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中所愿
初雪对着铜镜上妆，不经意间发现眼角多了一道皱纹，心中长叹。又是六年，那日时光匆匆而逝，眨眼间韶华不再，已是半老徐娘。
第十一场雪啊，也就是这个时候落下。
再无心力去折那寒梅，初雪想要的不多，一个人的等待，一个人的陪伴。
以及相夫教子……
初雪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世间给了一些什么，也会拿去一些东西。
身体羸弱，疾病频频，阴虚体寒，易受惊，子室不全，难怀易掉。
父母曾劝过，洛城也言道莫要乱来，但初雪还是想要。也不听劝，只是百般事务皆难遂心如意，洛城回来的少，时间又总是对不上；即便是对上了，也不一定能有；有了，也不一定能保住。时时期望，时时失望。
或许是初雪运气好，命运待她不薄，竟真的在槐序那时怀了一胎。那日起，初雪好似年轻了几岁。
但欢悲总相随，便是初雪问心无愧，邻里亭外的非议却令人难堪：大抵是洛家那三少奶奶不贞不洁，同那“轻斋阁”的掌柜有了染；又或者是孤苦难熬，去寻了不三不四的男人等等。
初雪心里苦涩。这个时代，哪能有什么“闲话终日有，不听自然无”。妇道人家的清白，又是如何能轻易玷污的呢。
时日不多，初雪便遣散了“轻斋阁”的所有伙计，给了他们一笔不算少的钱，让他们另寻出处；又将排面折合成银子，草草卖出去了事，自己留了一点，大部分都送回娘家或者给了夫家；自己也少了出门，有事也是丫鬟仆人代步，自己则在院子里看云起云落，夏秋变化，深居阁中。
这样，邻里的吵闹声也算是歇息不少。
初雪多了期许，日子也快活起来。想着夫君以及未出生的骨肉，初雪凄苦的脸上时时有了笑容，身体竟也好了几分。虽说她不方便外出，但几个姐妹倒是常来寻她，也不觉的孤单。
可是，这几天却不见有姐妹来寻她了，她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日升日落，整个人都在烦闷中过了一天。
又过了几天，初雪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烦躁，又听见了院外好多奇怪的响动，便推门快步而出。
“啊！”院里打扫落叶的丫鬟吃了一惊，赶忙喊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初雪哪里理会的了她，三步并做两步往客堂走。果然，里面聚了不少人，还有几个披盔戴甲的官兵。
见初雪来到客堂，室内顿时安静了几分，然后又有唧唧喳喳的声音响起。
大少奶奶见到初雪，除了几分意外便是焦急，一把将后面赶来的丫鬟扯到一旁，压低声音，怒言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些时日三少夫人要去哪里都要同我说吗！”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夫人一下子推开门就跑了，我叫也叫不住！”丫鬟一下子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小人，小人知错了……”
“唉！”大少夫人叹了口气，知道责怪她也没用，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了。
众人吵吵嚷嚷，想要和初雪说些什么，但初雪却率先开口，“几位官爷，是不是我夫君出了什么事。”
“这……”
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没人敢出声。初雪杏目圆睁，嘴巴微张着，一张一合好似念叨什么，四肢无力，浑身震颤，面若白纸。
“这，妹妹，这几日事务颇多，也不好解决，你又有孕在身，还是回去好好歇息吧。”大少夫人来到初雪身边，挽住初雪的手臂。
初雪轻轻摇头，仍注视着那几位官兵，“官爷，可否同小女子说实话……”
“这……”为首那人踟蹰一会，还是开口将实情道出：“关外最近作乱贼人多，关中人手又不足。而那城卫官竟敢违反军规，夜下饮酒，一时疏忽，竟导致贼人破了城门。洛将军于敌军中七进七出，最后终是取了敌军首将首脑，但洛将军他……”话没说完，又换了愤慨，“夫人宽心，那渎职肮脏之人已被砍了头，祭洛将军之灵！”
“嗡——”话只听到一半，初雪脑中一声炸响，双瞳如熄灭一般没了光泽，半口气没有吐出来，晕了过去。
顿时，大厅内嘈杂起来，呼喝声乍起：“快随着将玉儿扶回去！”“大夫！快去请大夫！”“你快去亭后折两枝桃叶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初雪终于觉得自己能呼吸了，只是身体异常沉重，便是睁开眼睛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醒了！醒了！快快将她扶起来。”
“夫人，小心。”
“夫人，喝药，小心烫。”
几个丫鬟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而她只是木讷讷的坐着。好久，眼里骤然闪过无措，双手慌乱的摸向肚子。幸好，肚子仍是从前那般，又感到里面生命的悸动，终于回过神来。
又喝了药水，惨白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
这时，听闻初雪醒过来的婆婆也推门进来。看到初雪憔悴的容颜，心中也难过，“玉儿，这几日你好生休息吧。”
初雪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娘有心了……只是这几日我心里甚是杂乱，想回娘家住上几日，还望娘同意。”
婆婆哀叹连连，“好，好，好。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亲家母，这两日我便陪你一齐回去吧。”
初雪笑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便闭上眼睛，养着精神。
大夫又给初雪把了脉，开了几服药，又叮嘱几句：“夫人哀伤过度，半口气堵在心头，还要慢慢疏通。这几日尽量不要受寒了，也不要干活，多出去走走。这腹中胎儿也不稳，忌磕忌碰，切记切记！”
大夫年岁已高，负着药箱子竟不见不稳，泥黄的脸上爬满皱纹，好似一直带着感叹。
回到了娘家，父亲刚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动容；母亲见到女儿这般憔悴，心中又痛又酸，泪水常常挂在眼角，忙里忙外的照顾初雪。
看见父母，初雪心中的疲惫终于卸下几分。又回到昔日闺阁，心中算是安定，终于能安心养病了。
挽过鬓发，竟是一夜白头。
春去秋来，眨眼间，第十二场雪悠悠飘落，纷纷扬扬。
年年岁岁复年年，人间能得几岁寒。
此番悲欢多少事，凡尘一笑入梦耳。
第十三场雪连着第十二场雪，一连整月，天空灰蒙蒙的。
初雪临盆了。
就在这寒冬腊月，风雪呜呜之时。
好痛，好冷，好可怕！
初雪斯嘶声厉叫，喊破了喉咙，如同那破了的风箱。双手死死的揪着被子，双目圆瞪，泪水疯狂涌出。迷离视线中，好像看见了洛城，看见了自己前世今身。
我这是，要死了吗？
初雪一开始还能听到稳婆的呼喝声，后来渐渐模糊了，就如同自己的过去，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痛。但现在痛感也越来越弱。她感觉到体温在流逝，力气越来越小，就好似那折断的芦苇，在风中逐渐凋零。
真是可惜了，还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希望他能平安无事，代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惨叫声渐渐停了，初雪的脸再也看不到一点血色，绷起的手也渐渐松开。
“夫人！夫人！”稳婆尖声呼喝。从她见到初雪面相那时就知道，初雪极有可能挺不过生产，一孕七月，早已耗去她大半生机。此番又是早产，恐怕胎儿也没有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夫人！坚持住啊！再用一点力！”稳婆焦急的大喊，但始终无济于事，初雪的力气越来越小。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自己究竟是为何走到这里的呢？
初雪看着苍白脆弱的自己，一如前世躺在一米宽的单人床上等死的自己。
初雪她还有眼泪没有流尽，她还有几分挂念没有斩断，她还想看看自己的孩子，自己身上的血肉！那是她前世所不能拥有的，今生所难得的，两世所求的！
“啊啊啊啊————”初雪猛然间放声尖叫，上半身猛地弓起，又猛地落下
“夫人，夫人！”稳婆早已焦碎的心顿时跳动起来，本就已经忙碌的双手更加卖力。
“啊啊啊啊！！”
“夫人！努力，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啊啊咳啊啊啊咳呜——”
“呜哇！呜哇！”
“夫人！夫人！！”
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鸣，初雪终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大夫！大夫！”
稳婆嘶声大叫，门外候了好久的大夫冲进屋内。
这个世界好嘈杂，所有人都在叫着，像是初雪初生那一天。
眼前一片朦胧，洛城，自己，父母，以及未曾谋面的孩子，都在招手对着她笑。心底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了，这一刻初雪露出了两世人生，真正的笑。
最后那半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稳婆几十年来未曾抖动过的双手，在接起孩子那一刻却宛如筛糠一般：这个瘦弱的孩子生命的分量是如此的重。交予下人后，稳婆脱力的倒在藤椅上，太累，太累了。
这一番风雪，一番人生，有过生离，有过死别，才算圆满。
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但终于能见到这世间寒木春华的风光；初雪这半生凄风苦雨，终是不负所愿。在梦中，她看到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家庭事业圆满；而自己站在漫天雪花中，伸手去折那枝寒梅。
……
世间渺渺如烟，行经的风霜雪月数不胜数；又如指间流沙，漫漫长路不过弹指一挥间。
第十四场雪是那么温柔细腻。
初雪于昏睡中醒来，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
拥在怀中，初雪做了这一生最安稳的梦。
又是十年。
那个站在雪中的孩童是如此的健壮，他的颜面和洛城如此相似，眼睛又如初雪那般美丽。他可以追着雪花玩闹，可以爬上墙角折梅，可以卷起雪球扔的好远——这世间，好似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熬了这四五个月，寒冬终于要到了尽头；春寒时节的第十五场雪，已带着春日的温暖。
时间过的好快，不知不觉便至不惑之年。初雪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岁月在她身上刻下斑斑点点。这人呐，生了孩子就是老的快；倚着门，看着孩子，又总觉得自己仍是那青涩女儿。
夕阳沉入天边，照的雪花澄明透亮，昏黄的日光透过纸窗照进房间，落在床边。初雪就坐在床上，金光照着她半边带笑的脸。
第十六场雪，冬季最后一场雪，带着春天的气息，覆盖住那日暴雪的遗迹。
“铭儿，快快进来，娘跟你说一些事。”初雪轻轻呼唤门外玩闹的孩子。
“娘，你等会。”孩子清脆爽朗的声音传来，又一会，门被推开，那孩子拿着一捧梅花进来。
“娘，这梅花可香了。我帮你插好吧。”
“好，好，铭儿真乖。”
“娘，你的眼睛好好看啊，就像外边的雪，可美了。”
闻言初雪一怔，眼睛？好看？骤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便叫洛铭将铜镜取过来。
斑驳的铜镜里，已经看不到昔日初嫁时的模样，满脸皱纹的脸只有眼睛一如既往。果真的好漂亮呢……不知觉，初雪眼角有了一滴泪。
“娘，你要说什么便说吧，孩儿听着呢。”洛铭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母亲身边。
“嗯，好。”
夫君，能看着孩子长大，我这一生了无所愿。
初雪长舒一口气：“孩子，你认真听着：娘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期望你不要顽皮，好好读书，将来考一个功名，也不枉此生；若是不行，行商也是不错的选择，不求做的多大，盘个小店面安稳一生也好。切记切记！莫要参军，切记切记！到时候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莫要负了她……”
这孩子如此聪慧，想必能过的比我们好，我应不必太为他的后生忧心。
“娘，你为何要说这些呢？”
“听话！”
“娘，我记着呢，以后也不会忘记的。”
“那就好，那就好……”
“……”
此生虽有缺憾，亦是完满，亦是无悔。
纵是半生艰难困苦，纵是世人闲人杂语，也不负这年华，也不负这人生。
行过经过，再回头看去，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出生，初嫁，守候，等待，归期，离别……
短短一生，发生的事却数也数不过来。
此刻，一切都化作云烟散了。
夫君，你走的早，想必在那奈何桥边等了许久了吧。铭儿已经长大了，也无需我事事照料，他比我们更优秀，想必可以活的更好。
夫君，此生我未曾悔过，此刻亦是无悔，若有来生，我们便再做夫妻。那时，我也不要荣华富贵，就如同那农人家庭，日出日落，看秋风变化。
夫君，我这就来寻你了，同你讲讲铭儿的故事。
辗转人间千百载，
凡尘一笑入梦中，
此间了却多少事，
不负光年不负时。
……
细雨蒙蒙的春日，初雪举着一把油纸伞，迎面走来一名男子，赫然是洛城……
梦了，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