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烧肥鸭”来了
女儿在加拿大上学时有个好朋友叫索菲亚。我们回中国时,两个小朋友难舍难分。过了一年,索菲亚要回中国看奶奶了。临行前,索菲亚把奶奶家的电话告诉女儿,女儿决定把它存储成常用号码。我家的电话有个语音识别功能,但不够强大,女儿是该功能的唯一用户。她把索菲亚的号码存好后,只要电话一响,就跑过来看,真有点“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的感觉。终于,当除夕鞭炮响起时,电话上亮起了三个字:“烧肥鸭”。就这样,索菲亚在我家获得了“烧肥鸭”的外号。当然这只能由女儿叫,如果我们用“烧肥鸭”来指代索菲亚,就会受到抗议。
转眼四年过去了。2015年夏天,我们搬到洛杉矶一个月后,女儿突然告诉我:她打算邀请“烧肥鸭”来我家住几天。我开始挺意外,因为我一年多没听到这三个字了,以为她们早已和正常人一样,屈服于时间与距离的作用,感情渐渐疏离。我试探地拨通了索菲亚妈妈的电话。我们双方惊讶地发现,这事两个孩子策划了好久。在她们看来,通知我们只是全部手续上可有可无的最后一环。我们有些失落,但还是决定让她们得逞一回。
“烧肥鸭”来我家之前的日子,就像当年北京即将举办奥运会似的,早早进入了倒计时。女儿找出了自己当年上夏令营用的充气床,提前摆在自己房间里,而且今天添一支蜡烛,明天添一张海报,气氛日渐温馨。千呼万唤,“烧肥鸭”终于来了。
“烧肥鸭”住在我家的头几天,我竟感到几分轻松,这是因为“烧肥鸭”能为女儿做的事,有些我还真做不了,比如陪她看日落。看日落是女儿一直以来的心愿,但上一次我带孩子们去海滩时,太阳离海面还有一丈多高呢,我就坚持不住了。没想到海滩那么冷。沙子刚踩上去感觉烫脚,其实只有表面薄薄一层是干燥的,在海滩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底下的潮气就泛了上来,再加上凛冽的海风,简直是腹背受敌。顾不得女儿失望,我坚持说必须立刻离开,否则会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你妈腰疼。我保证下次再来,当然是在购买了防潮抗冷的装备之后——如果市场上供给的话。而“烧肥鸭”就没那么多麻烦,二话不说就陪女儿去了。两个人走之前还找出了保温袋,炫耀似的装了满满一袋用于防暑降温的饮料食品。她们是打Uber(优步)去的。坐Uber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女儿的另一个心愿。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一直不同意她一个人坐Uber。如今有了“烧肥鸭”,两个人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我觉得安全问题就不是太严峻了。
两个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出去吃饭、观光、购物、退换货。虽然在我看来她们做的事对她们未来的学业和事业都没有什么帮助,但好歹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实交往,总比一个人整天看视频、玩游戏要健康——我现在的标准也越来越低了。
一天,难得女儿有空跟我聊天。她感慨说:Uber是项了不起的、改变世界的发明。为什么呢?她设想了四种情况:第一,一个只有出租车的世界。坐出租车妈妈允许,因为安全有保证,但她负担不起。第二,一个虽然只能坐出租车,但有“烧肥鸭”的世界。“烧肥鸭”可分担一半车费,但还是太贵。因为贵,两个人会为去哪儿而产生争执——谁都想用有限的资源满足自己的愿望。第三,一个有Uber但没有“烧肥鸭”的世界。因为妈妈不会同意她一个人出行,所以和第一个情况等同,不值得讨论。第四,Uber发明了,“烧肥鸭”又来了。这就是眼下所处的美好的世界。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个疑点:“要是没有Uber,你还会请‘烧肥鸭’来吗?”她诡异地笑笑:“这就是我为什么说Uber是改变世界的发明,因为它不仅满足了需求,而且创造了需求。”
我想了想,结论是:Uber没有她说的那么了不起。她认为是Uber的出现激发了她对“烧肥鸭”的邀请,也就是“创造了需求”;但在我看来,从根本上说,Uber只是帮助她摆脱了对我的依赖,也就是“满足了需求”。我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她依赖呢?就剩下开车了。再过一年,她16岁就可自己拿驾照开车了。在15岁的夏天,她等不及了,想出邀请“烧肥鸭”来我家的计谋。这个计谋其实非常古老:年轻人要摆脱家庭的影响,但在翅膀没长硬前要先借助朋友的力量。无数青春文学、青春电影讲的都是这个。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Uber这个新生事物太耀眼,话题性太强,才让她以为这是一个关于新技术的叙事。
话说回来,如果没有Uber,“烧肥鸭”还会来吗?我无法回答。在我看来,记录生活,描述一些没有答案的模棱两可的处境,是写作唯一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