适用的。他们盯着图像看了很久,这是一个非凡的模式,全体人类除了他俩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对发现的敬畏之情冲刷着他们炽热的头脑。
他们的新映射关系依赖于一个重要的参数。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个参数的详尽细节,就能可靠地把卡茜的量子纠缠地图转化为现实世界中的时空坐标。他们需要测量的是时间之门两个出入口之间的时间差,也就是通向未来的出入口和连回过去的出入口之间的时间差。
可是,如果想测量这个时间差,他们就必须让时间之门在几十年里都保持相对静止。测量周期越短,误差越大,而且即使很小的误差,也会导致光分或光时级别的位置预测差异。现在量人急需摆脱聚合政府和英西银行,他们等不了那么久。
为了能够得到高度精确的时间之门两个出入口之间的自然时间差,他们需要在上千年的时间里进行测量。只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存有他们需要的信息,但贝利撒留现在还不想告诉卡茜。这样做太过费力,用不着考虑。于是,他把印第安座ε星系第五条通天轴的预测坐标给了圣马太,让他悄悄朝那里飞去,不要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