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陈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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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嘉庆十年,除了京城表面繁华,民间早有书生写下“万般繁华成一梦”的反诗。

大清王朝的版图上,有个叫鹤峰的地方,鹤峰县城东北边界又有个叫邬阳关的小地方,以其座落于“五阳”之地而得名,咸盈河、岳家河傍境而过,青华山阻隘而居。邬阳关地儿虽偏,名气却不小,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几百年前便已是容美土司的重要关隘,有西北雄关之称,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朝时,从此处走出去的容美土司官兵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连连获胜,战功显赫,多次受到朝廷嘉奖,被《明史》誉为“东南战功第一”。

此时的邬阳关已经沉寂了几百年,几百年间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乡民们也不怎么记得老祖宗创下的辉煌,只是过着悠闲散漫的日子。

这年的夏天,晨雾初开,随着山间鸟雀的脆鸣声四起,寂静了一夜的村子刹那间又变得闹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抓起灶屋的两只水桶便直奔山下的河流而去。下山的小径崎岖不平,一般人就算慢行也很吃力。他一手抓着一只水桶,健步如飞,不多时便已至河边。放下水桶,猛地赤身扎进水中,很快又钻出水面,犹如蛟龙跃起,浪花激荡。

男子叫陈连升,邬阳关生,邬阳关长,可他见过世面,不像大多数邬阳关人,一辈子从来没走出过这个山村。

这一洗便是半个时辰,好不尽兴。

玩闹尽兴的陈连升从水中冒出脑袋,立于水中,肩膝肘胯为四方,手臂前后两相对,丹田抱元在中央,凝神定气,沉沉地发出一声暴喝,以气摧力,三盘六点内外合一,气势磅礴,八方发力通身是眼,浑身是手,动则变,变则化,化则灵,其妙无穷。

水流被搅动得如同沸腾了一般,浪花溅飞。

陈连升打完这一套刚猛无比的“巴子拳”,气沉丹田,双眼微闭,良久才离水上岸,抓起两桶水又折身回山,脚步仍旧轻盈,手中多了重物也浑然不觉。

这一来一去之间,天色早已大亮,乡民们也大多起床,各家屋顶冉冉升起炊烟,整个乡村看起来恍如仙境。

陈连升把水倒进木缸,回头看见在灶头忙碌的人影,不由得会心一笑,问:“都闻着香了,饭熟了吧?”

“快去叫爹。”接话者是个姑娘,名叫白玉莲,容貌娇美,丹凤垂眉,好一副美人胚子。

白玉莲也是邬阳关人,从小便失去双亲,被陈家收养,跟陈连升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随着俩人年长,朝夕相对,各自心中早已暗生情愫,只是还没说开而已。

陈连升的老爹已是七十高龄,久病成疾,常年卧床。前些年,陈连升独自出门闯荡学拳,多亏白玉莲照顾入微,老人才又精神焕发,总算能再次下地行走。

“爹,您就别忙活了,外面那些柴头,我半会儿就劈了。”吃饭的时候,陈连升劝道,可老爹却笑着说:“又不费力,多亏了玉莲照顾我才能再站起来,要不整天躺着,人早就废了,你没见我这身子骨又硬朗了吗?”

白玉莲见陈连升温柔地看着自己,脸颊微微一热,忙不迭地垂下了眼皮。

老爹看在眼里,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连升,你这会儿回来再不走了吧?”

陈连升点点头道:“不走了,不走了。”

“不走就好。”老爹又看向白玉莲,“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爹虽然身子骨硬朗,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爹,您又说胡话。”陈连升不快地反驳,老爹却叹息道:“这人上了年纪,啥事儿都说不清啊,爹没什么遗憾了,就想看到你们俩……”

“连升、连升……”老爹的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个苍老、急促的声音,陈连升丢下碗筷奔出门一看,只见村里的徐大娘颤巍巍地冲他招手,哀求道,“连升,快救救西兰呀!”

陈连升扶住老人,紧张地问:“怎么了,大娘,西兰怎么了?”

“那些坏人又来了!”徐大娘老泪纵横,陈连升虽然刚回来不久,但对大娘所求之事也是略有耳闻的,顿时双目圆瞪,怒从心起,撒腿便跑。

白玉莲跟出来时,陈连升早已像阵风跑开了。

老爹知道陈连升性子急,脾气暴,不禁脸色凝重地催促道:“玉莲,快跟去看看,别让他惹事!”

陈连升急匆匆赶去一看,只见几个男子正围着西兰撒野,被吓坏的西兰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缩作一团。

“西兰姑娘,大爷今儿可是铁了心要带你走的,赶紧顺了大爷吧,跟了大爷,以后可是吃喝不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话者名叫马三,边说边动手动脚。此人是附近镇上的地痞,整日游手好闲,坏事做尽,人神共愤,却又只敢怒而不敢言。他对西兰姑娘的容貌早就垂涎三尺,想娶回去做小。西兰哪肯,他却纠缠不休,每隔几日便上门骚扰。

西兰哀哭不已,马三突然淫笑着一把抓住她的手便往怀里抱,一张臭哄哄的嘴也凑了上去。西兰吓得花容失色,狠狠的一口咬在他手上,痛得他杀猪般嚎叫起来,一耳光扇了过去。西兰站立不稳撞在身后的门槛边,头破血流。

“敢跟三爷动口,小的们,把这娘们儿给我带回去,三爷今儿晚上就要洞房。”马三眯缝着眼睛,满脸淫笑,咬牙切齿地吼道,众人正向西兰围拢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怒吼,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怔住了所有人。

马三慢慢回过头去,斜眼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轻蔑地说:“哪儿窜出来不长眼的,敢管三爷的好事,活得不耐烦了。”手下众人哄堂大笑,陈连升眼神冷锐地扫过每一张脸,冷冷地说:“我不想惹事,但你们来这儿欺负人,我就要管,要是不想缺胳膊少腿,赶紧滚!”

马三还以为自己听错,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此时哪能忍得下这口恶气,一场打斗在所难免,还没等他开口,那些小瘪三早就蜂拥而上,但他们哪是陈连升的对手,三下两下便被打倒在地。

陈连升一脚踹翻了正前方的男子,正待收手,却突然被马三从背后用板凳砸了下去,板凳砸在他后脑勺上却断裂横飞,马三见他丝毫未损,愣愣地举着半段板凳,瞠目结舌。

陈连升了然无事,怒视着马三,吓得马三噤若寒蝉,就在此时,突然感觉身后异响,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却还是被尖刀刺进了肩胛。

马三哪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趁机再举起板凳砸了下去。

陈连升一记重拳打翻身后之人,却没躲过马三的板凳,板凳再次砸在他后脑勺,这一击令他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

狡诈的马三见状,想趁机了结他,于是又挥舞着板凳冲了过来。

陈连升咬牙拔出肩胛里的尖刀,只那么轻轻一划,便见马三举着板凳没了动静,陡然间,一股鲜血从喉管喷射而出,撒了陈连升一脸。

正好赶来的白玉莲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像被定在了原地,捂着嘴,眼里闪着惊恐骇人的光。

马三手中的板凳轰然落下,满脸惊恐地抓着喉咙,张嘴趔趄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血在他身下流了一地。

陈连升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杀了马三,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都因为遇上这件事和杀了这个人而被改变,不过这已是后话。

“你可是闯了大祸呀,快走吧,再晚就走不了了。”老爹心如刀绞,虽然明白儿子所做之事是义举,但也料定他会因此而吃上官司,于是便一个劲把他往门外推,陈连升却挺胸固执地回绝道:“我偏不走,看他们还能把我给吃了。”

老爹见劝说无效,只好在一边唉声叹息。

“你出去躲躲吧,过阵子再回,不用惦记屋里的事,有我照顾爹,不会有事的!”白玉莲已经开始给他收拾包袱了,“要是你吃了官司,蹲了大牢,这个家就算是毁了。”

陈连升被他爹和白玉莲联手劝出了邬阳关,心中难免留下许多不舍,临走前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路马不停蹄地来到鹤峰县城,又转道去了恩施,投靠了他的同乡兄弟崔娃。崔娃在恩施一家酒坊做伙计,当得知陈连升杀了人,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先在这儿落个脚,明儿一早便走。”陈连升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其实并未想到自己该去何方。

崔娃平息了心情才说:“你这是什么话,咱俩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我可没赶你走的意思,你先在这儿住下,等明儿我去街上探探再说。”

陈连升几乎一夜未眠,他知道自己酿下了大祸,可如今事已发生,接下来该怎么办,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白天的,陈连升实在按耐不住,打算出门转转看看。外面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很热闹,但所有的热闹又似乎与他无关。到了晚上,崔娃回来也说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住下,有什么打算日后再说。

“你知道打死的马三是什么人?”崔娃突然问,陈连升不屑地说:“一个恶霸,该死之人!”

“是,他确实该死,但马家不好惹!”崔娃叹息道,“本来没想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马三有个亲兄弟,叫马六,都是坏透顶的主儿,我担心你杀了马三,马六不会放过你。”

陈连升一听这话,又担心起家中的老父和白玉莲,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该丢下一个烂摊子就这么走了。

崔娃看出了他的心思,又说:“这施州府大着呢,马六要想找到你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就在这儿先安心住下,赶明儿我给老爷说说,看酒坊还要不要伙计,如果你不嫌累,就先干着吧。”

陈连升没应声,倒不是不领情,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感。

“行了,来,咱们接着喝,喝完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崔娃说,陈连升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眼中却飘浮着一层深沉的表情。

这是个艳阳天,日头高悬,一大早就很闷热。

陈连升热得有些喘不过气,穿梭在人流中,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挤满了围观的人,于是凑了过去,只见高台上插着一杆大旗,上面书着一个硕大的“武”字,有俩人正在打斗,身手十分了得,场面异常激烈、精彩,围观者传来阵阵叫好声。

“老乡,请问一下,这是干什么呢?”陈连升问,身边的老人眼都不眨地说:“比武招兵。”

陈连升缓缓点了点头,老人看了他一眼,道:“年轻人,要不上去试试?听说俸禄够多的,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也上去试试运气,万一被大人瞧上,升官发财,就可光宗耀祖了。”

其中一人被踹下了台,胜负已分。

“还有人想上来试试吗?”胜者气宇轩昂地走上前抱拳问道,但没人吱声,他接着说,“各位父老乡亲,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鄙人是施南府千总尹英图,今儿在此举行招兵比武大赛,以武会友,重在参与,望能者都能上台切磋切磋。”

陈连升突然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咱们施南府人才济济,难不成就没几个有血性的?”尹英图背着双手,扫视了一眼全场,满脸轻蔑的表情,“今儿要是有人能打倒尹某,赏银五十两,不过,依我看,今儿这五十两白银好像要省了。”

尹英图开出了如此诱人的条件,但仍然没人上台,一瞬间出现了冷场的局面。

尹英图身为千总,此时已经使出了杀手锏,见还是没人敢上台,只好摇头沮丧地说:“本千总今日招兵买马,招贤纳士,只为保施南府广大百姓安康,既然无人敢来挑战,那尹某只能深表遗憾了,今儿就到此为止,大家都散了吧。”

“年轻人,再犹豫可就晚了。”老人又在一边怂恿道。

闭眼沉思的陈连升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沸腾,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抱负,不禁脑子一热,终于没有忍住,扒开人群窜上了台。

正要转身的尹英图终于看到有人自告奋勇前来挑战自己,心中自然十分开心,抱拳道:“报上名来。”

“小人陈连升,鹤峰邬阳关人。”陈连升回敬道。

尹英图戏谑道:“很好,使出浑身本事吧,可别手下留情。”

陈连升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随即拉开架势,一场精彩的对决开始了。

陈连升面对比自己个头高,而且身为千总之职的尹英图,心中却全然没有忐忑之感,只想尽力打倒对方,可越是心急便越感觉拳不随心,几招过后,竟然连对手衣襟都没碰触到。

尹英图从陈连升的第一招便感觉对手不好对付,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但他毕竟身经百战,面对一个身手不错,但经验不够的对手,他不急不躁地应付着,试图摸清对方的真正实力,所以第一轮下来,二人都没占到便宜。

两人在台上对峙,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台上的人在互探虚实,台下看热闹的人见二人良久都没出手,不禁喝起了倒彩。

陈连升再也不敢小瞧对手,暗中提气,虚晃一招,直取对方胸口。

尹英图早就看穿陈连升的意图,却并未移步躲避,当对方近在咫尺时,突然晃身迎了上去。

陈连升完全没料到对方不避反进,这可吓到了他,赶紧收拳,可刚站稳脚跟,尹英图的手指已经锁住了他喉咙。

“好、好……”围观者都被这一幕惊呆,缓了些许才开始喝彩,掌声连连。

“我输了。”陈连升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可背后传来尹英图的声音:“年轻人,明日来千总署找我。”

陈连升微微顿了顿,却没转身,眼中闪过一道黯淡的笑容,然后大踏步离去。

尹英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也流露出一丝赞赏的光芒。

陈连升凝神定气的从人群中走了出去,他非常清楚地听见了尹英图的话,可全然没有欣喜,因为他觉得自己败了,既然是败了就没必要再去施南府丢人现眼。

当夜,崔娃带回了好消息,酒坊的老板已经答应他带陈连升去帮忙,陈连升得知此信,却并未如崔娃所愿般欣喜,反而情绪低沉,几经追问,才问出实情。

“哎呀,我说连升,你这可是交了大运呀。”崔娃反而大喜,陈连升不解地问:“我这都输了,还谈什么大运?”

崔娃笑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千总大人不是亲自留了你吗?你有所不知,虽然我跟千总大人不熟,可千总大人的名声好得很,不仅为人仗义,而且乐善好施,这恩施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以我说能被千总大人看上,这可是交了大运。”

陈连升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地说:“好听的话都被你说尽了,关键问题是我输了,我还有何颜面去施南府讨食?”

崔娃这就难解了,喃喃地说:“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不一样,不想去酒坊打杂,但现在机会来了,你却又想放弃,我实在难懂得很!”

“算了,不说这事儿,时候也不早了,早点睡,明儿一早叫我。”陈连升一个翻身躺下,崔娃疑惑地问:“你想好了,真打算跟我去酒坊?”

“酒坊、施南府,其实哪儿都一样,有口粗茶淡饭就行!”陈连升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并非这么想,这一晚,他翻来覆去,更加难以合眼。

“仁义酒坊”是恩施城的百年老字号,远近闻名。掌柜姓田,名仁义,人如其名,侠骨仁心,所以这座酒坊才能屹立百年而不倒。

陈连升到了酒坊后,被安排去城区赶马车送酒,每日的工作倒不是很累。几天下来,他已经对城区的每个角落都熟透了,渐渐也结识了一些朋友。

施南府,千总府上,灯火通明。

尹英图在案桌上掩卷沉思,突然脑子里冒出了跟他在擂台上对打的年轻人的样子,自己明明让他来千总府,这几日过去,为何迟迟不见他人,难道他不是本城人,抑或是出了什么事?

这天晚上,陈连升往最后一家饭馆送酒之后出来,掌柜的亲自送他到门口,并叮嘱道:“麻烦回去转告田大掌柜,从明儿起,小店进货量需多加两成。”

“好嘞,有劳掌柜的,您先忙!”陈连升扬鞭赶马离去,在窄窄的巷子里留下了长长的影子。这条巷子一到晚上便阴森森的,陈连升本可走大街回酒坊,但走巷子快,他艺高人胆大,压根儿也不心虚。

陈连升吹着口哨,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声吼叫:“站住!”他抬眼看去,只见一群人正在追赶一个急速奔跑的身影,可还没来得及收眼,黑影人已经到了近前,他不知该如何避让,因为巷子很窄,仅能过一辆马车。

黑影人接近马车之时,突然飞身一跃,两只脚在巷子的围墙上“腾腾腾”地点了两下,便从陈连升头顶跃了过去。

陈连升没料到来者身手如此之好,正感诧异,前方又传来一声怒喝:“闪开,官差办案!”

陈连升仍然不知如何闪开,那几个官差的身手可就没那么灵活了,推推搡搡之间,倒惹得马匹蹄扬嘶鸣,整辆马车径直横在巷子中,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那些官差见过不去,也只好作罢,但把陈连升拉了下来。

“喂,臭小子,你竟敢妨碍官差办案,是不是不想活了?”领头者叫柴大木,他瞪着陈连升吼道,陈连升可不受怕,不卑不亢地说:“几位官爷,小人刚巧路过,没想到会阻挠大人办案,小人……”

“小什么人,本官现在怀疑你跟那盗贼是一伙的,跟我们走一趟吧。”柴大木说,陈连升道:“几位官爷,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柴大木手一挥,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怎么着,是不是想拒捕呀?”

陈连升只好说:“那也得等我把马车送回酒坊再说……”

“不用了,一块儿押回去吧。”柴大木话音刚落,其手下不由分说便将陈连升紧紧围住。以陈连升的身手,本可轻松逃脱,但他不想惹是生非,只好就范。

陈连升完全没料到这些人都是尹英图的手下,当他被带到尹英图面前时,四目相对,瞬间都认出了对方,也都愣了一下。

“千总,就是这小子坏了我们的大事,要不是这小子突然出现,今晚那采花大盗就折了。”柴大木没认出陈连升,所以完全没在意陈连升和尹英图的表情,没想到话音刚落,尹英图突然说:“本官有数,你们先出去吧。”

柴大木还想说什么,尹英图冷冷地说:“让你们先出去,没听见吗?”

柴大木只好无奈离去,尹英图围着他打量了一圈,然后笑着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连升微微鞠躬道:“千总大人,失礼了!”

“如果本官没记错,那天擂台上,我让你来找我,为何没来?”

陈连升沉吟了一下才说:“败者为寇,小人既然已输,还有何脸面来见大人!”

尹英图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为何今晚要阻拦官差办案?”

“小人巧合经过,并无心阻拦官差办案。”陈连升仍旧实话实说,尹英图却突然大笑了两声,继而又阴沉着脸说:“你虽无心,却坏了本千总的大事,可知罪?”

陈连升心中一紧,低垂着头不再应声。

尹英图转身背着他,道:“想要本官不治你的罪责,办法倒有一个。”

陈连升明白此时再如何辩驳都已无济于事,只好应道:“请大人明示。”

“你可知道今晚被你放走的是何人吗?”尹英图语气凝重地问,陈连升微微摇了摇头。尹英图叹息道,“那是个江洋大盗,不仅偷盗钱财,而且摧残良家妇女,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而成为受害者,无奈官府通缉了此人多年,一直无人知其名,也无人见其面,而且两年前突然失踪,最近才终于又在施南府出现。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这一次,本千总决不能再让他从眼皮底下给溜了!”

陈连升听了这话,心脏不禁微微颤抖起来,脑子里浮现出黑影人从他头顶飞过去的情景,忍不住说:“我见过那个盗贼。”

“什么,你见过他的面相?”

“那人身手很好,居然能飞檐走壁,我想一般人都不是他对手。”

尹英图双眉紧蹙,却又缓缓舒展开来,道:“你说得对,此人身手十分了得,要不然官府也不会通缉他这么多年,却仍然无法将其绳之以法!”

陈连升闭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千总大人,我想我能助一臂之力。”

尹英图双眼一亮,却反问道:“为何突然又决定帮我?”

“今儿是我坏了您的事,就算是我放走了盗贼,将功赎罪。”陈连升挺着胸膛说,尹英图仰头大笑道:“我记得你叫陈连升,身手不错。”

“但我却输给了千总大人。”

“你并没有输。”尹英图此言一出,陈连升不禁愣住。

尹英图眼神迷离地说:“因为在当天的比武中,你向我打出一拳,本以为我会躲闪,但我没有,所以你在最后关头也收回了拳法,你是聪明人,同时也是个心肠不错的人,要不然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败俱伤,所以按理说,我们俩应该打成了平手。”

陈连升没想到就是那么短短的一招一式间,尹英图居然全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禁对眼前人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拱手道:“千总大人,我服了!”

“你仅仅服我可不行,还得让我彻底的服你。”尹英图这话暗藏玄机,陈连升一时间没领会过来,尹英图见他疑惑不语,转身说,“坐,看茶。”

陈连升有些受宠若惊,尹英图却说:“小兄弟,你我今日虽为二次见面,但我却甚感相见恨晚。”

陈连升听了这话,更觉惭愧,又想自己有血案在身,更加不敢与之亲近,借故说:“承蒙千总大人赏识,但连升只是一介草民,无奈……”

“哎,你我辈分虽浅,此后就以兄弟相称,记得你曾说自己是鹤峰邬阳人,也不知在恩施有亲朋好友否,但不管如何,今后千总府上你便可随进随出,不受任何管制!”尹英图也是个性情中人,看人就靠一个“义”字,但这话倒真让陈连升无言以对,甚至有些惶惶然,竟然有些口吃道:“千总大人,连升……”

尹英图大笑道:“兄弟,你我都是豪爽之人,才能相交甚欢,客气的话就甭讲了。”

陈连升还是顾忌自己惹下血案一事,心想早晚都会暴露,想了想才说:“连升何德何能,千总大人这是太厚爱了。连升今晚大意放走盗贼,本该受罚,却没想反而成了您的座上宾。”

“你不说这话还好,既然话已出口,倒不如真就帮大哥一个忙。”尹英图毫不客气地说,陈连升猜出了话意,忙说:“这是连升分内之事,连升定然全力以赴,不将大盗带回,誓不为人。”

尹英图大为高兴,端起茶杯,“大哥以茶代酒敬兄台,待事成之后,大哥给你摆宴庆功。”

陈连升平白无故就接了这么大一棘手活儿,倒真让崔娃大吃一惊,惊惧地说:“你是不知道,听说这采花大盗可是来无影去无踪,而且杀人不眨眼,施南府的官差都拿他没办法,就凭你自个儿能成吗?”

陈连升满不在乎地说:“我担心的可不是这个,而是该怎么找到此人。”

崔娃叹息道:“很多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你却还想往里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酒坊虽然不及施南府,俸禄也不多,但也不至于要命呀。”

“谁说我要去施南府当差了,我答应千总帮忙抓采花大盗,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那盗贼跑掉,要是我不亲手抓回来,就枉费了千总大人一番盛情。”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跟千总大人扯上关系。”

陈连升憨厚的笑道:“崔娃,你想多了,我这样做,正是不想以后跟官府扯上半点关系。”

崔娃摇头道:“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以后你慢慢就会懂了。”陈连升开始思忖如何抓捕采花大盗,不知不觉已进入梦乡,在梦里,他好像回到了撞见采花大盗的那条巷子,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逼视着自己,突然,手中长剑直取而来。他感觉脖子一凉,一股鲜血喷射而出……吓得他猛然睁开眼,出了一身冷汗。

话说这采花大盗自从那夜出没之后,便再也寻觅不着踪影,这可把陈连升急坏了,他每晚都故意从那条巷子经过,但再也无事发生。

柴大木得知尹英图居然派一个平头小百姓去捉拿朝廷要犯,明摆着是要夺他饭碗,这下也急了,找到尹英图面前就发了一顿牢骚。尹英图明白他的心思,虚怀若谷地说:“大木呀,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说你顶着那么大个脑袋瓜怎么就不想事?”

柴大木是个粗人,哪能明白尹英图的心思,所以半天没吭声。

尹英图暗自一笑,接着说:“陈连升身手了得,就凭你能逮住他吗?那晚多好的机会都让你给错过了,你说……”

“大哥,你这话就是不再相信我了?”柴大木一心急就抢断了他的话,他摆了摆手道:“你错了。我让陈连升去抓采花大盗,那是因为他身手了得,就连我跟他对打也不一定能赢,那日我跟他在擂台上交过手,你不也亲眼见到了吗?”

柴大木仍然不快地说:“反正我就不信他能逮住大盗!”

“爹爹、大木哥,什么大盗呀?”突然,一个温柔、娇羞的声音从后屋传来,话音刚落,紧接着现出一个美丽的身影,只见此女貌若天仙,全身上下无不流露出超凡脱俗之气。

尹英图看到女儿,忙笑盈盈地说:“爹跟大木在聊公事,你又听见什么了?”

尹英姑撇嘴坏笑着说:“我就听见大木哥说什么大盗,爹,是不是又有大案呀?”

“哪有什么大案。”尹英图不想让女儿担心,柴大木也忙说:“我跟大哥在聊京师最近办的一起大案……”

“对对对,就是京师。”尹英图道,柴大木见机退下,尹英姑说:“爹,后日英姑要去云台观给娘请愿,您陪我去吧。”

尹英图想起近日手中还有许多公事要处理,但又不好违了女儿,只好说:“爹近日公务繁忙,也不知能否抽身前往,后日再说吧。”

尹英姑又撇嘴道:“爹爹每日都忙,也不记得好久没陪女儿了。”

尹英图干笑道:“英姑都长大成人了,还要爹爹每日陪着吗?赶明儿爹为你寻得一处好人家,就有人替代爹爹照顾你了。”

“爹,您说什么呢。”尹英姑羞红脸跑开,尹英图看着女儿的背影,想起采花大盗的案子,不禁又陷入沉思。

今日是赶场的好日子,前往柳州城云台观的人接踵摩肩。

尹英姑坐在轿子里,偶尔扒开帘子往外看去,心中思念已故母亲,却没有半点看热闹的心情。

“小姐,快看那儿呀。”丫环青红突然喊道,尹英姑掀开帘子,看到一男子正在表演飞刀绝技,只见斧头、锋利菜刀、砍柴弯刀、杀猪尖刀等共四把飞刀在男子手中快速翻飞,时而头顶,时而腰间,时而又腿部,动作惊险却极为好看,惹得围观者阵阵叫好,很快就有人在盘中丢下碎银。

尹英姑也为此着了迷,走了很远还在扭头张望。

青红笑问道:“好玩吗小姐?”

“真好玩,可就是看着揪心!”尹英姑说。

“要是还没看够,呆会儿小姐落轿请愿后,青红再陪小姐来看。”

“咚……咚……”,不远处的寺庙已传来撞钟声,钟声在山谷中悠然回响,余音不绝,众人不久后便已到了云台观外。

话说这云台观五进七殿,供大小佛像六十余尊,香火极其兴旺,殿前有六角亭、戏楼、看台等,还有柱联上书“白云瑞雪兆州地,玉竹苍松满旧城”。

尹英姑在青红的陪同下进了寺庙,然后跪地请愿,不久之后起身,往戏楼方向而行,听见唱戏声,走近一看,只见大约三百余香客正坐在石桌旁看戏。

二人想坐下歇息看戏,却无奈没了好位置,只好出得庙门。尹英姑望见悠然青山,还有一条羊肠小道,不禁心血来潮,抬步便往上走去。

青红紧随其后,嘴里叫道:“小姐,你还要去庵里请愿吗?”

林子里凉爽怡人,尹英姑脚步轻快,像只小鸟似的蹦蹦跳跳便去了很远。

青红发现林子里没其他人,不禁有些担心:“小姐,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你要是怕了便先回吧,在山下等我。”尹英姑很是享受如此的宁静,青红哪会先行离去,抬头望着苍天大树,心中却越发忐忑。

其实,这条羊肠小道一直通往天池岭,天池岭上建有尼姑庵,尼姑庵里的香火不如这云台观旺盛,香客极少,平日里虽有少许客人,但不知为何今日连半个人影都未见。

终于到达尼姑庵,尹英姑又拜了大佛。

眼见得日头偏西,暮色低垂,尹英姑才想着该下山去。

“天快黑了,两位施主不如住上一晚,明日趁早再下山吧。”庵里的尼姑挽留道,尹英姑却拒绝了好意,执意要下山。

“小姐,要不我们住一晚再下山。”青红也附和道,尹英姑却说:“走的时候也没说要在山上过夜,一夜未归,也不告知一声,爹会担心的。”

青红无奈,紧跟在她身后,行至半山腰时,突然感觉身后一阵凉风极速掠过,惶恐间一回头却空空如也。

尹英姑却浑然不知,还说道:“快走几步,要不就真天黑了!”话音刚落,青红却突然尖叫起来,尹英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蒙面人,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顿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她毕竟是千总之女,从小受其影响,见多识广,即刻稳了稳情绪,怒声问道:“什么人,想干什么?”

蒙面人冷笑了两声,突然纵身跃起,向二人扑了过来。

二人见状,撒腿便跑,可感觉脚下如有千斤之重,一眨眼便被蒙面人拦住了去路。

“嘿嘿,美人儿,爷爷今儿有口福了。”蒙面人淫笑了两声,伸手便想抓尹英姑,瘦弱的英姑紧缩着身子,吓得闭上了眼,本以为会惨遭不测,却突然发现自己并无大碍,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这才敢睁开眼,放眼望去,只见暮色葱茏的林子之中,两个人影正在你来我往的打斗在一起,而且身形极快,根本无从分辨。

青红把尹英姑拦在身后,尹英姑却推开她站在了前面,急促地喘着气,眼中闪烁着又惊又喜的光,却并不急于离开,盯着正在打斗的方向,想看清搭救之人的面目。

“小姐,别看啦,快走吧。”青红着急催促道,尹英姑却不为所动,她虽也紧张,却并不害怕,在想此人究竟是她爹派来的还是半路英雄。

蒙面人正是采花大盗,他没想到将要得手之时,半路上却杀出了程咬金,加上对方身手了得,再斗下去也占不了便宜,故也无心恋战,纠缠了一番,故意卖了个破绽便遁入夜色溜之大吉。

出手相救者却是陈连升,寻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找到采花大盗的下落,岂能轻易让其逃脱,正要追上去,突然听见尹英姑叫道:“恩人,请留步!”陈连升顿足之时,采花大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头见小姐也已无事,于是转身往山下飞奔而去。

尹英姑张了张嘴,把话语咽回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