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德·克鲁瓦斯马尔侯爵先生给我写一封回信的话,我将把它作为我要写的这本书的开场白。在给他写信之前,我就有意要认识他了。他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早年在军界也很出名;现在年事已高,结过婚,膝下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很疼爱孩子,孩子们也很敬爱父亲。侯爵出身名门望族,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性格开朗,喜欢美术,尤其是对事情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有人曾在我面前称赞他富有同情心,重视名誉,为人正直;从他对我的事十分关心和别人对我讲的这一切来判断,我觉得把自己的事告诉他是绝不会自找麻烦的。不过,也不能因此来推测,他在还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会决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我才下决心战胜我的自尊心和畏难情绪,着手写这部回忆录。我没有才华,也没有写作技巧,只凭着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的天真和性格的坦率,在这部回忆录里描述我的一部分不幸。由于我的保护人可能会提出要求,或许我自己将来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完成这部回忆录,可那时候我大概已经记不起一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了,所以我想到,现在就把这些事情简单地写下来,再加上它们留给我的终身难忘的深刻印象,到时候我就足以把它们准确地回想起来了。
我的父亲是个律师,他娶我母亲的时候年纪已经相当大了,婚后有了三个女儿。他的家产用来嫁出三个女儿,并在婚后替她们打好坚实的经济基础,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他真要这样做的话,至少应该把对女儿的爱心平均分配;然而在这方面他离值得赞扬差得很远。毫无疑问,我在聪明和容貌讨人喜欢方面,还有性格和才华方面,都要胜过两个姐姐;可是我的父母反倒好像对此感到闷闷不乐。我这些天生的和在实干中得来的胜过她们的优点都变成了我苦恼的源泉,为了总是能像她们那样受到别人的喜欢、疼爱、欢迎和原谅,我从小就宁肯长得像她们一样。如果遇到有人对我母亲说:“您有几个很可爱的孩子……”这句话从来都不是指着我说的。有时候别人替我出了这口不公平的怨气,但是到了只剩下我们自己家里人的时候,我就要为受到的夸奖付出昂贵的代价,以致我宁愿刚才人家对我漠不关心,或者甚至骂上几句;外人越是偏爱我,等到他们走了以后,我家里的人就越是生气。唉!我不知哭过多少次,恨自己没有生得难看、愚蠢、笨拙、傲慢,一句话,恨自己没有她们那些能博得父母欢喜的缺陷。我暗自寻思,在老实、公允和笃信宗教的父母身上,这种古怪脾气是从哪儿来的。先生,我要把这一切照实告诉您吗?我的父亲脾气暴躁,从他发怒时的失言,从一些在不同时期凑集起来的情况,以及从邻居的闲话和仆人的言谈中,我猜到了一个可以稍稍为父母辩解的理由。也许是我父亲对我的出生有点怀疑,也许是我使母亲回想起她从前犯下的一个过错,以及她轻信过的一个薄情男人,这我哪里知道呢?不过,既然这些猜疑没有根据,我向您吐露又有什么危险呢?您可得把我这封信烧掉,我也答应把您的回信烧掉。
因为我们姐妹三人的出生日期隔得不远,我们是一起长大成人的。求婚的男子出现了。有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来追求我的大姐,可是我发现他看中的是我,没过多久,来找大姐就成了他借机向我献殷勤的借口。我预感到他对我的偏爱可能会给我带来种种烦恼,于是,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件讨她喜欢的事,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样的报答呢?四天以后,或者至少可以说,没过几天,他们告诉我说已经在一座女子修道院里替我订好了位子,并且隔天就带我去。由于我在家里日子不那么好过,这件事倒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痛苦;我高高兴兴地进了圣马利亚修道院,那是我去的第一家修道院。在我进修道院期间,大姐的情人自然再也见不到我,也就把我忘了,并且成了她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克××先生,是法院的公证人,新家安在科尔贝,婚后夫妻关系相当不好。我的二姐嫁给了一个名叫博雄的先生,是巴黎的丝绸商;他们俩住在坎康普瓦路,日子倒过得挺美满。
我的两个姐姐出嫁以后,我以为父母会想到我,我不久就可以离开修道院了。那时候我十六岁半。家里给了两个姐姐一大笔钱陪嫁,我自以为福气也会像她们一样好;别人来告诉我会客室里有人要见我的时候,我的头脑里充满了美好的计划。要见我的人是母亲的神师[1]塞拉凡神父,他以前也是我的神师;所以,他毫无拘束地向我说明了来意:要我答应穿上修女服,出家当修女。我一听到这个奇怪的建议,不禁连声大叫起来,并且郑重其事地明确告诉他,我对当修女一点也不感兴趣。“这样可糟透了,”他对我说,“因为您的父母把钱全都花在您的两个姐姐身上了,我看不出他们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好好想一想吧,小姐,您要么终身进这座修道院,要么到外省的某个修道院里去,在那里,只要付一笔为数不多的膳宿费就可以收留您,而且您只有等到父母去世后才能出来,这可能要等上很长的时间。”听了他的话,我叫苦不迭,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修道院院长预先已经知道这事,她正等着我从会客室出来。我当时的心情处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状态之中。她对我说:“您怎么啦,我亲爱的孩子?(其实,她对我的事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瞧您成什么样子了!像您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您可吓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您是失去了令尊大人,还是令堂大人?”我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想回答她说:“唉!但愿……”不过,我只是大声说:“唉!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家里的人都讨厌我,要把我活埋在这儿。”她让我把这些话一古脑儿说完,等着我安静下来。我把刚才神师通知我的事向她说了个明白。她看上去好像挺可怜我,还替我惋惜;她鼓励我千万不要选择一种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职业,并且答应替我祈祷,替我告诫,替我恳求。哦!先生,这些修道院院长是多么狡诈呀!您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她真的替我写了信。她并非不知道他们会给她怎样的答复,她还把这些答复转告了我;我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学会怀疑她的诚意。在这段时期里,让我最后作出决定的期限到了;她带着一副精心伪装出来的愁容通知我说该作决定了。她先是一声不响地待着,然后嘴里吐出几句怜悯的话;从这几句话里,我明白了其余的一切。接下来又是令人失望的场面,我以后几乎不会再有其他的场面要向您描述了。善于克制是这些人最大的本领。接着她对我说:“好吧!我的孩子,那么您就要离开我们了!亲爱的孩子,我们今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这些话我真以为她是边哭边说的呢。下面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仰面倒在一张椅子上。我一会儿保持沉默,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会儿又站起来;我时而走过去靠在墙上,时而又倒在她的怀里抒发内心的痛苦。这就是当时的情况。这时候她对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您怎么不去做呢?听我说,您起码不要对别人说这主意是我替您出的;我相信您嘴巴很严,不会说出去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家有指责我的话柄。他们要求您做什么?要您当修女?那么好吧!您为什么不当呢?这会使您受到什么约束呢?什么约束也没有,只不过是要您答应再和我们一起待上两年。人的生死谁都不知道;两年,这倒是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两年中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她在说这些阴险的话的时候,还对我显得那么亲热,再三表示友好,用甜言蜜语骗我;当时我知道我是在哪里,可是我不知道家里人将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于是,我被她说服了。接下来她给我父亲写信,她的信写得很好。噢!像这样的信,没有人能比她写得更好了:我的苦难、我的痛苦和我的要求都在信里直言不讳;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就是一个比我更机灵的女孩也会上当的;她在信末说我已经同意了。于是,一切准备工作都以极快的速度安排就绪!日子定了,我的修女服也做好了,举行仪式的时间也到了,这一桩桩事情,直到今天,我还是看不出它们之间有过一点间隔。
我忘记对您说,在举行仪式之前我见过父亲和母亲。我不遗余力地去感动他们,但是我发觉他们不肯改变主意。举行仪式时,对我进行告诫的是索邦神学院[2]的博士布兰神父,阿勒颇[3]主教把修女服授予我。这种仪式本身就不是在高兴的气氛中举行的,那天更是惨不忍睹。虽然那些修女都簇拥在我的周围,并且搀扶着我,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觉得两膝发软,感到快要跌倒在祭坛的台阶上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我成了个木头人;别人领我走,我就走;人家问我话,有人替我回答。这个残酷的仪式结束后,人们各自退去,我仍然留在刚才让我成为她们中一员的那群人当中。我的同伴们围着我,她们拥抱我,互相在说:“瞧,我这个姐妹,她多美啊!这头巾把她的皮肤衬得多白啊!这帽子戴在她头上有多合适!她的脸蛋看上去多么圆润!两颊多么丰腴!这身衣服使她的腰身和两臂显得格外漂亮!……”她们的话,我几乎听不下去了,心里非常痛苦;但是我得承认,当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的时候,我曾想起她们的这些恭维话;我禁不住在我的小镜子里照了起来,看看她们说的是不是实话,结果,我觉得这些恭维话也并非完全言过其实。那天我是有些光彩的,不过大家为我把它夸大了,我自己并没有怎么感觉到;尽管情况明摆着不是这么回事,但大家还是假装相信是这么回事,并且还来对我这么说。那天晚上,做完祈祷出来,修道院院长来到我的房间。“真的,”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后对我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如此讨厌这身衣服;它穿在您身上好极了,您真漂亮;苏珊修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修女;大家会更加喜欢您的。行了,让我看看,您走几步……您的身体挺得不够直,不要这样弯着腰……”她教了我头、脚、手、腰肢和手臂的姿势,给我上了一堂出家人的礼节课,简直和马塞尔[4]教的课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各行有各行的礼节。接着她坐下来,又对我说:“好吧,现在让我们来认真谈谈。您看,两年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您的父母可能会改变决定,您自己呢,真要到了他们愿意把您从这儿接出去的时候,您也许倒愿意留下来了呢;这样的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对她说:“夫人,您别这样想。”她接着说:“您已经在我们中间待了很长时间,但是您还不了解我们的生活;这种生活无疑有它的苦楚,不过也有它的甜蜜……”您肯定猜得出她接下去会对世俗社会和修道院所说的一切,这种话什么书上都写过,而且到处都千篇一律;因为,感谢天主,人家已经给我看过教士们写的很多关于他们的职业和反对世俗社会的杂七杂八的文章;他们对修道生活很了解,可是又非常厌恶;他们对并不了解的世俗社会,虽然心里热爱,可是嘴上又大肆诋毁。
我不向您细说我初修期的生活情况了,如果初修生完全遵守苦修规矩的话,那真是受不了;不过,这还算是修道生活中最好过的时期。一个管初修生的嬷嬷是您所能找到的最宽容的修女。她研究的是使您摆脱修行途中的一切困难;这是一种最巧妙的、准备得最充分的引您上钩的过程。她使您周围的夜色变得越来越浓,把您抱进摇篮,哄您入睡,迫使您就范,引您上钩;管理我们的那个嬷嬷对我特别喜欢。我想没有一个年纪轻轻、毫无经验的女子能经得起这种害人手段的考验。世上处处有深渊,但是我想不到就这样轻易地从斜坡上滑了下去。如果我接连咳嗽两声,就可以免去做功课、劳作和祈祷;我早早睡觉,起得很迟;院规对我停止适用。先生,您不难想象,有些日子我还渴望为天主献身的时间早点到来。尘世间发生的伤心事,没有一件她们不讲给你听;她们把那些真的事情编排得有声有色,还要造出一些假的来,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替天主歌功颂德,说他保佑我们避免干出那些可耻的行径。在这段时期,我有时巴望快点到来的那个时刻临近了。这时候,我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我觉得那些厌恶情绪又复苏了,并且还变得有增无减。我去把这些情况告诉院长,或者我们初修生的嬷嬷。这些女人,要是您惹恼了她们,她们准会报复的,因为不应该认为她们自己很乐意扮演那种虚伪的角色,以及很高兴说那些她们迫不得已向您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蠢话。到最后,她们自己也认为这样做太陈腐、太乏味了!但是,她们仍然决定这样做,为的是好让她们的修道院得到一千埃居[5]。这就是她们一生都在说谎的主要目的,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们给一些无辜的少女制造了四十到五十年的失望,也许还是一种终身的痛苦;因为可以肯定,先生,在一百个不满五十岁就去世的修女当中,就足足有一百个修女被打入地狱,这还不算在离世之前就变成了疯子、傻子或狂人的修女。
一天,有个发狂的疯修女从囚禁她的房间里逃了出来。我看见了她。那算是我的幸福时期还是不幸时期,先生,这就要根据您对我所持的态度来定了。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怕的情景。她披头散发,身上几乎没有穿衣服;她拖着铁链,目光呆滞,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捶胸膛,又是跑,又是叫;她用最可怕的话咒骂自己,咒骂别人;她在寻找一个窗口,想要跳下去。我吓得胆战心惊,手脚发抖,我在这个不幸的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于是心里马上决定: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愿冒落到这种地步的危险。她们也预感到这件事可能对我的思想产生的影响,认为应该预先防范。于是她们对我说了不知多少自相矛盾的、可笑的谎话,说这个修女在修道院接收她的时候就已经精神错乱了,她曾在危急的时刻受到过惊吓,从那以后头脑中就会出现幻觉,她自以为和天使有来往,她读过一些有害的书,这些书腐蚀了她的思想;她听过一些维新家鼓吹一种过激的道德,从而使她对接受天主的审判感到惊恐万分,她恍惚的精神最后完全错乱了;她眼里看见的只是魔鬼、地狱和火坑;她们还说她们心里也很难过,修道院里有这样一个人,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我还知道些什么呢?她们的这些话一点都骗不了我。那个疯修女的影子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再发誓决不宣誓当修女。
但是,那个证明我是否能恪守誓言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天早上,做完日课以后,我看见院长走进我的房间。她手里拿着一封信。她面带愁容,神色沮丧,两臂垂在身旁,那手好像连把这封信拿得高一点的力气都没有;她望着我,眼睛里仿佛闪动着泪水;她一声不响,我也没有出声;她在等我先开口,我本想先说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问我身体怎样,今天的日课是不是很长,我是不是有点咳嗽,她说我看上去好像有些不舒服。对她的这些问话,我回答说:“没有呀,我亲爱的嬷嬷。”她那只垂下来的手里一直拿着那封信,在问我话的时候,她把信放在膝盖上,还用手遮住信的一部分;最后,她又转而问起我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看到我一点都没有向她打听那张纸是怎么回事的意思,她只好对我说:“这是一封信……”
听到这个“信”字,我感到心里一阵慌乱。我嘴唇颤抖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是我母亲写来的吗?”
“您说对了,拿去念念吧……”
我定了定神,接过信;我开始读信的时候意志还是相当坚定的,可是越往下读,恐惧、气愤、恼怒、怨恨,各种各样的情绪相继出现在我的身上。我的声音变了,脸上的表情也变了,我还做着一些不同的动作。有时我几乎连信都拿不住,有时又拿在手里好像要把它撕掉,有时又使劲捏住它,好像要把它揉成一团,扔得离我远远的。
“好啦!我的孩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答复这封信呢?”
“夫人,您是知道如何答复的。”
“不,我可不知道。世道不好,您家里蒙受了很大的损失;您两个姐姐家的生意也不顺利,她们都有很多孩子;您家为她们俩的出嫁把钱都花光了,现在为了接济她们又落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不可能再让您的父母给您安排某种舒适的日子了。您已经穿上了修女服,他们也为您花了钱;您这样做给了他们希望,您初修期满后将要宣誓正式做修女的消息已经在世俗社会中传开了。再说,您还始终可以指望得到我的一切帮助。我从来没有引诱过任何人信教,这是一种天主召唤我们来从事的职业,而且把天主的声音混同于我自己的声音是很危险的。如果您的心对天主的恩典无动于衷的话,那我也根本不打算来打动您的心;直到现在,我没有给任何人造成过不幸,无须为此责备自己;我的孩子,我如此看重您,难道我会从您开始吗?我一点都没有忘记,您是因为听了我的主意才向修行迈出第一步的;我绝对不允许别人恣意利用这一点来迫使您做违心的事。因此,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商量商量。您愿意宣誓做修女吗?”
“不愿意,夫人。”
“您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修女这个行当吗?”
“不喜欢,夫人。”
“您绝对不依从父母的安排吗?”
“不依从,夫人。”
“那您愿意干哪一行呢?”
“除了做修女以外,干什么都行。我现在不愿意做修女,将来也不做。”
“好吧!您不会做的;让我们来合计合计,给您母亲写封回信。”
我们商量好了几点意见。她写了回信,并且拿给我看,我觉得信写得很好。于是,她们急忙派本院的神师来见我,又给我请来了那个在我穿上修女服时向我布道的神学博士,还把我交给那个管初修生的嬷嬷;我见了阿勒颇主教大人,还和一些虔诚的女信徒争论,这些女人和我素不相识,却要来插手我的事;同时一些修道士和教士也不断地来找我谈话;我的父亲来了,两个姐姐也给我写信,最后母亲也出面了;对这一切,我都尽力抵抗。但是,要我宣誓做修女的日子已经定好,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我同意;不过,在他们看到无论怎样央求都无济于事以后,就决定不来求我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被她们关在我的小房间里,她们强迫我保持沉默,把我和所有的人隔开,把我丢在一边;我看得很清楚,这些人已决定不征求我的意见,随意处置我了。我绝对不愿宣誓做修女,这一点是坚定不移的;不管他们接连不断地对我进行的种种恐吓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在这段时期,我处于一种可悲的境地,我不知道这种处境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万一到了结束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正是在这种对未来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有了一个主意,至于这个主意的好坏,先生,您高兴怎样评判就怎样评判吧。我开始不再见任何人,不管是院长、管初修生的嬷嬷,还是我的同伴,一个都不见。随后,我叫人通知院长,假装愿意让步,照我父母的意志去做;但我真正的意图是要大闹一场来结束我受到的迫害,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抗议他们精心策划的暴行。因此我就说,既然别人掌握着我的命运,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要求我宣誓做修女,那我就这样做好了。这下全院上下都高兴了,大家又对我亲热起来,各种奉承和引诱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她们说:天主已和我的内心进行了对话;我天生就是从事这种完美职业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事情最后不可能不是这样,她们一直是这样预料的;一个人真要是没有受到天主召唤的话,就不会如此受到感召,如此坚定不移去履行自己的天职了;那个管初修生的嬷嬷在她的学生中还从来没有看见有人比我更有这方面的天赋;她对我的犟脾气感到十分吃惊,但是她一直对我们的院长说,应该坚持,我的脾气会过去的,就是最好的修女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是魔鬼在教唆,魔鬼在将要失去它的猎物时,必然加倍努力;她还说我就要从魔鬼的手中挣脱出来了,以后我的生活中只有玫瑰;说我以往把修女生活中的那些清规戒律看得过于严厉,所以真轮到的话,反倒显得更容易承受了,像这样突然把枷锁加在你身上,是上苍赐予的恩典,他正是用这种突然加压的办法来减轻枷锁的重量……我觉得十分奇怪的是,同样一件事,到底是出自上帝之手,还是魔鬼之手,全凭她们高兴怎样说就怎样说,在宗教里,类似这样的情况很多;那些来安慰我的人常常当面谈论我的思想,有些人说这简直是受了魔鬼撒旦的怂恿,而另一些人却说这是受了天主的启发。同一个邪恶的念头,有的说是天主对我们的考验,有的说是魔鬼对我们的诱惑。
我的行动很谨慎,我自认为能担保自己的计划取得成功。我会见了父亲,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态度很冷淡;我会见了母亲,她倒是拥抱了我;我还收到我两个姐姐和其他许多人的祝贺信。我知道,给我讲道的将是圣洛克教堂的主教索南先生,接受我誓愿的将是索邦神学院的训导长蒂埃利先生。直到那个重要日子来临的前一天,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算例外的是,我知道宣誓仪式要秘密举行——只有很少的人参加,教堂的大门只对我的亲属开放——以后,我就通过外勤修女叫来我们的所有邻居和我的男女朋友,我还获准写信给我的几个熟人。那一天,我期待的这些援兵全都到了,院方只得让他们进来;因此,到场的人数和我的计划所需要的几乎差不多。
啊!先生,举行仪式的前一天夜里我真是害怕极了!我根本就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床上。我求天主保佑,我张开双臂,伸向天空,求天主为他们向我所施的暴行作证。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我将在祭坛底下所扮演的角色——一个年轻女子在大声抗议一种看上去像是她自己同意的行为,我仿佛看到来宾在表示气愤,修女们垂头丧气,我的父母在发怒。“天主啊!我该怎么办呢?……”我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感到全身无力,昏倒在枕头上;这阵昏迷过去以后,紧接着就是浑身打颤,我站起来的时候两膝发软,牙齿咬得格格响;在这之后,我又感到全身燥热。我头脑里乱极了。我不记得已经脱了衣服,也不记得怎样出了房间;别人看见我的时候,我身上只穿着衬衣,直挺挺地躺在院长房门口的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像一点气都没有了。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们把我抬进我的房间,到了早晨,院长、管初修生的嬷嬷和那些叫作助教的修女都围在我的床边。我感到非常虚弱,她们问了我一些问题;从我的回答中,她们看出我对发生过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她们也就不对我说了。接着,她们问我觉得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还坚持我那个神圣的决定,能不能经受住当天的劳累。我都作了肯定的答复。因此,出乎她们的预料,一切都没有受到干扰。
一切事情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安排好了。她们敲响教堂的大钟,告诉大家就要给一个女子制造不幸了。我的心还在那儿紧张得怦怦直跳,那天是我该好好梳妆打扮的日子。有人来给我打扮了;现在我还想得起宣誓仪式上的一切情景,我觉得,对一个不会想什么歪点子的天真少女来说,仪式中是有一些庄严和动人的时刻的。她们把我带到教堂里,在那儿做神圣的弥撒。那个好心的主教猜想我会顺从,但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意思。他向我作了一通冗长的说教,可句句都不合情理;他对我说起我的幸福、天主的恩典、我的勇敢、我的虔诚、我的热心以及他猜想我可能有的所有美好的情感,他所说的一切实在是滑稽可笑。他对我的赞扬和我马上就要做的事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倒使我的心里出现一阵慌乱,一时不知怎样做才好,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我主要觉得自己缺乏做一个好修女必须具备的一切品德。最后,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了,当我必须走到宣誓的地方去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两条腿不知到哪儿去了;我的两个同伴挽住我的手臂,我的头仰靠在其中一个的身上;她们连拖带拉扶着我往前走。我不知道在场的人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他们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女子被带到了祭坛前,于是到处都发出叹息声和抽泣声,我可以肯定地说其中是听不到我父母的半点声音的。那时,大家都站着,有些年轻人站在椅子上,有些紧挨着栅栏的栏杆;当主持宣誓仪式的主教问我话的时候,全场一片寂静。他问我: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答应说实话吗?”
“我答应。”
“您是高高兴兴自愿到这儿来的吗?”
我回答说:“不是。”但那些陪伴我的人代我回答说:“是的。”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主教在等待;我随后回答说:
“不愿意,大人。”
他又问一遍:
“马利亚—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吗?”
我用一种更坚决的语气回答说:
“不愿意,大人,不愿意。”
他停住了,并对我说:“我的孩子,不要这样激动,您听我说。”
“大人,”我对他说,“您问我是否愿意向天主许贞洁、贫修和顺从三愿,我听得很清楚,我回答您说‘不愿意’。”
然后,我转身对着那些出席仪式的人,他们中发出了一阵相当大的嘀咕声,我向他们示意我要往下说;那阵嘀咕声停止后,我接着说:
“各位先生,尤其是你们俩,我的父亲和母亲,我请你们都为我作证……”
我刚说到这儿,有个修女就把栅栏那儿的帷幕放了下来,我看到再说下去没有用了。修女们团团围住我,对我横加指责;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听着。然后,她们把我领回房间,关在里面,还上了锁。
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陷入了沉思;我的心神开始安定下来,重新考虑了自己刚才的行动以后,心中没有一点后悔。我明白,在掀起了这场轩然大波以后,我是不可能长期留在这儿了,也许家里人不敢再把我送进修道院。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对我怎样,但是我看不到有什么事比违心做修女更痛苦的了。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别人讲起任何事情。那些给我送饭的修女,她们走进我的房间,把晚饭放在地上以后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这样过了一个月,她们终于给我送来了俗衣;我赶紧换下修道院的制服;院长来了,叫我跟她走。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修道院的大门口;我在那儿上了一辆马车,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着我;我在车厢的前座坐下,马车就出发了。我们俩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双目下垂,不敢看母亲一眼。我不知道自己的头脑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把头伏在她的膝盖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跟她说,只是一个劲地抽泣,哭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狠心地把我推开。我没有站起来,这时候我的鼻子里流出了血,我不管母亲多么不愿意,还是抓住她的一只手;我把嘴唇贴在她的手上,弄得她手上都是我的眼泪和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我吻着她的手,对她说:“您总归是我的母亲,我总归是您的女儿……”她一边更粗暴地把我推开,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回去,一边回答我说:“起来,你这个孽障,给我起来。”我依从了,重新坐到我的座位上,然后拉下头巾遮着脸。她的声音是那样威严和坚决,使我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的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顺着双臂直往下流,弄了一身我竟没有发觉。从她说的几句话里,我听出她的长裙和衬衣也给弄脏了,使她很不高兴。到家后,我立刻就被领到一个预先为我准备好的小房间里。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又跪倒在母亲的脚下,拉住她的长裙不放;但我得到的是她朝我转过头来,气得歪着嘴,用愤怒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她的这种动作,您只能意会,我无法用语言来向您形容。
我又进了新的牢笼,过了六个月幽禁生活;我每天都恳求家里人发发慈悲,让我同母亲讲讲话,让我见见父亲,或者同意我给他们写写信,但是都没有用。饭菜有人给我端来,有人侍候我;每逢节日,一个仆人陪我去望弥撒,回来后再把我关进房间。我在房间里读书,做活,痛哭,有时候也唱唱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有一种感觉在暗中支持着我,这就是不管我的命多么苦,它总会改变的。但是,命中注定我要做修女,而且后来我果真做了修女。
父母对我的态度如此不近人情,他们又是如此固执己见,最后终于证实了我对自己出生的怀疑;我一直无法找到其他能为他们辩解的理由;从表面上看,母亲怕我有朝一日会重提分享家产的事,怕我再次要求获得自己的合法权益,怕我这个私生女和她那些合法的女儿混在一起。这本来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但不久就变得确凿无疑了。
我被幽禁在家期间,不大出门去参加宗教活动;不过每逢重大节日,家里人总要在前一天晚上送我去教堂忏悔。我在前面对您说过,我们母女俩是同一个神师。我向我的神师说心里话,向他倾诉近三年来家里人对待我的严苛。这些他是知道的。我在诉说母亲的不是时特别流露出痛苦和怨恨的情绪。这位神父是很晚才担任神职的,还有些人情味。他平静地听我讲完,然后对我说:“我的孩子,您要同情您的母亲,您更多的是要同情她,而不是责怪她。她心地善良,您一定要相信她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迫不得已,大人!那是什么事情迫使她这样做的呢?难道我不是她生的吗?我的两个姐姐和我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
“区别很大!我一点也不明白您的这个答复……”
我刚要拿我的两个姐姐和我作一番比较,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对我说:
“行了,行了,不近人情并不是您父母的罪过。您要尽量耐着性子认命,至少在天主面前要把这样做当作您的一种功绩。我马上可以见到您的母亲,您尽管放心,我一定运用我能对她产生的一切思想影响来帮助您。”
他答复我的“区别很大”这四个字使我的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我不再怀疑从前对自己出生的猜测的可靠性了。
到了礼拜六,将近傍晚五点半钟光景,太阳落山的时候,服侍我的女仆上楼来对我说:“您母亲大人叫您穿好出门的衣服。”过了一小时,她又来说:“太太要您和我一起下楼。”我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我和女仆上了车;这时我才知道我们是到斐扬修道院的塞拉凡神父那儿去。他在等我们,那儿就他一个人。女仆随即走开了,而我则进了他的会客室。我在椅子上坐下,心里又是不安,又是好奇,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下面就是他对我说的话:
“小姐,您父母为什么对您态度严厉的谜底就要为您揭开了;此事我已经得到令堂大人的允许。您是个聪明的姑娘,头脑灵活,意志坚定;您已经到了可以向您吐露秘密的年纪,虽然这个秘密和您没有一点干系。我第一次劝令堂大人向您披露我马上要告诉您的这个秘密,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一直下不了决心:要一个母亲去向自己的孩子承认她犯下的严重错误,的确是难以忍受的。您知道她的性格,几乎受不了这种认错的耻辱。她原以为不必多此一举就能使您照她的打算去做;但是,她想错了;她现在对这事感到很懊丧;今天她接受了我的建议,托我告诉您,小姐您不是西莫南先生的女儿。”
我马上回答他说:“这事我已经猜到了。”
“现在您看,小姐,您好好想一想,掂量掂量,自己判断一下,令堂大人在没有得到令尊大人同意的情况下,甚至是在得到令尊大人同意的情况下,能不能把您和那两个与您并不是嫡亲姐妹的孩子一视同仁,还有她能不能向令尊大人承认一个他以前只是时常猜疑的事实。”
“但是,大人,谁是我的生父呢?”
“小姐,这点别人可没有告诉我。完全可以肯定,”他补充说,“他们已经不可思议地在遗嘱上把财产都分给了您的两个姐姐;他们早已采取了一切想得到的预防措施,例如,通过婚约,通过财产变更契约,通过明确的条文,通过委托遗赠和其他手段,在您有朝一日可能诉诸法律要求得到您应得的那份遗产的时候,使您的遗产化为乌有。等到您失去双亲后,您会发现自己得到的东西少得可怜;您现在拒绝进修道院,但也许将来会为当初没有选择进修道院而后悔的。”
“不会那样的,大人;我什么东西也不要。”
“您不知道辛苦、劳累和贫穷是怎么回事。”
“我至少了解自由的价值,以及一种根本不愿意干的职业给人造成的沉重负担。”
“我已经把要说的话都对您说了,小姐,该您自己去考虑了。”
随后他站了起来。
“但是,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
“您尽管提。”
“我两个姐姐知道您告诉我的事吗?”
“不知道,小姐。”
“那她们怎么能下决心剥夺自己妹妹的财产呢?因为她们还以为我是她们的亲妹妹呢。”
“啊!小姐,是利益造成的,是利益!否则她们就根本得不到她们现在拿到的那一大笔财产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只想着自己;万一您失去了父母,我劝您别指望她们会帮助您;可以肯定,就连您可以和她们分享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她们也要和您争夺,一个子儿也不会放弃的。她们有很多孩子,这就足以成为一个振振有辞的借口,使您落到要饭的地步。再说,她们现在已经一点不顶用,一切事情都由她们的丈夫做主了。就算她们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心,想瞒住丈夫帮助您,那种帮助也会变成导致家庭分裂的祸根。在这类事情中我看到的只是:要么是有些孩子成了弃儿,要么是有些孩子成了合法的孩子,从牺牲家庭和睦中得到好处。还有,小姐,这样得到的面包是不容易吃的。如果您相信我的话,还是和您的父母言归于好,去做您母亲希望您做的事,还是进修道院吧;他们会给您一小笔生活费,有了这笔钱,您可以过上一种虽然不算幸福,但至少能够忍受的日子。此外,我没有必要向您隐瞒,您母亲明显地对您弃之不顾,她顽固地要把您幽禁起来;还有其他一些当时我是知道的、而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情况,已经确确实实在您父亲的身上产生了在您身上出现的效果:他以前对您的出生就有怀疑,现在不再怀疑了;虽然没有人向他吐露真情,他已经确信您成为他的孩子仅仅是由于法律的关系,因为法律规定孩子是属于享有丈夫名义的人的。行了,小姐,您是个善良而又聪明的人,好好想想您刚才听说的事吧。”
我站起来,开始哭泣。我看出他也受到了触动;他慢慢地抬起头,两眼望着苍天,然后领我出来。我又见到了那个陪我来这儿的女仆;我们俩上了马车,一起回到家里。
时间已经很晚。夜深人静,我思索着神父白天向我披露的事,第二天还在考虑。我根本没有这个父亲,母亲也因为胆小怕事而抛弃了我;他们还采取了预防措施,使我不能指望得到合法孩子的权利;我现在过着一种非常艰苦的幽禁日子,毫无希望,没有一点儿办法。要是早点给我解释清楚,在我两个姐姐出嫁以后还把我留在家里(家里还是经常有人来的),也许有人会看中我,觉得我的性格、智慧、容貌和才华足够顶一份嫁妆。这种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我在教堂里掀起的轩然大波使这事变得更加困难了。人们不免会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异常坚定的意志,怎么能走这种极端。男人对这种品质是大加赞赏的,但是我觉得,他们在选自己的婚姻对象时宁愿不要有这种品质的女子。不过,在没有想出另一个主意以前,这倒是个值得一试的办法。于是,我打算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母亲。我托人求她和我谈一次,她答应了。
那是在冬天。她坐在火炉前面的一张靠背椅子上,表情严肃,目光呆滞,脸上死板板的。我走到她的身旁,跪在她的脚下,求她饶恕我过去所犯的一切错误。
“那得根据您下面要对我说的话,”她回答我说,“来判断您是不是值得饶恕。起来吧,您父亲现在不在家,您有足够的时间说明您的想法。您已经见过塞拉凡神父,终于知道了您的身世;并且,如果您不打算罚我终身弥补一个我已经为此受足了罪的过错,您也知道能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好了!小姐,您要我做些什么?您已经决定怎么做了?”
“妈妈,”我回答她说,“我知道我一无所有,也不应该有任何奢望。我决不打算给您增加任何性质的苦难,要是您早点把一些我难以猜到的情况告诉我,也许您会发现我更愿意照您的意志去做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真相,有了自知之明,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按照我的身份来处世做人。我不再对您把我和两个姐姐区别对待感到吃惊,我承认这是公正的,我接受这种待遇;不过,我总归是您的孩子,您十月怀胎把我生了下来,我希望您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真该死!”她急忙说,“我尽量不把这事如实告诉您就好了!”
“好吧!妈妈,”我对她说,“请您把母爱还给我,让我觉得存在着您这个母亲,让我重新得到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人的喜欢。”
“对您的身世,”母亲说,“他差不多像您和我一样确信无疑。您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总听到他训斥您,例外的情况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这些训斥是冲着我来的,他对您的冷酷也是针对我的;千万别指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父爱。还有,我老实对您说,您让我想起另一个男人的背信弃义,他可恶的薄情负心,让我无法忍受;这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您和我之间,他推开我,不要我,我对他的憎恨也就发泄到了您的身上。”
“什么!”我对她说,“难道我不能希望你们,希望您和西莫南先生,像对待一个你们出于人道而收留下来的外人、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待我吗?”
“我们两个都不能这样做。我的女儿,别再折磨我更长时间了。如果您没有姐姐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您有两个姐姐,而且她们俩家里人都很多。很久以前,那股支持着我的欲火已经熄灭,良心又恢复了它的权利。”
“那么那个生我的人?……”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死的时候早把您忘了;这在他所犯的那些大罪中还算是最轻的……”
讲到这里,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双目发亮,满面怒容;她想往下说,但是发不出声音;嘴唇的颤抖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坐着,把头伏在两只手上,不让我看出她无法克制的激动。她这样待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随后对我说:
“这个魔鬼!用他给我造成的一切苦难也没能把您闷死在我的肚子里,这是由不得他的;但是天主保佑了我们母女俩,是要做母亲的让孩子来替她赎罪……我的女儿,您现在一无所有,将来还是一无所有。我现在能给您的一点点钱,都是偷着从您两个姐姐那儿克扣下来的;这是我软弱无能的结果。不过,我希望在死的时候能够问心无愧,我会克勤克俭把您进修道院的钱省出来的。我绝不滥用丈夫对我的宽厚,但我每天都把他有时候慷慨地给我的私房钱放在一边。我卖掉了我的首饰,我已经得到他的同意,可以随意处置卖首饰所得到的钱。我喜欢赌钱,现在不赌了;我喜欢看戏,已经不看了;我喜欢交际,现在足不出户;我喜欢讲排场,这个习惯也改掉了。如果您肯进修道院,因为这是我的意愿,也是西莫南先生的意思,我每天从自己身上省下来的钱就给您作入院的生活费。”
“但是,妈妈,”我对她说,“现在还有一些善良的人到这儿来;也许他们当中会有人对我感到满意,甚至不要求得到您为了我今后的生活攒下的那笔钱。”
“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您闹出的那场风波已经把您给毁了。”
“这个乱子就没有办法补救了吗?”
“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我找不到一个丈夫,就非得把我关到修道院里去吗?”
“除非您想让我的痛苦和内疚一直延续到我闭上眼睛为止。我闭上眼睛的时刻总会到来的,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您的两个姐姐将围在我的床边。您想想我是否能看见您站在她们中间,在这最后的时刻,您的在场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啊!我的女儿,因为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您总是我的女儿,您的两个姐姐是依据法律取得姓氏的,而您的姓氏却得之于一种罪孽;您就别再折磨一个快要咽气的母亲了,让她安安静静地进入坟墓吧;但愿她在将要出现在天主这个伟大的审判官面前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她已经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了;但愿她能够自夸,说她死后您不会给家里带来混乱,您不会要求得到您根本没有份的权利!”
“妈妈,”我对她说,“这些事您尽管放心;您去请一位律师来,让他起草一份放弃遗产的字据,您高兴叫我在上面签什么字,我就签什么字。”
“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孩子不能自行剥夺继承权;剥夺继承权是父亲或母亲在盛怒之下对孩子的一种惩罚。假如天主明天高兴召我归天,明天我就只得采取这种极端手段,只得把心里的秘密告诉我的丈夫,好让他和我行动一致,采取同样的措施。千万别逼我泄露秘密,这会使我在他的眼睛里变得很丑恶,而且会带来一些败坏您名誉的后果。如果我死了以后您还活着,那您的余生就会没有姓氏,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孽障,告诉我到那时您可怎么办?您要我带着怎样的想法去死?到时候我只得对您父亲说……我对他说什么呢?说您不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如果只有给您跪下才能得到您的……可是您完全无动于衷;您的头脑和您父亲一样顽固不化……”
这时候,西莫南先生进来了;他看见妻子神色慌张,他很爱妻子,加上性格暴躁,于是一下子停住脚步,把两道可怕的目光投向我,同时对我说:
“给我滚出去!”
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我是不会听从他的,可是他不是。他又对拿着灯给我照明的仆人说:
“告诉她不要再露面。”
我被关进牢笼般的小房间里。我头脑里老想着母亲对我说过的话。我跪了下来,祈求天主给我启示;我长久地祈祷着,一直把脸贴在地上。一个人不到全无主张的时候,是几乎不会去祈求天主指点迷津的;而这时候,天主又是很少劝我们不要听家长的话的。于是,我作出了决定。“家里人要我做修女,可能这也是天主的旨意。那好吧!我就去做修女;既然我必须受苦,那在哪儿受苦都没有关系!”我吩咐侍候我的女仆等父亲出门后就来通知我。第二天,我就恳求和母亲谈话。她让人答复我说,她已答应西莫南先生不再见我了,不过我可以用给我送来的那支铅笔给她写信。于是,我在一张小纸条(这张该死的纸条后来被他们找到了,还巧妙地用来对付我)上写道:
“妈妈,我对我以前给您造成的一切苦难感到很懊丧。我请您宽恕,我现在打算结束您的这些苦难。您喜欢让我干什么,您就吩咐吧;如果要我进修道院是您的意愿,我希望这同样也是天主的旨意。”
女仆接过这张上面写了字的纸,把它交给了我的母亲。过了一会儿,她又上楼来,激动地对我说;
“小姐,既然只要您说一句话就可以使您的父亲、您的母亲和您自己都幸福,为什么拖了这么长时间呢?先生和太太都面露喜色,这种情况我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总是为您的事不断地争吵,谢天谢地,我以后不会再看到他们这样了……”
她对我讲到这儿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刚才在自己的死亡判决书上签了字;这种预感,先生,如果您丢下我不管的话,它将会得到证实的。
几天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一天上午,九点钟光景,我的房门突然打开了;西莫南先生穿着睡袍,戴着睡帽,走了进来。自从我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以后,他的出现只能引起我的恐惧。我站起来,向他行了屈膝礼。我仿佛觉得自己有两副心肠:我一想到母亲,心肠就软了下来,直想哭;而对西莫南先生就不是这样。当然,一个做父亲的会使子女产生一种除了对他以外不会对世上任何人有的感情;谁要是没有像我一样面对着一个向来具有这种威严的身份,而刚才又失去了这种身份的男人,谁就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别人对我的这种心情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如果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他,而是我的母亲,我会觉得自己也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对我说:
“苏珊,您认得这封短信吗?”
“认得,先生。”
“您是在自由的情况下写的吗?”
“我只得说‘是的’。”
“那您起码已经决定要照您答应的去做啰?”
“我已经决定了。”
“您比较喜欢的修道院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我对它们全都不感兴趣。”
“别再说了。”
这就是我的回答,可惜当时一点儿都没有记录下来。接下来,有半个月时间我对所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好像他们到好多家修道院去联系过,但是我上次大闹一场以后,它们都拒绝收我当修女。在龙桑修道院[6],遇到的困难还算比较小一些,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花言巧语,说我音乐不错,有副好嗓子。他们对我说的时候则夸大了他们所遇到的困难,以及这家修道院肯收留我的恩典;他们甚至鼓动我给修道院院长写一封信。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们要求我写这份书面证明的后果:他们显然是怕我将来有一天会推翻誓愿,因此想得到一张我亲笔写的字据,证明这些誓愿不是别人强迫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动机,这封本来应该留在修道院院长手里的信后来怎么会落到我的两个姐夫手里呢?快让我们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看见这事吧;不然的话,他们又会让西莫南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我不要看见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被领到龙桑修道院,是母亲陪我去的。我没有提出要和西莫南先生告别,老实说,这事是我走在路上才想起来的。修道院里的人在等着我,她们早已知道我以前的事和我的音乐才能;这些情况她们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不过她们急于想看看收下我是不是值得。她们和我谈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因为我出了那件事以后,您完全可以理解,她们是不会再对我谈论天主、神召、尘世中的危险以及修女生活的甜蜜了,也不会再冒昧地把告诫初来的修女要虔诚信教的废话对我提一个字了。接着,院长说:“小姐,您懂得音乐,您会唱歌;我们有架羽管键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这就到会客室里去……”我的心里一阵难过,但这不是流露出反感情绪的时候。我的母亲朝那儿走去,我在后面跟着;院长和几个好奇的修女走在最后。那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人给我拿来几支蜡烛,我坐下来开始弹琴;我试着弹了好一会儿,一边寻思着想找一段曲子;虽然我的头脑中装满歌曲,可这时一支也找不出来。然而,院长在催我,我来不及细想,只好像平常一样唱了一支我熟悉的歌曲:“粗茶淡饭,烛光暗淡,白天比黑夜更凄惨……”我不知道我的歌声产生了怎样的效果,不过她们听不下去了:她们的喝彩打断了我的歌声。我对自己这样快就毫不费力地博得了大家的赞扬感到十分吃惊。母亲把我交给院长,伸出手让我吻了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现在我进了另一家修道院,而且是备修生,从表面上看,这回完全是我自愿申请进修道院的。但是,先生,您已经知道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您认为我是自愿的吗?当我想要推翻誓愿的时候,这些事情我大多连提都没有提到,因为有些事情虽然是事实,可是缺乏证据,有些事情非但不能帮我的忙,反而会使我招人讨厌;别人会把我看成一个不孝的女儿,竟用败坏父母死后的名声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对我不利的事,我家里的人是有证据的;而对我有利的事,我既不能提,也无法证明。我甚至不愿意别人向法官暗示我的出生有疑点;有些不懂法律的人劝我去控告我们母女俩的神师,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可能的话,我也受不了。噢,顺便提一下,我怕把这事给忘了,怕您一心想帮助我而没有考虑到这事。如果您没有更好的主意的话,我认为没有必要把我懂音乐和会弹羽管键琴的事张扬出去:千万别多此一举而把我的身份暴露了。炫耀我的这些才能和我力图过默默无闻的安全日子的想法是完全不相容的;处于我这种地位的女子对这些是一窍不通的,所以我也不应该懂。如果我被迫逃到外国去的话,我倒会把这些才能当作谋生的手段。那是逃亡国外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念头会使我感到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因为我还年轻,没有经验,因为我害怕贫穷、男人和罪恶,因为我以前一直过着幽禁生活,因为如果我出了巴黎,我相信就会在茫茫的尘世之海中迷失方向。这些事并不一定都会是真的,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先生,我现在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的事全靠您了。
龙桑修道院的院长和大多数修道院一样,是三年调换一次的。我被领进龙桑修道院的时候,院长是德·莫妮夫人。她的优点多得我都对您说不完,但正是她的好心把我给毁了。这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善解人意;她待人很宽厚,尽管人人都需要这种宽厚;我们大家都是她的孩子。她永远只看到她不能不管的错误,或者是严重到她不能闭着眼睛装作没有看见的错误。我这样讲并没有带私心杂念,我以前都是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义务的,而她也给了我正确的评价,说我没有犯过任何要她惩罚我或是宽恕我的过错。如果说她会有所偏爱的话,那她也是论功行赏的;在做了这样的说明以后,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对您说她是很喜欢我的,而且我在她所疼爱的人中也不算是排名最后的。我知道我这是在对自己大加赞扬,而且自夸的程度超过了您的想象,因为您对她还一点儿不了解。“疼爱的人”这个名称是别人出于妒忌给院长十分喜欢的那些修女取的。如果要我指出德·莫妮夫人有什么不足之处的话,那就是她坦诚地说她看重德行和才华,喜欢富有同情心、坦率、温柔和老实的人;而且她不是不知道那些不具有这些优点的修女只能因此而感到更加丢脸。此外,她还有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人才的本领,有这种本领的人也许在修道院里要比在世俗社会中更为普遍。一个开头没有讨得她欢喜的修女,后来有一天赢得了她的欢心,这样的事是不大看得见的。她马上就喜欢上我了,我也一开始就对她很信任。那些没有作出努力、没有去信任她的修女,真是该死!她们必然是人品不好,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点连她们自己也都承认。院长和我谈起我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那件冒险的事;我像对您一样,毫不隐瞒地对她讲了。我向她讲述了我刚才在信上对您讲的全部事情;有关我的出生,我受苦受难的原因,什么都没有忘记对她说。她同情我,安慰我,给我希望,说我会有一个更为甜蜜的未来的。
这时候,备修期过去了,接着来到的是正式穿修女服的时期,于是我穿上了修女服。我对备修生活倒没有产生厌恶的感觉,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因为这两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烦恼,我只不过心中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一步一步走向一种和我的天性完全对不上号的职业。有时候,这种感觉还变得相当强烈,一再出现,不过一到这样的时候,我立即跑到仁慈的院长那儿。她拥抱我,帮助我开拓思路,有力地向我陈述她的理由,最后总是对我说:“其他的职业不也有它的难处吗?大家都只觉得自己过得很苦。行了,我的孩子,让我们跪下来,祈祷吧。”于是,她匍匐在地,大声地祈祷,但她的祈祷是那样热情、动听和温柔,那样高昂和有力,好像她受到了圣灵的启示。她的思想,她的语言表达,她的形象,能一直钻到别人的心灵深处;大家先是听着她说,渐渐地被她吸引了,和她融为一体;大家的心灵在震颤,最后变得和她一样亢奋。她并不打算引诱别人,但是,毫无疑问,她实际上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大家从她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流露出兴高采烈、如醉如痴的神情,眼睛里还流出那么甜蜜的泪水!这是一种她自己感受到并且保持得很久的、同时别人也会保留下来的印象。我对您这样讲可不是光凭我一个人的经验,院里的所有修女也都有这种体会。有几个修女曾对我说,她们自身产生了一种需要得到别人安慰的感觉,就像她们需要得到一种更大的快乐一样;我相信我要达到这种境地只差养成多一点的习惯了。
然而,随着我宣誓日子的来临,我又深深地感到忧伤起来,结果使我那个仁慈的院长受到了一些可怕的考验;她亲自向我承认,她往日的那种才能不复存在了。“我不知道,”她对我说,“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您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我觉得天主隐去了,圣灵也不再对我说话;我激励自己,想找到一些主意。我竭力想激发自己的灵感,但是都没有用;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平凡迟钝的女人,我怕开口说话。”“啊!亲爱的嬷嬷,”我对她说,“这是怎样的预感呀!但愿是天主让您闭口不说的!……”
有一天,我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拿不定主意,总是垂头丧气,于是,我走进她的房间;我的出现先是使她一下子愣住了:她显然从我的眼睛和我的全身看出,我那种深藏在心中的情感超过了她的感化力量;并且她在对胜利还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愿意马上展开斗争。不过,她还是,她还是开始和我交谈,并且逐渐变得激动起来;随着我的痛苦一点一点减轻,她也越来越激动;她突然跪了下来,我也照着她的样子做了。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像她一样亢奋,我就希望能够这样;她说了几句话,接着又一下子打住了。我等了一会儿,但是白等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站起来,哭得像个泪人。她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搂着我说:“唉!亲爱的孩子,您对我产生了多么可怕的影响啊!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感到圣灵已经消遁;走吧,让天主亲自对您说话,既然他不喜欢听见他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使她对自己的感化力量产生了一种再也无法消除的疑虑,是不是我使她变得缺乏自信,是不是我真的打断了她和天主的心灵沟通;但是,她往日那种安慰人的本领不复存在了。在我宣誓的前一天,我去看她;她的心情和我一样忧郁。我哭了起来,她也哭了;我跪在她的脚下,她为我祝福,然后把我扶起来,又拥抱了我,打发我走的时候对我说:
“我活得腻烦了,我想死,我曾祈求过天主千万别让我看到您宣誓的这一天,但这不是他的旨意。走吧,我要去和您母亲谈谈,今天夜里我将在祈祷中度过,您也要祈祷;但是您一定要睡觉,这是我的命令。”
“请您允许我,”我回答她说,“和您在一起祈祷。”
“我允许您从九点到十一点和我在一起,时间不能再多了。九点半我开始祈祷,您也这样吧;但是到了十一点,您得让我独自一人祈祷,您回去休息。去吧,亲爱的孩子,这一夜其余的时间我要在天主面前守夜。”
她想祈祷,但是她无法做到。我睡着的时候,这个圣洁的女人走到走廊上,去敲每一扇房门,叫醒所有的修女,要她们悄悄地下楼到教堂里去。她们都去了,等人到齐以后,她请她们为我祈祷。修女们先是默祷,然后她吹灭了所有的烛光;修女们齐声吟诵《天主怜我》[7],只有院长匍匐在祭坛下,一边狠狠地折磨自己,一边说:“天主啊!如果是因为我犯下了某种过错您才离我而去,那就求您宽恕我。我不求您把被您剥夺了的那种本领重新赐给我,只求您亲自去和那无辜的女孩谈话。当我在这儿恳求您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她一大清早就走进我的房间;我一点没有听见她进来的声音,当时我还没有醒。她坐在我的床边,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看着我,脸上接连露出不安、慌乱和痛苦的表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她一点都没有对我说;她只问我是不是早早就睡了,(我回答说:“是在您命令我睡觉的那个时间上床的。”)问我有没有睡好,(我回答说:“睡得很熟。”她接口说:“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又问我觉得身体怎么样。“觉得很好。您呢,亲爱的嬷嬷?”我说。
“唉!”她对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哪个人出家修道时心里不感到担心的,但是,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像对您的事这样感到心神不宁。我希望您幸福。”
“要是您永远爱我,那我会幸福的。”
“唉!如果这样就行,那就好了!昨天夜里您没有想过任何事情吗?”
“没有。”
“您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吗?”
“一个梦都没有做。”
“现在您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我的头脑麻木了,我服从命运,既无反感,也没有好感;我觉得命运在牵着我的鼻子走,我也就顺其自然。唉!亲爱的嬷嬷,我以前看见别人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境地时曾表现出些许高兴、战栗、忧郁和轻微的不安,而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发呆,我甚至连哭也不会了。我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别人要我怎样,我就得怎样……但是,您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
“我不是来和您聊天的,而是来看您,来听您说的。我在等候您的母亲。您千万别惹我激动,让我在心中积累起各种各样的情感;等到我的心中充满了情感,我就离开您。我必须保持沉默,我对自己很了解;我只有一股冲劲,但这股冲劲来势很猛,它不应该对您发泄。您再休息一会儿,让我看看您;您只要对我说几句话,让我在这儿找到我来寻找的东西。然后,我就离开,其余的事情天主会安排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斜靠在枕头上,向她伸出一只手,让她握着。她好像在思索,在沉思;她使劲闭上眼睛,有时候又睁开,举目望着上苍,然后又低头看着我;她在激动;她的心中渐渐充满各种各样的情感,她的灵感在形成,然后又激动起来。说真的,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一个先知,她有着先知的容貌和气质。她以前是很美的,但是,年岁在使她姿色衰退、脸上留下深深的皱纹的同时,也给她增添了一种端庄之气。她有着小小的眼睛,但这双眼睛总好像不是在看着她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是在看穿周围的东西,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辨别过去或未来的事情。她不时用力握紧我的手。她突然问我已经几点钟了。
“快六点了。”
“再见,我走了。有人马上要来给您穿衣服,我不想在场,这会使我分心的。我现在只有一件要注意的事,这就是在仪式开始的时候保持克制。”
她刚刚出去,管初修生的嬷嬷和那些陪伴我的修女就进来了;她们给我脱下修道院的衣服,换上俗衣;您知道的,这是一种惯例。周围人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木头人;我没有任何知觉,只不过有时候有些小小的抽搐。她们告诉我要做什么事情,她们常常得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才能照着做,因为第一遍我没有听见;这不是我心里在想其他事情的缘故,而是我的思想太集中了;我头脑疲倦得好像思虑过度似的。这时候,院长在和我母亲谈话。她们谈了很长时间,不过我永远不会知道谈话时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只告诉我,她们俩分手的时候,我母亲心慌意乱,连那扇她刚才进去的门都无法找到,而院长是双手合掌放在额头上走出来的。
这时候教堂里的钟声一起响了起来,我下楼去教堂。聚集在那儿的人并不多。神父对我做的劝诫,是好是坏,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整个上午,我都听人摆布,我觉得这段时间在我的一生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因为我不知道它的长短,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当然,别人一定向我提过一些问题,我也肯定回答了;我发过誓愿,但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在幼稚无知的状态中变成了修女,就像我以前在幼稚无知的状态中变成了天主教徒一样;我对我的整套宣誓仪式并不比对我的受洗仪式了解得更多些,两种仪式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一种是赐给我恩典,而另一种是假设赐给我恩典。唉!先生,尽管在龙桑修道院里,我没有像以前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那样提出抗议,您认为我这回要更多地受到誓愿的约束了吗?我请您作出公正的审判,我请天主作出公正的审判。我当时处于一种精神极度崩溃的状态中,以致几天以后,有人来通知我说我已经加入了唱经队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问我是否真的已经宣过誓,我还要看看我在誓约上的签名;除了这种书面证据以外,我还要修道院里的全体人员,以及那几个应邀出席仪式的外人,都来作证。我找过院长好几次,我问她:“这确实是真的吗?……”每次我总是希望她回答:“不是真的,我的孩子;别人在骗您。”虽然她每次都回答我说这是真的,但她还是没有说服我,因为我无法设想在整整一天当中,而且这一天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丰富多彩,出现了那么多奇怪而动人的场面,我竟然对当时的事一件也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想不起那些侍候我的修女的容貌,那个向我布道的神父的脸形,以及那个接受我誓愿的神父的长相;脱下修道院的衣服换上俗衣是我唯一还能回忆起来的事;从这以后,我就成了那种所谓的精神错乱的人。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摆脱这种状态;我认为自己把当时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是我的这段康复期太长的缘故;我就像那些长期被病魔缠身的人,在接受天主审判时说过一些话,还领受过圣事,可是等到康复以后,当时的情况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在修道院里,我曾看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宣誓那天遇到的事显然就是这样的。”不过,还有待于弄清楚的是:这些行为是不是人类共有的,以及事情虽说表面上看来是这样,而实际上是否果真如此。
我在同一年中连着失去了三个和我有关的人:我先是失去了我的父亲,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失去了那个被认为是我父亲的人(他上了年纪,劳累过度,最后油尽灯枯了),接着是我的院长和我的母亲。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女早就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快到了。她罚自己保持沉默,叫人把棺材抬到她的房间里。她晚上失眠,夜以继日地在房间里默想和写作:她留下了十五篇默想录,我觉得都是些最好的作品。我现在手头就有一份抄件,如果哪天您有兴趣,想看看她弥留之际在想些什么,我可以把它寄给您;默想录的名字是《德·莫妮修女的弥留时刻》。临死前,她叫人给她穿好寿衣,然后偃卧在床上;大家给她操办了临终圣事;她怀里抱着一个基督受难像。那是在夜里,烛光照亮着这个死亡场面。我们围在她的四周,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叫声;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还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几乎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响亮;她失去的本领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责备我们,说我们不该流眼泪,仿佛是在嫉妒她就此得到永福似的。“我的孩子,悲痛把你们搞糊涂了。是在那儿,是在那儿,”她指着天说,“我要为你们服务;我的双眼会不停地俯视着这座修道院;我要为你们去向天主求情,我的请求会得到满足的。你们都走过来,让我拥抱你们;都来接受我的祝福和我的诀别……”说到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这个世上少见的女人就仙逝了,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悲痛。
快到秋末的时候,我的母亲出门到她的一个女儿家去,这趟短途旅行回来以后她就去世了。她老是闷闷不乐,身体早就十分虚弱。我从来不知道生父的姓名,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世。我们母女俩的神师受我母亲委托,转交给我一个用一块小布头缝制的小包,里面装着五十个金路易[8]和一封短信。信上写的是:
我的孩子,这儿是一点点钱;但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动用一笔更大的款子,我能从西莫南先生给我的为数不多的私房钱中节省下来的就剩下这些了。您要过圣洁的生活,这是最好的,即使为了使您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幸福,这也是最好的。您要为我祈祷,您的出生是我犯下的唯一大错;您要帮我赎罪;但愿天主能看在您将要做的善事分上,饶恕我把您生下来的罪过。特别是,千万别去搅得家里不得安宁,尽管您那时选择了现在的这种职业并不像我原来所希望的那样是自觉自愿的,但也别改变主意了。为什么没有把我终身关在一座修道院里呢!不然我就不会如此心绪不宁,非得在光明的日子里接受可怕的审判。我的孩子,您想想,您的母亲到了另一个世界以后,她在那儿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您以后在这个世界上的行为:明察秋毫的天主将按照您行的善事和您干的坏事来对我作出审判。永别了,苏珊;别去向您的两个姐姐提任何要求,她们是不可能帮助您的;您也别指望从您父亲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他已经先我而亡,他已经见到了光明的日子,他正在那儿等着我;他看见我去不会像我看见他去那样感到害怕的。再说一次永别吧。唉!不幸的母亲!唉!不幸的孩子!您的两个姐姐已经到我这儿来了,我对她们并不满意:她们看见东西就拿的拿、搬的搬,还在一个垂死的母亲眼皮底下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争吵,使我伤透了心。她们走近我床边的时候,我就把身子侧向另一边。她们在我的眼里成了什么呢?两个穷得丧尽了天良的坏东西。她们觊觎着我死后留下的那一点点东西;她们向医生和护士提了一些卑鄙无耻的问题,充分暴露出她们巴不得我的死期快点到来,好让她们拿走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我也不知怎么的,她们已疑心我可能在褥子当中藏着一些钱;她们想尽一切办法叫人把我扶起来,她们还真达到了目的;但幸运的是,我委托带钱给您的那个人前一天晚上已经来过,我早把这个小包和由我口授他代笔的这封信交给了他。您要把这封信烧掉。等到您知道我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这个时候很快就会到来的,您要请人给我做一回弥撒,您也要在那时再发一次出家的誓愿,因为我一直希望您继续留在修道院里:一想到您年纪轻轻,无依无靠,一个人留在这尘世上,我死时也会得不到安宁。
我父亲是一月五日死的,院长归天是在同月末,我母亲是在圣诞节的第二天离开人世的。
德·莫妮嬷嬷去世后,接任院长的是圣克里斯蒂娜修女。唉!先生,这两个人真是有着天壤之别!我已经告诉过您前一个是怎样的女人了。后一个心胸狭窄,满脑子都是迷信;她热衷于那些新的宗教理论,喜欢和圣叙尔比斯修道会[9]的修士及耶稣会[10]的会士商议。前任院长喜欢的修女个个都遭到她的厌恶:一时间,修道院里充满了混乱、仇恨、挑拨离间、恶意中伤和肆意迫害。人人都得对一些一窍不通的神学问题发表意见,同意一些新的宗教箴言,服从一些奇怪的院规。德·莫妮嬷嬷完全不同意进行折磨肉体的苦修,她一生中只进行过两次苦修:一次是在我宣誓出家的前一天夜里,另一次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她说苦修不能使人改正错误,只会助长骄傲情绪。她要她的修女没有疾病,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德·莫妮嬷嬷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所有的苦衣[11]和苦鞭都拿来交给她,禁止在食物里掺灰糟蹋饭菜,不准睡在硬得让人受不了的所谓的床上,不允许自备这类苦修用具中的任何一种。第二个院长和她恰恰相反,一来就把苦衣和苦鞭发还给每个修女,把《新约》和《旧约》统统收掉。确实,一朝天子一朝臣,各有所爱。我在现任院长那儿遭到了冷遇,姑且不用其他更可怕的字眼来形容我的处境,她这样待我的原因是她的前任喜欢我;但是,我的命运马上就因为我自己的一些行为而每况愈下了;对这些行为,您把它们说成轻率还是意志坚定,那就要看您考虑问题的角度了。
首先,我陷入失去前任院长后的悲痛中;在一切场合赞扬她;拿她和现任院长比较,使新院长相形见绌;描绘昔日修道院里的情况;回忆我们以前所享受的安宁,那时院长对我们的宽厚及给予我们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食粮;颂扬德·莫妮的品德、情操和性格。第二,我把苦衣扔进火里烧掉,把苦鞭也扔了,还劝我的朋友们也这样做,鼓动她们中的几个学我的样子。第三,我自备了一本《旧约》和一本《新约》。第四,我拒绝参加任何宗教派别,坚持自己只是个天主教徒,不接受詹森派[12]信徒或者莫林纳派[13]信徒这样的名分。第五,我严格遵守院规,既不想懈怠,也不想做得过头;因此,我不肯接受任何分外的工作,因为我觉得完成各项必须要做的工作已经够辛苦的了;我只是到了宗教节日才肯弹管风琴,只有在唱经队里的时候才肯唱歌;我不再容忍别人滥用我的好意和才华,不再听凭别人每天差我干这干那。我把教会的规章条例读了又读,记得一清二楚;要是人家命令我去做某件事,只要这件事在规章条例中没有明文规定,只要它没有列入规章条例,或者是我觉得它违反规章条例,我就坚决予以拒绝。我当场拿出条例书,并且说:“您看,这些是我应尽的义务,其他的义务我根本用不着承担。”
我的这番言论吸引了一些修女。于是,院里那些管事嬷嬷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她们不能再像使唤奴隶一样差遣我们了。院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发生争吵。我那些同伴碰到疑问的时候,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总是拥护教规反对专横。不久以后,我就看上去像个捣乱分子,也可以说,起了一点捣乱分子的作用。院长不断地向总主教的助理们告状,我就到庭应审,替自己辩护,也替我的同伴们辩护;我小心翼翼地据理力争,一次也没有被判过罪。在我的本职工作方面,我无懈可击,完成得一丝不苟。至于一个当院长的可以自由赏赐或者拒绝给予的那些小恩小惠,我是丝毫不想得到的。我根本就没有在会客室里出现过,我不认识任何人,自然也就无客可见。不过,我烧掉苦衣,把苦鞭也扔了;我还劝别人也这样做;我不想听人讲詹森派和莫林纳派的好话或坏话。别人问我是否服从教法的时候,我回答说我服从天主教会;问我是否接受教皇谕旨,我回答说我接受福音。他们来巡视我的房间,结果发现了《旧约》和《新约》。我对新院长宠爱的几个修女之间可疑的亲密关系,有时脱口而出,说过一些不谨慎的话;院长经常和一个年轻修士在那儿长时间地说悄悄话,我看出了其中的原因和借口。我丝毫不放过能使她们怕我、恨我,同时也能把我毁掉的事,我果然达到了目的。她们不再向上面告我的状,不过,她们处心积虑要让我过苦日子。院长不准其他修女接近我,不久,我就觉得被她们孤立了。我只剩下少数几个朋友,院长又疑心我的朋友们在想方设法避开对她们下达的禁令,暗中寻找补偿,怀疑她们白天不能和我交谈,就偷着在夜里或者在禁止探望的时间来看望我;院长派人监视我们的行动:当场捉住我有时候和这个修女在一起,有时候和那个修女在一起;对我的这种轻率行为,她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用最惨无人道的手段来惩罚我:罚我整整好几个星期和其他人分开,单独跪在唱经室中做功课,只给我面包和水,一直把我关在我的小房间里,派我做院里最卑贱的工作。那些被认为是我的同谋的修女也差不多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她们抓不住我的把柄时,就假设我做过什么错事;同时,她们给我下达一些矛盾百出的命令,等出了错就惩罚我;她们故意把做功课和吃饭的时间提前,把修道院里的一切活动日程都搞乱,又不通知我,这样我就是再小心谨慎,也总是每天都有过失,每天都要受到惩罚。我虽然勇敢,但也受不了被人孤立和遭到迫害的痛苦煎熬。事情后来发展到了她们把折磨我当作一种游戏,这可是一种五十个人串通起来捉弄一个人的游戏。我不可能一一细说她们所干下的那些恶作剧。她们不让我睡觉,不让我守夜,不让我祈祷。一天,有人偷着把我衣服上的某些部分拆走了;还有一次,我的钥匙和《日课经》也被偷走了;有人还用东西把我锁头上插钥匙的孔堵住。她们不让我把工作做好,故意把我做好的活儿搞得乱七八糟;她们硬是把某些言论和某些行为栽在我的头上,什么坏事都要我负责,因此,我那时过的是一种不断地犯错误和受惩罚的生活,这些错误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她们捏造的。
我的身体最后实在经受不住这些长期而残酷的考验了,我陷于沮丧、苦恼和忧郁之中。开始时,我到祭坛前去寻找力量,有时候还果真找到了一些。我在逆来顺受和悲观失望之间徘徊,有时候听天由命地忍受一切苦难,有时候又想采取一些过激手段使自己从苦海中挣脱出来。花园深处有一口很深的井,我不知到那儿去过多少次!又不知往井里看过多少次!井的旁边有一条石凳,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凳子上,头靠着井栏!又不知有多少次,我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猛地站起来,决心要结束自己的痛苦!是什么事情制止了我呢?为什么当时我宁愿痛哭和大叫,宁愿践踏自己的头巾,扯自己的头发,用指甲抓破脸呢?如果是天主阻止了我自杀,那他为什么不阻止我做上面所说的那些事呢?
我马上要告诉您一件事,这件事在您看来好像很奇怪,但确实是真的,这就是我毫不怀疑她们早已注意到我经常到水井那儿去。我那些可恶的冤家对头自信有一天我会完成一个在我脑海里翻腾的计划。我朝水井那儿走的时候,她们假装离得我远远的,眼睛看着别的地方。有好几次,我发现那扇花园的门在本该关上的时候却敞开着,这种事尤其发生在这样的日子里:她们变本加厉地给我增添烦恼,惹得我怒不可遏,以为自己已经精神错乱了。但是一旦发觉自己已经猜到这种结束生命的方法可以说是专为我的绝望准备好的,别人是在把我拉到水井那儿去,而那口井也在时刻准备接待我,我马上就不想自杀了。我的心思转到了其他方面,我站在走廊上,估摸着各扇窗户离地面有多高;晚上,脱衣服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试了试我的袜带能承受多大重量;还有一天,我拒绝吃东西,下楼到食堂里以后,我背靠着墙壁,双手垂在身旁,两眼闭着,碰也不碰放在我面前的饭菜。我陷于这种状态,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以至于其他修女都走了以后,我还待在那儿;她们当时是故意吃完后悄悄离开的,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然后等我误了做功课再来惩罚我。我还要告诉您什么呢?她们已经使我几乎对所有的自杀方法都感到厌倦了,因为我觉得她们非但不反对我自杀,反而向我提供自杀的各种方法。显然,我们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被别人排挤出这个世界的,假如她们装出一副要留住我的样子,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当一个人自己走上绝路的时候,也许他是想让别人为他难过;但是当他相信自己的死会使别人感到高兴的时候,他反而要保住自己的生命了;这就是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非常微妙的思想变化。说真的,要是我能回想起我自己在井边时的心情的话,我觉得当时我在心中对那些故意走得远远的好让我铸成大错的卑鄙女人大声说:“快朝我这儿走一步,向我表示一点想救我的意思,快跑过来拉住我,这样你们肯定会看到你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说真的,我当时能活下来,仅仅是因为她们都巴望我死。一心想折磨别人,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这种事在世俗社会中令人生厌,在修道院里却一点儿不讨人厌。
这就是我当时的处境。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回首往事,想到了要解除我的入院誓愿。起初,这种愿望并不强烈;我孤苦伶仃,被人抛弃,无依无靠,怎样完成一个如此困难的计划呢?即使有了我当时所缺少的种种帮助,又能怎么样呢?可是,我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头脑重新变得清醒;我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了;我尽量避免受罚,如果受罚的话,我也比以前更加耐心地忍受着。她们发现了我的变化,感到有些吃惊;她们的恶作剧突然停止,不往下演了,这情景就像是一个在您后面紧追不舍的敌人,当您出其不意地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胆怯了一样。先生,我要向您请教一个问题:一个绝望的修女头脑中出现过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她为什么就一点没有想到放火烧掉修道院呢?我确实一点没有这样想过,其他修女也不会有这个念头,尽管这事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遇到刮大风的日子,只要在顶楼上、柴间里或者走廊中放一把火就行了。没有哪家修道院是被人放火烧掉的;不过,就是发生这种事,修道院的大门也是全部打开的,能逃命的都可以逃命。没有人放火烧修道院,是不是因为放火的人生怕她自己和她所喜欢的那些修女也一起葬身火海?是不是因为放火的人不愿意看到别人来救我们的时候把她所恨的那些修女也一起救了出去?这种想法要是真有的话,那倒是很微妙的。
一个人要是心里老想着一件事情,他就会觉得这件事是正确的,甚至会相信这件事是能够办到的。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就会变得很坚强。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半个月工夫的事,我的脑子动得很快。我当时想干什么呢?我想写一份上诉状,然后拿出去向内行请教:这两件事干起来都是有风险的。自从我的思想起了变化以后,她们比以往更加密切地注意我的动向;她们的眼睛老是盯着我,对我的一举一动都要了解清楚,对我的一言半语都要揣摩掂量。她们主动和我接近,想方设法摸我的底;她们掏我的心里话,故意装出一副同情我、要和我友好相处的样子;她们谈起我过去的生活,轻描淡写地批评我几句,然后就原谅我了;她们希望我今后做得更好,哄我说将来的日子会过得更甜蜜的。与此同时,她们不分白天黑夜,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突然闯进我的房间,暗中查访;她们拉开我的帐子看看,然后便退出去。我本来有穿着衣服睡觉的习惯,后来又有了另一种习惯,这就是写忏悔录。到了修道院规定的日子,我就去向院长要墨水和纸张,她也没有拒绝我。因此,我总是等待着忏悔日的到来。在这一天来临以前,我就考虑要写些什么,打着腹稿;简单地说,内容就是我刚才告诉您的一切;只是,我在发表见解的时候用一些假的名字。但是,我干了三件冒失的事:第一,我对院长说我有很多东西要写,并以此为借口向她多要一些纸;第二,我忙于写上诉状,而把写忏悔录的事撂在一边;第三,我由于事先没有写忏悔录,对做忏悔毫无准备,所以只在忏悔室里待了一会儿。她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且由此断定我把要来的那些纸张都挪作他用了。但是,我没有用这些纸写我的忏悔录,这是显而易见的,那我把它们派什么用场了呢?
我虽然不知道她们是否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但是我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们找到我写的这些重要的东西。起先,我想把这份书面材料缝在我的枕头里,或者是褥子里;后来又考虑把它藏在衣服里面,或者是埋在花园里,或者干脆烧掉。您也许不会相信我写这份材料的时候是多么匆忙,写完以后又是多么为难。我先是把它藏起来,然后又把它揣在怀里,听到钟声响了就去做日课。我的心里忐忑不安,并且还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了。我坐在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年轻修女边上,有时候我看见她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还掉眼泪;她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肯定是在为我难过。我不顾可能发生的一切危险,决定把我写的书面材料托付给她保管;到了祈祷的时候,所有修女都跪倒在地,弯着腰,好像陷在各自的座位里,我趁机悄悄地从怀里抽出材料,从自己的身后递给了她;她接过后,也揣在怀里。这是她给我的最大一次帮助,我还接受过她其他的帮助:她曾经在整整几个月中留意帮我排除别人为了能使我受到惩罚而设置的所有障碍,而且她还没有受到连累;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她就来敲我的房门;她替我把被别人故意弄乱的东西重新整理好;必要的时候,她总是代我去敲钟,或者代我应答;凡是我应该在的地方,她都在那儿。可是,所有这些事情,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我决定把那份材料托付给她,这事真是做对了。当我们走出唱经室的时候,院长对我说:“苏珊修女,您跟我来。”我跟她去了。她走到走廊里,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来对我说:“这是您现在住的房间,您原来的房间要让给圣热罗姆修女住。”我走进房间,她也跟着进来了。我们俩都在椅子上坐下,互相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来了个手里拿着衣服的修女,她把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院长对我说:“苏珊修女,您把衣服脱下来,换上这件。”我当着她的面照她说的做了,她密切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那个拿衣服来的修女等在门口,她走进来,拿起我脱下来的衣服就离开了;院长也跟在她后面一起走了。她们一点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没有问一句。这时候,她们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到处搜了个遍;她们还把我的枕头和褥子统统拆开,把所有可以搬动的东西,或者已经搬动过的东西,全都移开;她们甚至跟着我的脚印,去过忏悔室、教堂、花园、水井和石凳那儿;她们的这些搜查工作,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看见的,其余是我猜想的。她们什么也没有搜到,但是仍然认为我藏着什么东西。她们继续监视了我好几天:我走到哪儿,她们就跟到那儿,还在那儿东张西望,把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但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院长认为,只能从我的嘴里知道真相了。一天,她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苏珊修女,您有很多缺点,不过倒没有说谎的毛病;因此您要老实告诉我:您把我给您的纸都拿去干什么了?”
“夫人,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您向我要了很多纸,但在忏悔室里只待了一会儿。”
“对,是这样。”
“那您把这些纸派什么用场了?”
“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种用场。”
“那好!您就凭着入院时向天主发的那个顺从誓愿保证,事实的确如此;虽说这不过是形式,我还是会相信您的。”
“夫人,您不能为了一件这样小的事情就要求我发誓,我也不能这样做。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苏珊修女,您在欺骗我,您还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下场。您到底把我给您的纸拿去干什么了?”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纸在哪儿?”
“我用完了。”
“您派什么用场了?”
“写了些用过后就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那您就凭着顺从的誓愿给我发誓,说您把纸都用来写您的忏悔录了,全都用完了。”
“夫人,我再对您说一遍,这第二件事并不比第一件事重要,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快发誓,”她对我说,“否则……”
“我绝对不会发誓的。”
“您绝对不会发誓的?”
“绝对不会,夫人。”
“那您一定是犯了罪,对吗?”
“我能犯什么罪?”
“犯一切罪;您什么事都干得出。您故意颂扬我的前任,借机来贬低我;您蔑视那些被她废除而我相信应该恢复的院规和戒律;您煽动院里的所有人起来造反,违反院规,挑拨离间;您事事失职;您逼得我只好惩罚您和那些受您唆使的修女,这使我心里十分难受。我本可以用最严厉的办法对付您,可是我对您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我以为您会承认错误的,您会明白自己的处境,重新和我修好,可是您没有这样做。您的头脑中有不好的念头,心里怀着鬼胎;为了修道院的利益,我需要了解您在打什么主意,而且我一定要知道您的计划,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苏珊修女,快给我说实话。”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我马上要走了,小心我再回来……我现在再坐一会儿,再给您一点时间让您作出决定……您的那些纸,如果还在的话……”
“已经没有了。”
“那么您发誓纸上写的只是您的忏悔。”
“我不会发这个誓的。”
她一声不响,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走了,又去叫来她宠爱的四个修女;她们个个怒气冲冲,一副气得发疯的样子。我吓得跪倒在她们脚下,求她们饶了我。她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夫人,决不能饶了她;您别见了她这副样子就心软,让她把那些纸交出来,不然就让她进地牢。”我一会儿抱住这一个的大腿,一会儿又抱住另一个的大腿,叫着她们的名字对她们说:“圣阿涅斯修女,圣朱莉修女,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挑动院长来这样对付我?我以前这样做过吗?难道我没有为你们求过很多次情吗?这些事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你们那时候是做错了事,而我现在并没有犯什么错误。”
院长站在那儿没有动。她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快把你的那些纸交出来,你这卑鄙的东西;或者快交待那些纸上写的是什么。”
“夫人,”她们对院长说,“别再向她要了,您的心肠太好了;您不了解她,她这个人顽固不化,只有用些极端的手段才能奏效;是她自己逼您这样做的,她这是活该。”
“我亲爱的嬷嬷,”我对院长说,“我向您发誓,我没有做过任何冒犯天主或者冒犯别人的事。”
“这并不是我要您发的那种誓。”
“她准是给代理主教或者大主教写了什么上诉状,控告您,控告我们大家;天晓得她会把我们修道院内部的事情描绘成什么样子;家丑是很容易让人相信的。夫人,如果您不愿意让她摆布我们,那就得把这个坏东西处置了。”
院长补充说:“苏珊修女,您看……”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对她说:“夫人,我什么都看见了;我觉得我是完了,至于早点完蛋还是晚点完蛋,我没有必要去考虑。您高兴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您就听她们血口喷人,完成您的冤狱吧!”
说到这儿,我向她们伸出双臂。陪院长来的那些修女一把抓住我,扯掉我的头巾,下流地剥光我的衣服。她们搜到了我藏在胸前的旧院长的小肖像,于是就夺了过去,我请求她们再给我吻一下,但是遭到了拒绝。她们扔给我一件衬衣,脱掉我的长袜,用一只麻袋套在我身上,领着裸露着脑袋、赤着双脚的我穿过走廊。我又叫又嚷,大声喊救命;但是,她们已经敲过禁止修女出房门的钟。我呼天抢地,躺在地上不肯走,她们就硬是拖我走。当我被拖到楼梯下面的时候,脚上和腿上已经鲜血淋漓,伤痕累累;我当时的惨状,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的。这时候,她们用一把粗大的钥匙打开一间黑洞洞的小地牢的门。她们把我扔在一张潮湿的、半霉半烂的破席子上。在那里,我找到了一小块黑面包、一罐水和几只粗陋不堪可又必需的坛子。席子的一头卷着,样子像个枕头;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只死人骷髅头和一个木制耶稣苦像。我当时所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自杀,我用两只手扼自己的喉咙,用牙齿撕咬衣服;我发出可怕的喊叫声,像野兽一样号叫;我用脑袋去撞四周的墙,结果弄得浑身是血;我尽量折磨自己,直到筋疲力尽为止,这个时候果然马上就到了。我在地牢里过了三天,却好像是过了一辈子。每天早上,那几个管教我的修女中就有一个来对我说:
“您只要服从我们的院长,就可以从这儿出去。”
“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不知道人家要我说什么。唉!圣克雷芒修女,上有天主……”
到了第三天,晚上九点钟光景,地牢的门打开了,来的是把我带进地牢的那几个修女。她们先是赞扬院长的心肠怎么怎么好,然后就通知我说,院长已经宽恕我,她们是来放我出去的。
“太晚了,”我对她们说,“你们还是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要死在这里。”
可是,她们把我拉起来,拖着就走,一直把我拖进原来住的房间。我看见院长已经在我的房间里。
“关于您的命运,我祈求过天主的旨意,他的圣旨使我深受感动:他要我怜悯您,我自然服从他的安排。您快跪下求他饶恕吧。”
我跪下来,然后说:
“我的天主,对我犯下的那些错误,我求您饶恕,就像您在十字架上替我请求饶恕一样。”
“太狂妄自大了!”她们大声说,“她把自己比作耶稣基督,那她一定把我们比作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的犹太人了。”
“别把我看成那种人,”我对她们说,“你们还是想想自己,然后再作出评判吧。”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院长对我说,“您要凭着以前发过的顺从誓愿,向我发誓您以后绝对不把发生过的事说出去。”
“既然您要我发誓对您干的事保持沉默,那您干的就是坏事啰?我向您发誓,除了您的良心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的。”
“您发誓?”
“对,我向您发誓。”
这件事解决了以后,她替我脱下她之前给我的衣服,让我换上自己的衣服。
我受了风寒,健康状况很糟,而且又遍体鳞伤;好几天来,我只喝过几滴水,只吃过一点儿面包。我当时以为这次迫害是我受的最后一次苦了。但从这些残暴的打击对我的影响如此短促,就可以看出年轻人的生命力有多么强。不久,我就恢复了健康;当我重新露面的时候,我发现修道院里的人全都认为我前几天是病了。我又开始参加院里的活动,重新到教堂里去做圣事。我并没有忘记我写的上诉状,也没有忘记我托付上诉状的那个修女;我完全可以相信她绝对没有滥用她的保管权,不过,另外也可以肯定,她代我保管上诉状期间准是提心吊胆的。我出地牢以后,过了几天,在唱经室里,在我上次交给她上诉状的同一时间,也就是说在我们跪下来,一个朝一个鞠躬,隐没在座位里面的时候,我觉得有人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袍子;我伸出手去,她给了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您真让我担心极了!那份可怕的上诉状,我该怎么处理呢?”我看过以后,就把小纸条在手里揉成一个小团,然后吞进肚子里。这一切都发生在封斋期刚开始的时候。接下来就到了喜欢听唱歌的好奇心把巴黎的达官贵人和市井平民成群结队地引向龙桑修道院的时期。我有一副好嗓子,那时并没有什么退步。每一座修道院,就是对那些最小的利益也是十分在意的;因此,她们对我比以前稍稍爱惜一点了;我有了多一点的自由;那些向我学唱歌的修女也可以接近我,不会因此而受连累。保管上诉状的修女也是其中之一,当我们在花园里稍事休息的时候,我把她拉到一边,叫她唱歌;就在她唱歌的时候,我对她这样说:
“您认识很多人,可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愿意连累您,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情愿让您被她们怀疑您帮过我的忙;我的朋友啊,您可能会因此而完蛋的,这点我是知道的,而且这样也救不了我;就算您的牺牲能救我,我也绝对不愿意以这种代价来换取我的得救。”
“我们不说这个,”她对我说,“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就是把这份上诉状安全地交给某个能干的律师,又不能让他知道这是从哪座修道院里传出来的,然后是拿到他的回信,您再把回信在教堂里或者别的地方交给我。”
“噢,对啦!”她对我说,“我那张小纸条您怎么处理了?”
“您就放心吧,我把它吞到肚子里了。”
“您也放心好了,我会想着您的事的。”
先生,您一定会注意到,当时是,我唱歌的时候她跟我说话,她唱歌的时候我回答她的话,我们的谈话常被歌声打断。先生,这个女孩,现在还在修道院里;她的幸福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她为我做过的事万一被人发现了,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折磨。我不愿意为她打开地牢的门,我宁愿自己第二次进地牢。先生,请您把这些信烧了吧;如果您认为这些信和您对我命运的关心不搭界的话,那这些信里也没有任何值得保存的内容。
这就是我当时要对您说的话。但是,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没过多少时间,她就实现了许下的诺言,并且用那种我们常用的方法把情况告诉了我。圣周[14]终于到了。来参加熄灯礼拜的人很多很多。我唱赞美经时唱得很好,引起了经久不息、雷鸣般的鼓掌声,那情景就像是剧院里观众在为演员鼓掌;然而,这样的掌声是永远不应该在天主的圣殿里听到的,尤其是在那些庄严肃穆的日子里,那时大家是在纪念为了替人类赎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主的儿子呀!那些跟我学唱歌的年轻修女都做了很好的准备,其中有几个嗓子挺不错,几乎个个都唱得声情并茂;我觉得听众都听得很开心,全院上下都对我的辅导取得成功表示满意。
先生,您自然知道,礼拜四那天,要把圣体[15]从圣体龛里请出来,放到一个专门迎圣体的祭坛上,一直放到礼拜五的早上。在这段时间里,修女们都要前后挨着或者两个一组秩序井然地到祭坛前去瞻拜。每个修女去瞻拜的时间都写在一张表格上,我高兴地看到表上写着:“圣苏珊修女和圣于尔叙勒修女,从凌晨两点到三点。”我按照规定的时间到了祭坛前,我的同伴已经在那儿了。我们并排走上祭坛的一级级台阶,我们一起匍匐下去,向天主瞻拜了半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我年轻的朋友伸过手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像这样自由自在地长时间交谈了;天主了解我们在生活上所受到的束缚,因此我们占用一点本来应该全部花在他身上的时间,他会宽恕我们的。我并没有看过您写的上诉状,不过它的内容是不难猜到的。我不久就会得到答复,可是,如果这个答复允许您解除入院誓愿的话,您不是必须要和一些律师当面谈谈吗?”
“的确是这样。”
“您不是就需要有行动自由了吗?”
“是这样的。”
“如果您把工作做好了,您不是就可以利用现在的规定去获得这种自由了吗?”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
“那您就要这样做了?”
“我看着办吧。”
“还有一点:如果您开始打官司的话,您就要被院里的人抛弃,就要遭到她们愤怒的攻击。您预先想过等着您的是什么样的迫害吗?”
“它不会比我以前受到的迫害更残酷了。”
“这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恕我直言,首先,她们将不敢随意剥夺我的自由。”
“那是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我将受到法律的保护,我必须出庭;这样我就可以置身于世俗社会和修道院之间;我可以开口说话,有为自己辩护的自由;我说的这些,以后都会一一向您证实的;她们不敢再犯那些我可以对她们提出控诉的错误,她们绝对不会把一场官司搞糟。我巴不得她们待我不好,不过,她们不会这样了;您放心好了,她们会采取一种完全相反的态度的。她们会来央求我,向我指出我这样做对我自己和修道院都是犯了错误;您看着好了,只有在看见花言巧语毫无用处的时候,她们才会威胁我,但永远不会对我使用暴力。”
“不过,叫人难以相信的是,您对一种职业如此厌恶,可您在履行它的各项义务时又是那样轻而易举和一丝不苟。”
“这种厌恶,我是感觉到了的;它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并且将来也不会消退。结果我会变成一个坏修女,必须预防这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您的上诉不幸失败了呢?”
“如果我的上诉失败了,我就要求调一座修道院,或者死在这儿。”
“人在死以前是要经受很长一段时期痛苦的。唉!我的朋友,您的这个行动吓得我浑身发抖:您的入院誓愿不管是否能解除,都叫我感到担心。如果您的誓愿解除了,您下一步怎么办?您在世俗社会中能干什么呢?您有姿色,有才能,人又聪明;不过,据说这些优点和德行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而且我知道您是不会放弃后一种美德的。”
“您对我的看法是公正的,但是对德行的看法就有失公正了;我靠的还只有它了呢,美德在世人身上越是少见,就越是应该受到重视。”
“人人都在赞扬美德,但并没有为美德做任何事情。”
“在我制订这个计划的时候,鼓励我和支持我的正是这种美德。尽管她们现在反对我,但她们将来会尊重我的品德;至少她们不会说我也像其他大多数修女一样,是受了淫欲的诱惑才不想当修女的。我没有会见过任何人,我什么人也不认识。我要求获得自由,是因为我以前牺牲自由的时候并不是自愿的。您看过我的上诉状了吗?”
“没有;我打开过您给我的那个小包,因为那上面没有收件人的地址,我还以为是给我的呢;可是,刚念了开头的几行字,就发觉自己弄错了,所以没有再念下去。您那天把小包交给了我,这真是个好主意!要是再迟片刻,她们就会从您身上搜到了……现在我们站着祈祷的时间快结束了,这就跪下去吧;让那些马上要来接替我们的修女看到我们的姿势没有什么异常。您就祈求天主给您指点迷津,指引您前进吧;我也要把我的祈祷和悲叹同您的祈祷和悲叹结合在一起。”
我稍稍松了口气,心情不那么紧张了。我的同伴直着身子在那儿祈祷,我却匍匐在地,前额贴着祭坛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双臂前伸,平放在上面的那几级台阶上。我相信自己以前在向天主祈祷的时候,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快慰和虔诚;我的心跳渐渐地加快了,一时间,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不知道这样待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还要这样待多少时间;不过,应该相信,我当时的样子一定让我的同伴和两个接在我们后面来瞻拜的修女深受感动。我站起来的时候,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实际上,我弄错了,她们三个都站在我的身后,哭成了泪人:原来,她们不敢打断我,在等着我自己从她们看到的那种流露真情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当我转过身来看她们的时候,我的脸上无疑有着一种非常庄严的神色,这是我从我对她们产生的影响和她们说的话中判断出来的;她们说,我当时的那副样子和旧院长安慰我们时的模样十分相似,她们看见我的模样也产生了同样的战栗。如果我有什么虚伪或者狂妄的性格的话,如果我那时想在修道院里担任一官半职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成功的。我心灵的火花很容易点燃,我的心情很容易亢奋,很容易激动;那个仁慈的旧院长曾经不下一百次,一边拥抱我一边对我说,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热爱天主,说我的心是肉长的,而其他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毫无疑问,我非常容易受她的感染,和她一起进入心醉神迷的境界;在她高声祈祷的时候,有时候我也开口说话,跟着她的思路,最后好像受到了天主的启示一样,有一部分话和她要说的不谋而合。其他人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她说话,或者跟着她说;而我却常常打断她的话,有时候和她异口同声地说出她要说的话,有时候甚至还比她先说出来。我得到的这种影响在我身上保留了很长的时间,显然,我的有些东西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这是因为,如果说大家能从别的修女身上看出这些修女和她交谈过,那么大家也能从她的身上看出她和我交谈过。但是,当一个人选择职业的志向不在这方面的时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瞻拜结束以后,我们把位置让给了那两个在我们后面接下去瞻拜的修女;我和年轻的同伴非常亲热地互相拥抱之后就分手了。
我在祭坛前的动人场面在修道院里引起了轰动。除此之外,先生,我还要告诉您,我在圣周中礼拜五唱诵的赞美经也获得了成功:我唱歌、弹琴,赢得了满堂的掌声。唉,那些修女真是昏了头!我几乎没有做任何事情,就可以和修道院的全体人员言归于好;她们在院长的带领下来迎接我。有些院外人士也想和我结识,这正好符合我的计划,我也就没有推辞。我会见了高等法院的首席院长德·苏比兹先生和夫人,以及一大群很体面的人,如修士、牧师、军人、法官、信女和名媛;在我会见的人当中也有那种被您称为红高跟[16]的冒失鬼,对这种人,我只是见一见面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我结交的只是那些不会给我招来非议的女士,其余的都被我介绍给我们修女中那些不那么难弄的人了。
我忘了告诉您,第一件表明她们对我的好意的事,就是让我搬回原先住的房间。于是,我鼓起勇气向她们要回旧院长的小肖像,她们没敢拒绝我;它又挂在了我的胸前,只要我活着,它就会永远挂在那儿的。每天早上,我的第一个动作是抬头望着天主,第二个动作就是吻小肖像;当我想要祈祷可又感到缺乏热情的时候,我就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我的面前,端详着它,等它给我灵感。说来真可惜,我们没有见到过那些被后人塑成偶像供我们顶礼膜拜的圣人;不然,这些圣人就会给我们留下另一种印象,他们不会让我们匍匐在他们的脚下或者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的。
上诉状送出去以后,我终于得到了答复;这份复函是一个叫马努里的先生写来的。他既没有表示同意我的计划,也没有表示反对我的计划。在把我的案子张榜公告以前,他提出了很多问题;对这些问题,不和我面谈是难以搞清楚的;于是,我只好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邀请马努里先生到龙桑修道院来。这些先生一般是很难请得动的,不过,他还是来了。我们在一起谈了很长时间,并且商定了一种通信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他可以把向我了解情况的信安全地送到我的手里,然后我再把答复寄给他。在我这方面,我利用他处理我的案子的整段时间,和那些志士仁人取得联系,使他们关心我的命运,为我提供保护。我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披露了我在生活过的第一座修道院里的行为,诉说了我在家里受过的苦、在修道院里受到的折磨、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提出的抗议,我还陈述了我在龙桑修道院里的生活、我穿修女服、我宣誓出家、我发了誓愿以后所受到的残酷虐待等情况。他们都对我表示同情,主动向我提供帮助;我抱定宗旨:一旦到了可能需要得到他们帮助的时候,他们就会替我作证,用不着我自己多作说明的。这些情况修道院里的人一点都不知道,实际上罗马教廷已经允许我对宣誓出家一事提出抗议;不久,我就要提出上诉,而修道院里的人却还蒙在鼓里,以为太平无事。因此,您可想而知,当法院里的人以马利亚—苏珊·西莫南的名义,向院长送达一份对她入院誓愿的抗议书,要求脱掉修女服、离开修道院、按照她认为合适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时候,院长是多么吃惊。
我当然已经预料到,我将遇到多种多样的反对,例如,来自法律方面的反对,修道院方面的反对,我惊慌失措的姐姐和姐夫们的反对。他们已经占有了全部家产,我如果获得自由,就要从他们那儿收回一大笔财产。我写信给我的两个姐姐,恳求她们千万别反对我离开修道院;我请求她们说句良心话,证明我几乎是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被迫发入院誓愿的;我主动向她们提出,我会出具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书,声明放弃继承父母的一切财产;我竭尽全力使她们相信,我这样做既不是出于私利,也不是出于情欲。但是,我一点都没能说动她们的心;我建议写给她们的那种经过公证的文书,只要是我还在修道院里的时候写的,就会变得无效;她们认为这种文书太不可靠,等到我恢复自由以后,不会承认的。还有,如果接受我的建议,对她们是否合适呢?她们能让自己的妹妹无家可归、一贫如洗吗?她们可以享用妹妹的财产吗?社会上的人会说什么呢?如果做妹妹的去向她们讨块面包,她们能拒之门外吗?如果妹妹突发奇想打算嫁人,谁知道她会嫁给哪种男人呢?如果她又生下孩子,那该怎么办呢?……所以,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挠我这个危险的行动。这些就是她们私下里说的,也是她们实际上做的。
院长刚收到关于我要求出院的法律文书,就跑进我的房间。
“怎么,圣苏珊修女,”她对我说,“您想要离开我们?”
“是的,夫人。”
“您要就您的誓愿向法院提出上诉?”
“是的,夫人。”
“这些誓愿难道您不是在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吗?”
“不是在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夫人。”
“是谁强迫您的?”
“所有的人。”
“您的父亲大人吗?”
“是我的父亲。”
“您的母亲大人吗?”
“是她。”
“为什么在祭坛下发誓的时候,您不提出抗议?”
“我当时简直是魂不守舍,所以我现在甚至记不得是否参加过宣誓仪式了。”
“您能够这样说吗?”
“我说的是实话。”
“什么!您没有听见神父问您‘圣苏珊·西莫南,您愿意向天主许顺从、贞洁和贫修三愿’吗?”
“我记不得了。”
“您没有回答说‘愿意’吗?”
“我记不得了。”
“您想想人家会相信您的话吗?”
“不管人家相信不相信,事实总归是事实。”
“亲爱的孩子,如果这样的借口都有人听信的话,您看,会带来多大的恶果啊!您采取了一个轻率的行动,您这是在被报复心情牵着走,您心里一直记着您逼得我只好对您做出的那些惩罚;您相信您所受到的这些惩罚足以解除您的入院誓愿;您这样想可就错了,这无论是在凡人的法庭上,还是在天主的法庭上,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您要考虑到背誓毁约是各种罪恶中最大的一种,您已经在心里犯了这种罪,再这样下去就要在行动上也犯罪了。”
“根本谈不上背誓毁约,我并没有发过什么誓。”
“就算有些地方对您处理错了,这些错误不是已经得到补救了吗?”
“并不是这些错误促使我下这个决心的。”
“那又是什么呢?”
“我对做修女没有兴趣,宣誓时也没有自由。”
“既然您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天主在召唤您,您是被迫的,那您为什么不及时说呢?”
“我就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您为什么不表现得像在圣马利亚修道院里的时候那样坚定呢?”
“坚定不坚定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吗?第一次的时候,我是坚定的;第二次,我就在那儿发呆了。”
“那时您为什么不去请一个律师?为什么不提出抗议?您那时有二十四小时可以表示您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