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灾难降临
一、海盗
大明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四月十二日,天刚蒙蒙亮,朝鲜南部最大的海港城市釜山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港湾里停满了船只,西洋来的三桅帆船、阿拉伯半岛来的三角帆船和挂硬帆的大明商船比肩停靠,码头上、街市里商贾如织,人声鼎沸,讨价还价之间,堆积如山的货物转眼易手,装上海船运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从版图来看,地势狭长的朝鲜王国好像东亚大陆上伸出的一根手指,直指东洋大海,在这根“手指”背后则是幅员达一千余万平方公里、人口一万万的大明帝国。长久以来,中原王朝与朝鲜王国的关系一直如故,双方敦睦互敬,亲如手足,中原帝国的海上贸易,朝鲜独得六分之一,单是这一笔转口贸易就使朝鲜国获利无穷,而中原的文明教化、技能手艺也和贸易一同传入朝鲜,于是有了高丽瓷、高丽纸、高丽丝绸,这个山多土瘦、夏涝冬寒的贫瘠小国靠着贸易和手艺造就了一个繁荣富裕的局面,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自朱元璋驱逐元朝恢复山河,大明天朝立国已经二百多年,朝鲜王国与大明亲如兄弟,大明经朝鲜转口的货物超过了以前所有时代,朝鲜最南端的釜山港也就成为大明帝国和海外各国贸易的中转站。从中国来的商人们带来了大批瓷器、绸缎、生丝、棉花、棉布、牲畜、药材、漆器、染料……在釜山城里开市,和朝鲜商人交换人参、貂皮、水獭、青鼠、豹皮、海参、鲍鱼、白矾、干姜、高丽纸,或者从外洋商人的手中换取楠木、紫檀、药材、胡椒、香料、珍珠、玳瑁、珊瑚等等洋货。中原货物西去,价值增加五到十倍,洋货进入中原则可增值三倍,不管货物增值几倍,其中有一倍的钱数是从中原到釜山这段路上“翻”出来的,好大一笔赚头!
为了赚取这笔巨大的利润,中国商人们纷纷营造海船来往于辽东、山东与朝鲜之间,贩货之余,那些有财势有门路的商家干脆在釜山建立货栈,囤积商品,与朝鲜商人联手贸易,生意近到琉球、暹罗,远达西洋外海。数不尽的黄金白银,在釜山城里像海水一样翻涌着。
海天之际,一条满载着货物的朝鲜商船正趁着顺风向釜山驶来。几个水手在甲板上晃来晃去,船东朝鲜人崔明俊和来自中国的合伙人李正泰一起把那些即将销往噜密国的青花瓷器和在朝鲜当地出售的黄酒检查了一遍,在甲板上坐着讨论岸上的行情,说些闲话。
崔家的本号在朝鲜中部的开城,原本只经营人参和皮货,后来在釜山城里开设了分号,用自家的商船往返于中国、朝鲜之间,生意逐步发展起来。
崔家商号的合伙人叫李正泰,是个安徽商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岁,平时在店铺里坐着的时候多,太阳晒得少,所以皮肤挺白,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穿一件湖蓝色苏绸袍子,腰里系着丝绦,为了船上方便,把袍襟子提起来掖在腰带上,脸颊微圆,前额饱满,鼻梁高挺,眼神温和,嘴角上总挂着一丝笑意,说话不急不缓,声调也不高,看着像个读书人。
其实李正泰并不是读书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买卖人。
安徽一省经商之风极盛,成年男子大多以商賈为业,行走天下,号称“商帮”。李正泰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和同乡四处行商,长芦贩盐,武夷贩茶,西北贩马,江南贩丝,做过不少买卖,什么麻烦纠纷都遇到过,什么山贼水匪都碰见过,是个心思细密有胆识的人。后来手里有了本钱,又看准了朝鲜的商机,所做的生意就逐渐集中到了釜山城里。
几年买卖做下来,李正泰学会了一口纯熟的朝鲜话,因为釜山是朝鲜对日本贸易的始发站,城里日本商人多,日本话也能说个大概。三年前开始和崔明俊合伙经营,两人年龄相当,交情也好,平时皆以兄弟相称。半年前,崔明俊干脆与长兄商量,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李正泰,计划这次到朝鲜后就要把新娘迎娶过门,所以船上除货物外还带着精致的妆奁、珠宝和华丽的嫁衣,平添了几分喜气。
崔家另外还有个妹妹,从小就许配给了开城的世交安氏。李正泰还从没见过这位小姨子,对于开城安氏,也只知道他们是开城的大地主,手里有大片山林土地,和崔家做了多年的生意。现在看到崔家和大明的商人联手,生意越做越大,安家也想插手海上生意,拿出大笔金钱入股,又把儿子送到釜山来跟着崔明俊学做买卖。
有开城安氏这样的大地主来入股,这对李正泰和崔明俊来说都是好事,毕竟釜山只是转口港,靠的还是内地来的货物,开城是朝鲜北方重镇,又是朝鲜青瓷、高丽参和高丽纸的集散地,从那边办过来的货物运到中国,又是一笔大买卖。现在三家联络有亲,资金也比以前更加雄厚,做起生意来利润自然更大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大船驶过海云台,北边陆地连成了一线,东面,釜山港的屏障影岛已经在望,几条渔船在海面上撒网,引来成群的海鸥在帆樯顶上盘旋着,好像从岸上赶来迎客的使者。海面风平浪静,大约中午时分船就可以进港了。见东家来到甲板上,水手们都做出一付勤谨样子。一个水手爬上桅杆向影岛方向眺望良久,偶尔一回头,忽然叫了起来:“有船!东家,后面有船逼近!”
听到这声招呼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散在甲板上的水手们全都停了活计,舱里的人也探出头来。
釜山外海有个对马岛。这个小岛距离倭国三百多里,到釜山却仅有一百里,是朝鲜和倭国之间的一块“踏脚石”,以前对马岛曾经属于朝鲜,后来被倭寇夺去,成了一处海盗巢穴。
在那个时代,倭国大概是天下最穷苦的地方。本就是一个孤悬海隅的穷国,弹丸之地又分裂成了“六十六国”,大小诸侯争权夺地,几百年间国无宁日,战火连天,死人如芥,积尸成山!百姓手中的一粒米、一寸布都被投到战场上去了,农民们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实在饿得没了活路,男人只能抢着当兵打仗,拿自己的性命换来每天一个饭团子裹腹;女人连战场也去不得,只好出卖身体为生。结果倭国的武士兵卒比百姓还多,如此一来仗打得更凶,多少倭奴只为了吃一顿饱饭就把自己的性命卖掉了。那些战败的武士失了主子,连一口饭也挣不到,走投无路,只能下海为盗,盘踞对马岛劫掠过往商船。就这么着,对马岛上的海贼团伙规模越来越大。
倭国是这么个鬼地方,从倭国出来的海盗一个个都穷疯了,见什么抢什么!这帮人又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根本不拿人命当回事,劫船之时见人就杀,凶残嗜血,臭名昭著。在这片海域里忽然“有船逼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崔明俊赶紧问:“是什么船?”
桅顶无人回话。
半晌,那水手顺着桅杆溜了下来,脸色如土,好像傻了一样。看他这样子崔明俊觉得不对头,转过身来,只见甲板上的水手们一起愣愣地望向海天之际。那里,一大片黑乎乎的帆影渐渐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回事,”崔明俊愣愣地问,“这是个什么家伙!”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根本没人答话。愣了半天,李正泰第一个醒悟过来:“看样子对马岛上的海盗全出来了,他们这是要劫掠釜山城!转舵,往西走!”
“往西?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进港!”
“进不了港了,倭船人手多,桨速快,咱们只靠几张风帆,到不了釜山就得被追上,现在只有往西南方向走,躲开倭寇的大队另找个地方上岸。”
崔明俊没听懂李正泰的意思:“不进港,船在哪里靠岸?”
船上几个人李正泰的头脑最冷静:“影岛上有朝鲜水师驻守,海湾里也有战船,所以海盗不会直扑釜山港,必然在影岛与水师交战。咱们只要在经过影岛之前不被追上,就能脱险。”
“他们要追,还是追得上……”
是啊,倭寇船快,如果要追,这条商船肯定逃不掉。可现在不能这么想,李正泰只能对水手们说:“你们看,倭寇来了几百条船,这么大的阵势,必是下了攻打釜山的决心,他们不会费力气来追咱们这一条船。”
但愿如此吧。
商船转了舵,对着影岛的西南角斜斜驶去。
在他们身后,倭寇的船队正迅速逼近,各式战船足有三四百条,远远看去,每条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披甲持矛的倭奴,几百条船上怎么也有六七千人!好在刚才商船及时转向,而倭船径直驶向影岛,双方走了个直角,交错而过,否则这会儿李正泰他们恐怕早已连船带人被倭寇的舰队撞碎了。
忽然,倭寇船队里响起了螺号声,两条小早船驶离大队,向这条孤零零的商船追了过来。
这帮穷疯了的倭奴实在太贪婪了,见了财物就不要命。这么大一个船队,攻打的又是釜山那么大的目标,却连眼前这一条商船也不肯放过。这时候海上风平浪静,重载的商船靠着风帆,怎么也跑不过人力划桨的小船。眼看倭船越来越近,水手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李正泰。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了。李正泰低声吩咐:“把火器搬上来,装好弹药,但不要开火,能走多远算多远,等他们追到眼前再动手。”
商船继续硬着头皮向西行驶,水手们下到舱底,把火器、火药、弹丸搬上了甲板。
海上行船是危险事,除了海况莫测,海盗也不得不防。所以出海的商船多少要配些火器。眼下这条船上也有两件火器,一支朝鲜铸的碗口铳,一支李正泰从台州守御千户所买回来的明军弃置不用的小样佛郎机。
佛郎机是明军惯用的火炮,种类很多,大的有千斤之重,小的只有三尺长,几十斤。这种火炮身管细长,前有准星,后有照门,炮尾有个开口,可以插入一只“子铳”,用时先把火药、弹丸填入子铳,再把子铳插入炮尾,用一根铜楔锁住,立刻就能施放。一门佛郎机炮通常配五六个子铳,一炮打过,只要取出子铳,换上另一支装填好的就可以连环施放。可惜李正泰弄到的只是明军废弃不用的旧货,子铳仅有一具,铁铸弹丸仅三发,只能摆样子唬人罢了。
和这门破旧的佛郎机相比,朝鲜人的碗口铳看着威猛得多。
碗口铳是蒙古人惯用的火器。当朝鲜沦为元朝属国的时候,朝鲜人从蒙古人那里学会了铸造碗口铳的技术。这种火器看着像个“手电筒”,火药填在细长的炮膛里,弹丸装在一个粗大的“碗口”上,用火药爆炸的力量把弹丸推射出去。可这么一来弹丸不能密闭,射程有限。好在口径足够大,一颗石弹子有好几斤重,面对倭奴和渔船差不多大的小早船,足能应付一阵。
这当口,李正泰已经把小样佛郎机装填起来,两个水手抬着架在了船梆上。碗口铳也装好弹药,因为炮身沉重,四个水手才勉强抬起来,不想一个浪头涌来,船身猛地一下起伏,炮口向下一俯,“咕咚”一声,刚装进去的弹丸竟从炮膛里掉了出来!
碗口铳这种火器设计上有缺陷,铳口又大又浅,平射时一不小心弹丸就会掉出来。要对付这个问题,得用一块鹿皮把弹丸裹住再装填进去。可眼下到哪去找鹿皮?
好在李正泰脑子快,一把扯下身上半幅袍襟,捡起地上的弹丸三两下裹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填回炮口,几个朝鲜人抬着碗口铳想装在炮架上。忽然对面“砰”地一声响,小早船上的倭奴端着火绳枪向这边射击,虽没打中,却把几个水手吓得同时卧倒在地,碗口铳也被扔在船板上,弹丸骨碌碌滚出老远,铳膛里装填的火药也洒了一地。
这时当先的一条倭船已驶到跟前,船上的倭奴没注意到船上架设的火器,只看见一帮人趴在船板上,以为这些朝鲜人都吓破了胆,于是抛出锚索钩住船梆,几个倭奴提着刀准备登船。
眼看到了生死关头,那边却搞得一团糟,李正泰再也不敢犹豫,操起佛郎机,右手抬高炮尾瞄准倭船,左手持火绳探入火门,佛狼机顿时轰然打响。两船相距咫尺,这一弹正中倭船中部,立时在舱板上穿了个窟窿,整条船一下子横了过来,站在甲板上的倭奴被打倒了一片,几具尸体飘在海面上。
想不到商船上竟有火器!倭奴们吓得一下子全趴在甲板上,没中炮的那条倭船转身就退。李正泰抓起铁斧砍断锚索,商船晃了一下又向前驶去。眼看倭奴还在近处,李正泰从佛郎机上拆下子铳,费了半天功夫重新装好弹药,瞄准倭船开火,可惜一炮打偏,弹丸落到海里去了。李正泰急忙再要装弹,这才发现身边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回头一看,六名水手加上崔明俊,七个人正在忙着收拾那具不争气的碗口铳。
眼看碗口铳实在不好使,朝鲜水手又不中用,李正泰急得直叫:“别管它了,把火药搬到这边来!”
几个朝鲜人早就吓掉了魂,慌手慌脚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被李正泰一声吆喝才醒过来,赶紧把火药桶搬过来。李正泰从佛郎机的炮尾拆下子铳,伏身填药装弹,把子铳插进炮膛用楔子塞紧,右手操炮瞄准倭船。倭奴见船上有人露出头来,立刻用火绳枪射击,可惜相距几十丈,火绳枪也失了准头,一颗铅子打在了船梆上。李正泰顾不得害怕,只当倭船上就这么一条火绳枪,鼓鼓气,用炮身的照门瞄定倭船一炮轰去,正中船头,木屑横飞,小早船歪歪扭扭似要倾覆,船上的倭奴齐声怪叫。
这时佛郎机已经打光了炮弹,李正泰一回头看见扔在甲板上的碗口铳,忙跑过去捡起弹丸重进塞进铳里,也没功夫架炮,只吩咐水手:“抱住耳轴,把铳架到船梆上!”接着用手中火绳点起引信,“轰”地一声,几个水手都被后坐力撞倒在地,同时一颗西瓜大小的石弹飞出十几丈,在水面上溅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碗口铳本就打不远,刚才掉在地上,填进去的火药又洒了一半,结果这一炮才打十几丈,离倭船差着老远。可倭船先被佛郎机炮打伤,现在又有这么个大家伙向他们开火,虽没击中,水浪冲天十分吓人,倭奴们心也慌了,虽然不肯退去,却也不敢像刚才那样拼命迫近了。
眼看不中用的碗口铳真能吓住海贼,李正泰病急乱投医,也不管这东西能不能杀敌,急忙往炮膛里舂实火药,填好弹丸,对着倭船又开了一炮,这一次比刚才远了十丈,可倭船已经落得老远,这一炮仍然打不中。
恐吓,常常比真正的实力更吓人。眼看商船火器凶猛,倭奴们也没有抢劫的胆气了。两条倭船停了下来,犹豫片刻,一前一后往大队驶去。
拼命的时候人是不知道害怕的,现在倭奴退了,船上人的命捡回来了,这才想起害怕,几个水手都软瘫在地动弹不得,有一个干脆缩在船尾嗷嗷地哭了起来。回头再看,庞大的倭寇舰队已经纷纷超过了商船,前锋马上就要在影岛登陆了。
海上响起一阵瘆人的嚎叫,倭船一艘接一艘冲上了影岛前的沙堤,大群倭奴跳进齐膝深的海水,赤膊舞刀向岸上冲杀。奇怪的是,无论官军还是水师,竟没有一个朝鲜人冲出来迎战。
作为釜山门户、本应重兵驻防的影岛,竟连一个士兵都没有驻扎!
影岛居然无人驻守,这一点大概倭寇也没想到,冲在前头的一百多条战船纷纷拥向无人的荒岛,成千倭奴在浅滩上挤成一团,已经登岛的望着眼前空旷的平地、废弃的兵营不知所措,后面又不断有人涉水而来,更多倭奴站在船上冲着无人的小岛发愣。
倭寇阵中传来“嘟嘟”的螺号声,后续倭船开始绕过影岛直向釜山港扑来。
这时商船已经驶近岸边,眼前是一片乱石滩,根本无处停船。眼看倭船正在逼近港口,一旦倭奴抢先登陆。
这种时候除了性命什么都顾不得了。
用不着李正泰再出主意,几个朝鲜水手早就抛弃了商船,争先恐后跳进海里拼命往岸上游去,崔明俊还有些舍不得船上的货物,正犹豫,李正泰一把扯住他,两人一先一后跳下船往岸上挣扎。没人管的商船顿时搁浅,歪歪扭扭横在了乱石滩上。
不大会儿功夫,几个人已经游过浅滩,浑身淌水跌跌撞撞地往城下奔命。几乎同时,前锋倭船纷纷靠上了码头,成百上千的倭奴蜂拥登岸,挥舞倭刀见人就砍!在港口摊晒鱼虾、交易货物的人们没想到大海中突然冲出来这么一群夜叉恶鬼,吓得哭爹叫娘四处乱蹿。
这时候朝鲜士兵终于露面了。
一群戴大帽、穿红衣、手持钢叉的朝鲜士卒冲出城门,似乎想要上前迎敌,随即看到倭船一艘接一艘冲过来,立刻胆气全失,一家伙全都逃回城里,七手八脚准备关闭城门!
眼看城门一关,外头的人全都死了!脑子快些的人都不要命地往城里奔逃,李正泰他们几个还算跑得快,夹在乱民之中一拥而进城门,后面还有不少朝鲜人拦在门外,听得身后吼声连天,大群倭奴追杀过来。守城的士卒再也顾不得自己人的性命,急忙要关城门,还没进城的人又哭又喊,拼命要挤进来,眼看大门一时关不上,士卒们急得冲刚进城的百姓大叫:“快来帮忙关门,不然都没命了!”那些刚逃出性命的人只听士兵一声喊,也没多想,跑上来与士卒们合力推动门扇,终于把冲过来的倭奴和还没进城的百姓以及一片哭嚎、哀求、咒骂之声全都关在了门外。
李正泰他们几个还在城门洞里站着,既没散去,也没上来帮着关城门,听着城外的喊杀声,这几个人都吓傻了。
一群士卒簇拥着一个四十多岁蓄着长须的武官飞步走来,正是防守釜山城的佥使郑拔。见城门外聚着一堆慌乱的百姓,郑拔过来一把扯住李正泰:“怎么回事!”
“大批海盗从对马岛方向来袭,几百条船,大概有几千人!”李正泰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影岛为什么没有兵马?”
郑拔没有答话,只把手一摆,提着刀登上城墙督战去了。
其实郑拔根本没法回答。因为朝鲜的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军备早已废弛,不但影岛驻军几年前就被裁撤,就连釜山城里的八千士卒也好久没有操练过了。
二、釜山失守
到此时朝鲜人还不知道,他们今天碰上的并不是什么“海盗”,而是从日本四岛杀奔朝鲜的倭寇大军。刚才冲上海滩的仅是倭寇先锋军的第一队,此时倭寇先锋一万八千人已经陆续在影岛登陆,正准备扑向釜山。
大明万历十三年,强悍的军阀丰臣秀吉依靠绝顶的武力讨平倭国,被天皇任命为“关白”、太政大臣,建立丰臣幕府,结束了长期割据的战国时代,同时手中也掌握了一支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兵精器利、训练有素、骄横残暴的强大军队。几乎就在幕府建立的同时,丰臣秀吉,这个日本战国史上最强悍的枭雄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在倭国还从来没人尝试过的目标,由海路占领朝鲜,继而踏过鸭绿江入侵大明。
为了实现这份狂热的野心,丰臣秀吉足足准备了六年之久,调集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囤积了足够支用一年的粮草,打造战船数千艘,把麾下最精锐的军马编成九路精兵,第一军由智谋过人的摄津守小西行长率领,兵力一万八千七百人;第二军由勇猛强悍的民部省主计头加藤清正率领,兵力两万二千八百人;第三军由以忠信果敢著称的甲斐守黑田长政率领,兵力一万一千人;第四军由称霸九州的萨摩诸侯岛津义弘率领,兵力一万四千人;第五军由丰臣家勇士“贱岳七枪”第一人福岛正则率领,兵力两万五千人;第六军由西国霸主“毛利两川”家族元老、人称“西国第一智将”的小早川隆景率领,兵力一万七千五百人;第七军由小早川隆景的亲侄子、“毛利两川”的当家人安艺守毛利辉元率领,兵力三万人;第八军由坐拥备前、备中、美作三国之地、丰臣幕府最重要的盟友备前守宇喜多秀家率领,兵力一万人;第九军由原为丰臣秀吉的养子丰臣秀秋率领,兵力一万一千五百人;另有大将九鬼嘉隆、藤堂高虎、肋坂安治、来岛通总率领水军九千二百人,共计十七万兵力。以被丰臣秀吉视如亲子的宇喜多秀家为大军统帅,又任命幕府亲信谋臣治部省少辅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增田长盛三人担任奉行官,总揽战局,监督各军。
除了这支精锐大军之外,丰臣秀吉又命年俸两百五十万石、实力仅次于丰臣一家的太政内大臣德川家康和幕府第一亲信重臣、坐拥一百万石俸禄的筑前守前田利家率军七万三千驻扎九州岛,一旦前线需要,立刻赶赴增援。而丰臣秀吉自己率领六万精兵驻防九州名护屋城,亲自为大军断后。
宇喜多、德川、前田、丰臣几路兵马加起来,侵朝倭寇的兵员总计超过了三十万人。
一切布置停当,万历二十年四月十二日,丰臣秀吉的亲信大将小西行长率领第一军一万八千多名倭奴分乘数百艘战船渡过对马海峡,对朝鲜发动了突然袭击。
就在朝鲜人慌慌张张闭城防御的同时,小西行长率领部将松浦镇信、宗义智、有马晴信、内藤如安、柳川调信、小西主殿介、小西行景和一大群家臣武士登上了影岛。
在倭国的武士群里,三十七岁的小西行长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虽然是丰臣幕府第一流的将领,身上却丝毫没有暴戾之气,眉眼平淡,面相温和,说话声音不高,时不时还能和部将们开几句玩笑,看着实在不像个武士。
也难怪,小西行长的出身本就与众不同。他父亲小西隆佐是播磨国富甲一方的药材商人,小西行长年轻时随父亲经商,有一套赚钱的本事。后来小西隆佐看出在战祸无穷的岛国做商人没有前途,只有做个武士才能真正得到富贵,就让儿子们出来做武士。其中小西行长投奔备前诸侯宇喜多直家做了家臣。后来宇喜多直家打算投靠丰臣秀吉,小西行长担任宇喜多家的谈判代表,因为口才出众,胆识过人,被丰臣秀吉看中,硬从宇喜多家把小西行长“讨”了过来,从此转归丰臣秀吉帐下。小西行长智谋过人,对丰臣秀吉又极为忠诚,投效丰臣家以后立了不少功劳,当丰臣秀吉收服各路诸侯以后,就把京畿之侧至关重要的摄津国交给小西行长,封他为摄津守,又把九州肥后国的俸禄一分为二,二十四万石禄米封给小西行长,另外十九万五千石封给另一员亲信爱将加藤清正。
在丰臣幕府内部一向分为两大派系,一派以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等人为首,其中多有丰臣秀吉身边的智囊臣僚,被称为“文治派”,又因为这一派系主要首领石田三成是近江国人,为他们作内应的丰臣秀吉爱妾淀姬夫人也出身近江国豪族浅井氏,所以这一派系又被称为“近江派”。另一派则是以幕府名将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武士组成,因为纯是丰臣驾下的武夫,被称为“武断派”。又因加藤、福岛这几个首领都是尾张国人——尾张是丰臣秀吉旧主子织田信长的封国,也是丰臣秀吉起家之地,所以武夫一派又称“尾张派”。
“文治”、“武断”两大派系各自拥有强大的实力,丰臣秀吉名义上已经统一了日本全国,以后治理国家当以“文治”为主,所以“文治派”更得宠些。而“武断派”则认为丰臣幕府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武士们百战得来,武士岂能屈居文臣之下?于是文治、武断两派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丰臣秀吉是权术高手,知道党争可以形成制衡,维护政权内部的稳定,干脆睁一眼闭一眼,任凭两拨人互相掣肘,并不多加干涉。
其实丰臣秀吉宠信“文治派”的倾向是正确的。因为任何一个成熟的国家都要靠文臣来治理,武士独大则是国家败坏、崩溃和灭亡的前兆。日本这个岛国最不正常的地方就是数百年来始终武士独大,这种错误的国家架构导致这小小岛国全无理性,战乱无穷,百姓苦难无边,身边国家也时时被它连累,遭到无端侵略。即使“明治维新”时期尝试建立西方式的文官政府,也因为历史的惯性而很快被武夫们用暴力破坏,政权被军人窃取,日本帝国迅速蜕变成一个疯狂的军国,最终,这个“武夫之国”成了全世界的公敌,遭遇残酷的打击,几乎彻底毁灭。这都是“武家政治”惹下的大祸。
——武夫不可以掌握政权,否则国家一定会陷入疯狂,直至灭亡。这个教训全世界所有国家都应该记取,尤其日本人更要牢牢记住。
在丰臣幕府的“文治”派系中,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并驾齐驱,都是最有智谋也最被丰臣秀吉倚重的臣子。然而小西行长的出身和信仰却令丰臣秀吉身边那群凶暴蛮横的将领们侧目。
与世代追随主子、靠嗜血搏命为生的武士不同,小西行长是个药材商人出身。在日本这个国家,大名、武士的地位尊贵无比,而商人的社会地位最低贱。于是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很自然地被同僚认定为圆滑卑鄙、胆小如鼠,即使小西行长在战场上表现出文武之能,立下无数战功,得到了丰臣秀吉的信任,可他却怎么也无法得到武士们的好感。
在小西行长身上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此人是个天主教徒。
几百年来,倭国始终是个混战的泥潭,杀人的地狱,百姓们早就失去了信仰,断绝了指望,所以当欧洲传教士把天主教传入岛国之后,倭国百姓们似乎找到了精神上的寄托,纷纷改信天主教。小西行长的父亲小西隆佐就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受父亲影响,小西行长早就接受洗礼成了天主教徒。不管走到哪儿,胸前总挂着个漂亮的纯金十字架。直到丰臣秀吉统一全国以后,为了巩固统治,对外来的天主教加以禁止,严厉迫害天主教徒,全国各地的诸侯和武士为了保全爵禄性命纷纷放弃信仰,可小西行长却仍然挂着他的十字架,从没有改变信仰的意思,有趣的是,丰臣秀吉对此不闻不问,对小西行长宠信依旧。这让丰臣驾下的武士们看着很不顺眼。
看似圆滑市侩的小西行长其实是个执拗的人,他一生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到死那天依然虔诚。而他对丰臣秀吉的愚忠也始终如一,至死不变。
就是这么一个被同僚鄙薄的怪人,如今统领先锋大军直逼釜山城下。
早在渡海之前,小西行长已经估计到朝鲜对这场进攻毫无准备。如今海面上找不到一条朝鲜战船,影岛上看不到一个士卒,小西行长知道,自己的猜测全对了。
釜山守军不足一万人,而且是这么一群毫无战斗力的污合之众,小西行长的女婿——年轻的对马岛主宗义智指着百丈之外的海岸兴奋地叫道:“釜山就在眼前,请让我的部下率先发起进攻吧!”
与宗义智不同,小西行长脸上看不出一丝高兴的样子,反而愁容满面,并不理睬宗义智,只管眯着双眼望向釜山城,半天才低声说:“再等等……”
对于侵略朝鲜的战争小西行长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早在从九州出发的时候,这位大军先锋就找借口在对马岛上拖延了整整一个月,现在已经到了釜山城下,小西行长仍然犹豫不前。宗义智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岳父足智多谋,可大军攻城全凭锐气,如同箭在弦上,岂能不发?急忙催促:“还等什么?我的部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在小西行长身边的部将中只有飞驒守内藤如安追随最久,也了解小西行长的心事。凑近前低声问:“摄津守还在等太阁发布那道不可能送来的命令吗?”
听了这话,小西行长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一旁的松浦镇信却没听懂:“摄津守在等什么命令?”
“我在等太阁下达撤兵回国的命令……看来等不到了。”
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小西行长又发了会儿愣,终于抬起头来:“各队离岛登陆,等集结兵力超过八千人即可攻城,希望天黑以前能攻破釜山。”
倭寇在海岸上集结的时候,李正泰他们已经回到家。
这时釜山城里早就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惊惶不安的人群,商号店铺和大户人家都忙着往马车上装东西准备逃难。崔家的店门前也停着两辆马车,伙计们正在装车,见东主回来了,忙飞奔进店里报信。
两个年轻姑娘当先迎了出来,前面一位中等身材,丰腴秀丽,浅绿色短衣配着娇艳的大红长裙,前襟和衣带上绣着华丽的金箔纹饰,一头黑缎般闪亮的长发衬得肌肤花瓣一样柔润,眉目如画,浅笑嫣然,她就是李正泰的未婚妻崔善玉。上前向兄长行礼问候,笑眯眯地望着李正泰,当着众人的面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在她身后跟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个子倒比姐姐还高些,圆圆的脸儿,肤色略深,又粗又密海草般的长发梳成一条长辫子,穿一套淡青的唐衣,轻抿着薄唇对李正泰上下打量,神色间带着点说不出来的裾傲,她是崔家的小女儿崔京玉。身边站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穿一件茧绸白短衣,外罩着一件湖绿色坎肩,白茧绸灯笼裤扎着裤脚,粗眉大眼,满脸笑容,崔明俊指着他对李正泰介绍:“这位就是从开城来的安东烨。”对安东烨道:“这是正泰哥。”李正泰忙向两人点头微笑,崔京玉却只是瞄了他一眼,就转身回店里去了。这一下儿倒把李正泰搞得有点儿窘迫,安东烨忙迎上来和李正泰见礼,几个人一起回到店里,崔善玉问:“听说有大批海盗进攻釜山,可能守不住了?”
“对,我们进港时正好撞上。”
听说他们撞上了倭寇,崔善玉吓了一跳,李正泰忙解释:“在影岛外头碰上的,还被我们打伤了一条船,可惜咱们的船也没救回来,货全完了,所幸没损失人手。”
崔善玉忙说:“没伤到人就好,我们怎么办?”
“店里的货先封存起来,把资金和账目带齐,派人到港口打听消息,如果情况不对,咱们先回开城,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真有这么严重?”
“这次海盗的人数太多,官军未必抵挡得住,得做最坏的打算。”
崔明俊点点头:“正泰哥说得对,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到外边打听情况。”带了一个管事匆匆往城南去了,安东烨说了几句闲话,也走开了。
见跟前没有别人了,崔善玉这才过来打了热水服侍李正泰洗了脸,又亲手给他倒上茶,却不好意思坐在李正泰身边,自己走到屋角坐下,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得远远地,互相一眼一眼地看过来看过去,满脸都是笑意。
这时店里已经忙乱起来,管事人和伙计们来来去去,清点货物,搬运箱笼,不时有人过来向崔善玉询问,听她吩咐。两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可当着店里的伙计们又说不出口,只能抽空互相对望一眼,笑上一笑。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忽然从城南传来一片吓人的叫喊,夹着枪炮的轰鸣,崔明俊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别收拾了,没装车的都不要了!我们走!京玉,京玉!快上车,别磨磨蹭蹭的!”
“怎么了?”
“海盗开始攻城了!”
登陆影岛后只过了半个时辰,倭奴已经开始攻城了。釜山守将郑拨忙率领城中的八千守军上城抵抗,可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乌合之众的海匪,而是一万多盔甲鲜明训练有素的精锐倭奴,还有数不清的火绳枪!这种几十年前由葡萄牙人带到倭国的火器经过不断改良,已经成为一种极其精准的武器,在亚洲战场上,被日本人称为“铁炮”的日式火绳枪最为犀利。
小西行长部队是幕府精锐之师,军中每二十个倭奴就配备一条火枪,射击时每每结成阵列,声如雷鸣,弹丸如雨。面对这些骁勇善战的倭奴和威猛精准的火器,只有弓箭的朝鲜军一下子被打懵了。很多人转身就往城下逃跑,当官的一开始还吆喝制止,可随着几排枪打过来,守城的战士倒下了一大片,当官的也给吓慌了。
随着一阵惊恐的叫喊,守卫釜山的朝鲜军开始四散溃逃……
釜山城守不住了!
听着城外震耳的喊杀和枪炮声,城里的百姓顿时明白了这一点,所有人一下子全炸了窝,成群老百姓拖儿带女蜂拥出城,只不过半天功夫,釜山城里的居民已经逃散了一大半,往北的大路上人潮汹涌,几万百姓前推后挤,自相践踏,哭爹喊娘,乱做一团。
渐渐地,最后一缕阳光被远处黛青色的山影吞了下去。天,终于黑了。羊群一样到处乱跑的难民们都被罩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互相看不见对方脸上的惊慌和恐惧,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李正泰他们也好歹在路边找了个歇脚的地方。这一天拼命赶路,又急又怕,人人都已经累散了架,坐倒在地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不走了。”半晌,安东烨气呼呼地开了腔,“为什么要跑?就因为来了一群海盗,咱们就一路逃回开城去?”
李正泰忙说:“这次来的恐怕不是普通的海盗,我们在海上撞见了,几百条船,至少有几千人。”
“就算有一万人,也不过是一帮子海匪!全罗道左、右水营,庆尚道左、右水营,一共有四支水师,釜山城的守军也有八千多人,这还不算明后两天从东莱、密阳、蔚山方向调上来的队伍。等咱们的人缓过手来,用不了几天功夫就能把他们赶回大海上去。”
安东烨脾气急躁,李正泰也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你说得都对,可万一就在这几天里海盗攻破了釜山城怎么办?留在城里太危险了,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商人想事情总是周全为上,安东烨却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每个人都只知道做‘最坏的打算’,事情就真的坏了!如果大家都肯留下守城,城池就不会失守。”
安东烨的话似乎有理,其实只是年轻人一厢情愿的念头。李正泰两手一摊:“打仗是军人的事,咱们只是老百姓……”
“百姓拿起刀枪就是军人!我也学过武艺!”
“我也学过一些刀枪棍棒,可这些防身之技上了战场都用不上。”李正泰看了安东烨一眼,“咱们只是买卖人,打仗的事儿咱们不懂。”
安东烨是个急脾气的富家少爷,几句话说得不对他的口味,忍不住发起火来:“你回中国去好了!这儿又不是你的国家。”
一听这话李正泰也有点冒火,可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发脾气,只好强压住火气,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中国太远了,咱们只是回开城。”
安东烨气呼呼地回了句:“开城也够远的!”
“你知道釜山现在是什么情况?回去了要找谁?能干什么?”
这句话倒把安东烨问住了,正犹豫着,崔京玉忽然插了一句:“去丽水吧,我大哥在全罗道左水营,咱们可以去找他。”
还不等别人答话,一直静静坐在边上听着男人们争吵的崔善玉开口了:“京玉,别瞎出主意,听正泰的。”
这句话声调不高,语气也不硬,平平淡淡的,可它却稳稳当当地点在了节骨眼儿上。一下子所有人都停止了争吵,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这么吵下去没什么意思。已经从釜山出来了,现在正往开城走,说来说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早点睡吧,”崔善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明天还要赶路。”
这一下所有人都想起自己该干什么了。崔京玉跟着姐姐在车里休息,男人们胡乱找些东西铺在地上,围着两辆车躺下了。崔明俊和李正泰睡在一起,只有安东烨好像还在闹别扭似的,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受了一场惊呆,又拼命赶了一天路,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也没功夫多想,躺倒后很快就一个个鼾声如雷了。
天亮时他们才发现,半夜里安东烨一个人悄悄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掉的,临走前,安东烨跟谁也没商量,只在地上留了“去丽水”三个字。
这一下子闹得所有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去找他吧,这小子怕是已经跑出几十里地了,现在外面这么乱,想找也无从找起。可要是就这么把他丢下,回到开城怎么向他的家人交待?安家可是把自己的儿子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崔家。
这个变故弄得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只有崔京玉一点不知道着急,反而兴奋起来:“既然东烨到丽水去找水师了,干脆咱们都去吧!”
“怎么去?”崔明俊指着身边的伙计,“这么多人……”
“人多了才有办法!”崔京玉转向伙计们,“咱们都是朝鲜人,现在国家有难,难道就不能出一把力吗?”
根本没一个人搭理她。
和小丫头嘴里的大道理相比,还是李正泰那些话说得实在。他们只是些买卖人,打海盗的事轮不上他们出力。这些管事和伙计们个个拖家带口,哪怕一丁点儿风险也不愿冒,何况现在让他们到战场上去,根本就是去送死。
“别说这些了,咱们先到开城再说吧。”崔明俊叹了口气,“东烨这小子太不懂事,以后我可再也不敢‘照看’他了。”
听了这话,崔京玉瞪起了眼睛:“那就扔下他不管了?”
“追不上了!”李正泰也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添乱……”
崔京玉气呼呼地顶了一句:“我觉得他比你们有胆量!”
想不到自己这位小姨子的脾气和她那个未婚夫一样急躁,李正泰只好不吭声了。崔明俊刚要训斥妹妹几句,崔善玉走了过来:“京玉,别吵了,听正泰的。”
这恰到好处的一句话压住了崔京玉的急脾气,也平息了所有人心中的火气。
多余的话没必要说了,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收拾了东西,又赶着马车向北而去。崔京玉还有些不甘心,时不时掀起车帘向后张望,可看到的只是一条没头没尾的难民队伍。
此时,这些逃难的人们哪能想到,鲁莽的安东烨选择到全罗道寻找水师,这居然是一条相对安全的路,而决定北撤的他们,却正走在倭寇向王京汉阳进军的大路上。
三、错误的布防
倭寇大军入侵,南方重镇釜山失守,这个消息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传到王京汉阳。
倭寇对釜山的进攻十分突然,所有朝鲜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其实对这场蓄谋已久的侵略朝鲜王廷并非一无所知,早在一年前,朝鲜国王李昖就已获悉倭寇即将渡海来犯的消息了。
去年三月,李昖派使臣黄允吉出使倭国。当时还在担任日本“关白”的丰臣秀吉忽然提出与朝鲜合兵一处攻打大明,被朝鲜使臣严辞拒绝以后,丰臣秀吉立刻放出狂言,即将“先取朝鲜,再破大明”!黄允吉闻言大为震惊,急忙把此事报知朝鲜国王,可是经过一番讨论,朝鲜王廷得出结论:丰臣秀吉不过虚声恫吓而已。
是啊,倭国本是海天间第一穷国,经过连续几百年的战乱,百姓们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这样的国家有什么力量侵略别国?何况早年倭国得罪了大明天朝,大明天子下令与倭国断绝贸易,从此以后倭国只能靠着从朝鲜转口购买大明的物资。而倭国又是这么穷,什么都缺,粮食、布匹、药材、棉花……处处依赖中原,朝鲜人拿着一千根从中原购得的缝衣针就能在倭国卖得七两白银!侵犯朝鲜,就等于切断了与大明王朝最后的贸易途径,这对倭国有什么好处?
何况朝鲜国内地势狭长,山河纵横,到处都是天险,也没那么容易攻打;再加上朝鲜与中原世代交往,和大明王朝亲如兄弟,有这样一位兄长在后面撑腰,倭国敢打朝鲜的主意,大明王朝岂能善罢干休?
这么一想,朝鲜文武大臣一致认为:倭寇进犯朝鲜绝无可能。借道朝鲜攻打大陆上那个如日中天的天朝上国,更是不值一驳的蠢话。
显然,丰臣秀吉这个倭子发了疯,满口胡言,不必理他。
做出了这个稳妥的结论以后,朝鲜王廷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接着过自己的日子,直到第一批倭奴渡海而来冲进了釜山城,汉阳城里的国王才意识到早先打错了算盘,急忙召唤文武两班商讨对策。
朝鲜国王李昖这年刚满四十岁,长着一张宽扁的方圆脸,蓄着一副整齐的短须,眉毛冲淡,眼睛细长,皮肤白净,面相温和,一看就是个慢性子人儿。自从十五岁继位以来,李昖在王位上度过了二十五年太平日子,几乎从没遇到过愁事,如今大敌当前,这位太平君主拿不出一点主意,只能连声问众臣:“倭寇已占据釜山,不知下一步向何处进犯,你们有什么主意吗?”
李昖看起来忧心忡忡,其实并不完全了解敌情。都承旨李恒福第一个出班奏道:“臣听说倭寇自四月十三日夺取釜山后,十五日取东莱,十六日夺占密阳,先锋直向忠州进犯!”缓了口气又奏道,“臣还听说倭寇后续各军已在釜山登陆,总兵力约在十万以上!如今釜山周边的蔚山、梁山以及熊川、彦阳等地均告失守,庆州城被倭寇围困,估计也难保全,眼看庆尚道全部失守,忠清道形势危急!倘若倭寇夺了忠州,下一步即可进窥王京了!”
朝鲜王国地势狭长,从最北端的义州到最南端的釜山全长两千七百余里,号称“三千里江山”,共分为庆尚、全罗、忠清、江原、京畿、黄海、平安、咸镜八道。庆尚道领庆州府、尚州牧;全罗道领全州牧、罗州牧;忠清道领忠州牧、清州牧;江原道领江陵府、原州牧;京畿道有王京汉阳和旧都开城;黄海道领黄州牧、海州牧;平安道领平壤府、宁边府;咸镜道领咸兴府、镜城府。其中汉阳、开城、平壤三城尤其大而富庶,合称“三都”。
如今倭寇从庆尚道大城釜山攻入朝鲜,倘若只为劫掠,则必然由此向西攻入富裕的全罗道,劫掠庆尚、全罗两道沿海重镇,满载而归也就罢了。然而倭寇先锋并未在庆尚道久留,似乎也没有攻取全罗道的意思,而是一路北犯直取尚州、忠州,显然,这十万倭奴是奔着王京汉阳而来,他们的目标是劫杀国王,吞并朝鲜。
倭寇的野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们的意图却又明明白白。眼看国王似乎没看清倭寇的野心,李恒福不得不把亡国的危机一一对李昖讲明。
其实倭寇大举来犯,李昖心里也有了感觉,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现在李恒福几句话把时局挑明,李昖心里一急,顿时落下泪来:“我在位这些年与倭国素来亲善,并无纷争,倭人为何忽然入寇?”
见国王当众落泪,说出这么软弱的话来,朝廷重臣都觉得有失体面,领议政李山海忙上前奏道:“倭国化外蛮邦,其人茹毛饮血,不通人性,内外攻伐数百年,国无宁日,这样的禽兽之国何来理性?大王不必问他们为何进犯,只管安排人马迎战就是了。”
领议政就是朝鲜王廷上的宰相。有领议政这句话,李昖总算收拾了眼泪:“依你看该如何御敌?”
李山海是一位著名的大儒,学问精深,可说到用兵打仗几乎一窍不通。忽然被国王问起,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都体察使柳成龙忙上前奏道:“忠州是王京门户,万不能失守!臣请大王立刻调精兵勇将驰援忠州,阻击倭寇。”
大臣中总算站出个有主意的人来,李昖也来了精神,忙问:“当以何人为将?”
柳成龙还没说话,站在李山海身边的左议政尹斗寿抢上前来:“臣觉得倭寇未出庆尚道,尚州城仍有天险可守,都体察大人决意集兵忠州固防,似乎太悲观了。”
尹斗寿这话插得很准,不但抢了柳成龙的风头儿,夺了举荐大将首战建功的机会,又悄悄暗示柳成龙固守忠州的主意不高明。
自李氏朝鲜立国以来,偏安海隅二百年,国内太平无事,朝臣闲得发慌,一个个把精力都放在“党争”上去了。先有功臣派、士林派之争,又有大尹派、小尹派内斗,到李昖继位为王以后,功臣勋戚组成的派系渐渐衰落,文臣们掌握了权柄,于是臣子中渐渐演化出“东人党”和“西人党”,经过一轮争闹,“东人党”渐渐压倒了“西人党”。之后“东人党”内部再次分裂为“北人党”和“南人党”两部分,于是“北”、“南”、“西”三股势力在朝廷中互相倾轧,争权夺利,乱作一团。
如今在朝廷中领袖群臣主持国政的三个大臣,领议政李山海是“北人党”首脑,都体察使柳成龙是“南人党”首领,左议政尹斗寿则是“西人党”的党魁。
这三个大臣中,李山海文才最盛,调兵遣将却非其所能。柳成龙和尹斗寿都有才干,能为国家分忧。可柳成龙为人沉稳老诚,尹斗寿惯于见缝插针,斗起巧劲儿来,柳成龙似乎不及尹斗寿。
现在尹斗寿一句话抢了柳成龙的风头,李昖立刻问他:“尚州一线还能守住吗?”
尹斗寿忙说:“尚州城池险固,城东有洛东江天险,足可抵御倭寇。”
——朝鲜这个半岛国家地势非常奇特:国内到处是山,到处是河,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足以视为天险,在这个国家作战,防守一方永远处于极大的优势。换方之,在朝鲜打仗,谁“防守”谁就占便宜。
洛东江是朝鲜国内第二大河,水深流急,尚州城依江而筑,易守难攻,若得精兵猛将,足可屏障家国,阻击强敌。听了尹斗寿的主意,不但李昖十分欣喜,就连柳成龙也觉得这话在理,连连点头。
群臣对尹斗寿的主张都无异议,李昖顺势问他:“尚州当以何人为将?”
尹斗寿早想好了人选:“巡边使李镒久在咸镜道,屡次与兀良哈、女真这些蛮族作战,颇有战功,请大王派遣李镒率精兵赶赴尚州,沿途召集各地兵马共同抗敌。”不等别人插话,又急着奏道,“臣觉得这场倭患是百年未有之事,只有大王下定决战必胜的决心,咱们才能打赢这一仗。所以臣请陛下立刻发下文书告知臣民:朝廷已经分兵驻守要隘阻击倭寇,大王坐镇汉阳,誓与城池宗庙共存亡,与王京百姓共进退!如此民心可安,军心可振,前线的仗才能打好。”
倭寇虽凶,毕竟还远在庆尚道,前头仍有重重险塞,身边又有这些能干的大臣辅佐,李昖的心总算定了下来:“也好,就派李隘赴尚州组织防守。”随即又问尹斗寿,“王京如何布防?”
刚才抢了一个话头儿,尹斗寿的风头当场压过了李山海、柳成龙两大政敌,心里乐不可支,忙说:“大王可命商山君朴忠侃为京城巡检使,总领王京防务;都元帅金命元领军到汉江驻防;右议政李阳元大人为守城大将,李戬担任京城左卫将,边彦琇担任京城右卫将,共同防守城池。”
尹斗寿果然有才干,他的这些布置可说滴水不漏,柳成龙在旁听得暗暗点头,也就不再说话了。
身边有尹斗寿这样的人在,李昖总算放了心:“一切依你所奏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命你担任御营大将,负责守卫王宫。”
尹斗寿本就是李昖的亲信,如今危难之时,李昖把王宫守卫的任务交给尹斗寿,可见信赖已极。尹斗寿暗暗得意,急忙上前领命。
在昌德宫里议定了前线的安排和王京的防御,都体察使柳成龙刚回到家,吏曹判书李德馨已经到府拜访了。
吏曹判书李德馨是领议政李山海的女婿,也是朝廷中有名的才俊之臣,只是脾气直率急躁,有时候容易得罪人。因为李山海是“北人党”首领,与柳成龙这个“南人党”首领一向不和,李德馨平日很少到府拜访,今天忽然跑来,柳成龙倒觉得奇怪,忙把他请了进来。
李德馨快人快语,刚一落座立刻就问:“大人今天在大王面前提起忠州防务,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哪知左议政忽然提出改在尚州布防,大人就不再争论,这是为什么?”
李德馨这一问倒让柳成龙难以回答。
其实与李山海等人一样,柳成龙也是个儒生文臣,不擅用兵,他提议在忠州布防,并不是因为脑子里有了一个妥善全面的战略布局,只是急于催促国王向前线调兵。所以当尹斗寿提出派李镒到尚州布防时,柳成龙认为这个提议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了。哪知李德馨忽然来质问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尚州布防并不妥当,柳成龙忙问:“你认为左议政的提议不妥吗?”
李德馨忙说:“当然不妥!忠州南有鸟岭天险,地势奇绝飞鸟难渡,城下又有汉江、达川二江合流,在此凭险固守是最稳妥的。尚州有什么?不过是一条洛东江罢了。我以前曾到过尚州,知道洛东江水流虽急,江面却有狭窄之处,倘若倭寇强渡,未必守得住。而且庆尚道三军瓦解,兵力已疲,李镒孤身前往,只说沿途招募兵马,能招到多少谁敢保证?万一只凑了三五千人,怎么守得住一座大城?如今大王听了左议政的话,只知道去守尚州,倘若守不住,岂不是把忠州也丢了?忠州一丢,王京又怎么守?”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柳成龙一眼,悻悻地说,“本以为体察使大人胸有成竹,必能劝说大王防守忠州,哪知大人不敢与左议政争论!现在搞成这样,该怎么办?”
李德馨脾气不大好,话说得难听,柳成龙却丝毫也不怪他。
柳成龙是个文臣,不通兵法,李德馨说得这些他早先完全没想到。可现在听了这些话,越琢磨越觉得有理。问题是自己在朝廷上没有争执,如今大局已定,若再回头去争,只怕别人要说他柳成龙因为私心,故意找尹斗寿的麻烦……
王廷中的党争已经多年,大臣之间隔阂很深。现在柳成龙犹豫不决,李德馨不免多心,以为柳成龙信不过他这个“北人党”,心里更不痛快,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些年朝廷人事纷繁,难免龃龉。如今大敌当前,我等哪有心思去想那些事?唯有国事要紧,大人说对不对?”
李德馨说这些硬话,是想解释自己眼下无心党争,请柳成龙不要多心。可柳成龙听了这些话,却以为李德馨在以大义劝他。
李德馨虽然误会了柳成龙,可他这句“国事要紧”说得很对,防守忠州关乎国家利益,就算得罪尹斗寿也顾不得了。
柳成龙又沉吟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你说得对,忠州必要坚守,可话说回来,尚州城也不能不守。李隘已经出发,这事不必再另行商议了。唯今之计,应该再派一员猛将到忠州布防,策应李隘的后路。”
柳成龙这个人稳健有余,果敢不足,他现在考虑得是:全盘更改计划会引发党派之间的争执纠缠,拖延前敌布防的时间。与其乱成一团,不如折衷取势。既不得罪尹斗寿,又不耽误忠州防务。这样布防的缺点是:尚州、忠州两城分兵固守,两头兼顾,很可能两边都顾不上,到最后,极有可能被倭寇各个击破!
——朝鲜王廷三党争权,国王以“三大臣”为中流砥柱。可真到了危急时刻,李山海全无主意,尹斗寿出了个下策,柳成龙首鼠两端,犹豫不定。由此可见,朝鲜三大臣,都是纯粹的“文臣”而已。
时势逼人,很多事不得不勉强迁就,李德馨快人快语,立刻说:“忠州至关重要,防守此地,除了三道巡边使申砬,还能有谁?”
与李隘一样,三道巡边使申砬也是镇守朝鲜北方的名将,曾经大败女真,立过军功,尤其申砬是王廷中唯一精通骑兵战术的将领,派此人防守忠州是个好主意。柳成龙立刻说:“我这就进宫去见大王。”
当晚,柳成龙来到昌德宫,把防守忠州的计划对李昖奏明。
朝鲜的庙堂上尽是儒冠之辈,说到打仗,个个都是外行。国王李昖性格柔弱,政事上总被几个宠臣推着打转转儿,自己没什么主意。白天刚议定防守尚州,晚上柳成龙又来献计,李昖才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尚州布防已经议定,巡边使李镒也出发了,体察使忽然又提出忠州布防之事,难道尚州不宜坚守吗?”
事已至此,柳成龙若说硬话,等于和尹斗寿的“西人党”互相拆台,只得把话放得软些:“臣也觉得防守尚州的计划很稳妥。可是倭寇兵力强大,咱们不得不做万一的设想。忠州是忠清道最大的城池,前有鸟岭之险,又有汉江、达川江为屏障,城里粮草很多,可以成为尚州的后援。倘若李镒在尚州阻止了倭寇的进犯,后续兵员粮草都可以从忠州调往前线,万一李镒有失,尚州不保,则忠州防务已成,能堪大用。所以臣不是顾虑尚州防务,只想求个‘万无一失’罢了。”
柳成龙是个沉稳的人,可惜气魄不足,他这套说辞确实避免了与尹斗寿之间的纠纷,可他这样的说法却给李昖留下了错误的印象,以为忠州不过是尚州的“后援”。就点头道:“既然如此,可以派一路军马到忠州驻防,接应李镒。”又问柳成龙,“你看当以何人为将?”
柳成龙忙说:“平安、咸镜、黄海三道巡边使申砬老成持重,可以为将。”偷瞄了国王一眼又说,“李镒出征之时奉大王敕命沿途招集兵马,各路人马一定全都集中到尚州去了,申砬到忠州只怕无兵可用,大王可否调一支禁军给申砬,让他带到忠州去?”
柳成龙前头的话有漏洞,让李昖误以为“忠州不及尚州重要”,如此一来,申砬在忠州的地位就显得十分尴尬,兵力也无从调集了。现在柳成龙请求调禁军支援申砬,算是对整个战局的一个补救。李昖对柳成龙十分信任,就说:“拨给申砬禁军士卒八千人,让他带到忠州去吧。”
朝鲜是个小国,一向军备废弛,汉阳仅有的一万多禁军是这个国家唯一能倚仗的精锐部队。现在朝鲜国王轻率地把八千禁军投入忠州,等于是拿国运在冒险!
眼看忠州防务有了着落,柳成龙赶紧谢恩。随即又说:“尚州、忠州各处布防已毕,王京当可无忧。只是倭寇一旦北上受阻,恐怕转而进犯全罗道,咱们不得不防。臣想奏请大王任命光州牧使权栗统领全罗道各处兵马,命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指挥全罗道水师,同时把庆尚道残存的水师战船也拨给他掌管,水陆两面同时用力,尽量保住全罗道。”
在国事上李昖没有多少主意,对几位亲信大臣言听计从:“就这么办吧。”
此时的柳成龙还没意识到,他那个“尚州、忠州分兵固守”的主意比尹斗寿的主意更糟!可柳成龙在李昖面前举荐的权栗、李舜臣两位将军却是朝鲜未来的柱石之臣,尤其李舜臣,将挽狂澜于即倒,成就一段旷世传奇。
四、顷刻丢了汉阳
在前线布防方面,尹斗寿防守尚州的计划不可取。柳成龙虽然尽力补救,可他逡巡犹豫,不肯直言劝谏,只想用个“权宜之计”,结果两头兼顾变成了两头难顾,李镒、申砬互不统属,尚州、忠州分成两摊儿,没有一路兵马能够落在实处,两座城池、两道防线,全都没有做好准备!
兵法讲“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不知已,每战必败。”朝鲜人在前线布防的时候,正是犯了“不知彼不知已”的错误。
朝鲜这个国家地势狭长,道路难行,这本是个易守难攻的优势,哪知地型的优势此时竟成了朝鲜人最大的劣势!庆尚道各城池间道路遥远崎岖,导致相邻郡县不能互相支援,甚至难以互通声气,一城已破,另一城还茫然不知,远在汉阳的王廷对前线的战况更是完全不知情,还在做着“尚州布防”的美梦,却不知尚州早已无法防守了。
倭寇侵朝早有预谋,在战场上的实际进展比预告估计的还要顺利,早在李镒到尚州布防之前,十余万倭寇分成九路先后上岸,除小西行长第一军外,加藤清正第二军已经夺取彦阳,攻克庆州;黑田长政第三军渡过洛东江攻取星州,准备插入江原道,绕过忠州,从侧翼进入京畿道,攻打王京。
到此,倭寇第一、第二、第三军五万人马齐头并进,各自都在争夺拿下王京的首功。作为全军先锋的小西行长第一军在攻取釜山、东莱、密阳、梁山等地之后,不顾一切向前推进,先后占领灵山、仁同、善山,渡过洛东江直逼尚州。
当朝鲜巡边使李镒赶到尚州的时候,面对的是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尚州牧使金澥早就丧失了斗志,弃城逃进深山,找了两天也没找到。当官的都跑了,城里百姓也跟着逃亡一空。李镒忙在尚州内外搜罗人手,两天功夫只凑出一千多人,派出多路信使到附近府县调兵,结果派出去的人大多有去无回,只有两路信使勉强逃回,报告李镒:庆尚道各处城池尽丧,倭寇先锋已渡过洛东江!
天险已失,无兵可用,在尚州的李镒面临绝境。眼看凭手中兵力根本无法守城,只得硬着头皮把队伍拉到北川江边的一处高地,刚刚扎下营盘,小西行长已经到了。
此时的小西行长也不知道尚州防御竟是如此惨淡,只是从哨探处听说有一支朝鲜军驻扎在北川江边,立刻命麾下松浦镇信领兵三千、宗义智领兵五千同时发起进攻。八千多人,把不足两千朝鲜军合围在高地上,以火枪队为先锋迅速合拢阵型。李镒手下的人半数是被硬拉来的农民,根本不会打仗。倭寇往上一围,这些人连反击的力量都没有,束手待毙而已。李镒也知道仗没法打了,只得领着自己从王京带来的百十个锐卒拼命突围,好歹逃出一条性命,余人无一生还。
击破这一路朝鲜人,小西行长回身再攻尚州,才发现尚州已是空城一座。倭寇在城里住了一夜,立刻杀奔忠州而来。
这时三道巡边使申砬带着八千禁军刚刚赶到忠州,尚未完成布防,李镒已经从前线逃回,告诉申砬:尚州失守!
尚州一失,忠州方面人心大动。手下部将急忙劝说申砬分兵防守鸟岭天险,阻止倭寇向忠州进犯。可申砬手下仅有八千禁军,兵力不到倭寇的一半,要防守忠州已嫌不足,如果再分一路人去守鸟岭,很可能又成顾此失彼之势。结果老将申砬下了一个决心:放弃鸟岭天险,全军集于忠州城下,与倭寇展开决战!
可惜,申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小西行长第一军是倭寇九支大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兵力一万八千余人,是朝鲜禁军的两倍。全军配备了大批火绳枪,这犀利的火器朝鲜人以前从未见过。
进攻忠州以前,小西行长本以为会在鸟岭天险打一场恶仗,大军不敢轻动,先派精兵登山侦察,整整耽搁了一天时间,才知道鸟岭根本无人防守!小西行长大喜过望,一声令下,一万八千倭寇一拥而过鸟岭,直扑忠州,与朝鲜禁军在城外的弹琴台展开激战。
倭寇的战术朝鲜人根本就不了解,他们只是按平时的训练布下方阵,准备与倭寇“决战”。哪知倭寇忽然杀到面前,几百名火绳枪手排成三列横队向前稳步推进,枪声如雷,弹丸似雨,上万倭奴紧随其后鼓噪冲杀,面对倭寇的“三段射击术”,朝鲜禁军连一箭都没发,布在阵前的碗口铳也来不及施放,已经被密集的枪弹打乱了阵势,急忙向后溃退,倭寇见朝鲜人败了,散开阵形四面合围,顿时把八千禁军围在弹琴台上,经过一天攻打,朝鲜禁军彻底溃败,三道巡边使申砬投江而死。
李镒败于尚州,申砬败于忠州,消息传到王京,朝廷为之震动。不但国王李昖,连领议政李山海、左议政尹斗寿、体察使柳成龙都惊呆了。
忠州是王京汉阳的门户,忠州一失,汉阳就暴露在倭寇面前。最可怕的是,忠州守军八千精锐竟于一天之内被倭寇消灭殆尽!如今汉阳城里兵只七千,要防守偌大的王城,根本就不够用。
到这时,国王李昖和他的三位亲信大臣都已明白,汉阳守不住了……
恰在此时,尹斗寿身染重疾不能议事,李山海只好找柳成龙商量,两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很快商定,拥护国王退往开城。
商定对策后,李山海到昌德宫求见李昖,当面奏道:“自倭寇北犯以来战局连连失利,现在倭寇已过忠州,臣等商议之后,都认为大王留在汉阳,身处险地,不如先行‘北邠’之策,以图长远之计。”
早在听说忠州失守的消息时,李昖就打定了离开汉阳退往平壤的主意。只是身为国王,说出这样的话怕臣子议论。现在领议政进宫献计,说的正是这个主意,李昖大喜,忙问:“何谓‘北邠’之策?”
李山海向上奏道:“史书上说,周人先祖本来居住在邠地,后来戎狄侵扰,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率部众离开故土,循漆水,逾梁山,在岐山周原定居下来,结果仅三世就克商而得天下,于是武王尊称古公亶父为‘太王’,后世尊古公亶父为大贤。如今倭寇进犯王京,大王何不效仿古公亶父行‘北邠’之策,避敌锋芒,以求东山再起。”
李山海所奏正合李昖的心思,心中暗喜,随即想到抛弃在汉阳的家业远遁他方,宗庙祖陵委于敌手,心里又难过,低头不语。李山海知道自己献的计虽然合国王的口味,毕竟是个说不出口的主意,也不敢再问,低眉垂首在旁静候。
好半天,李昖终于开口了:“既有先贤故事,你就去与群臣商议‘北邠’之事吧。”
当天下午,王廷大臣被叫到昌德宫,国王李昖居中高坐,向下看去,大臣们都已到齐,只有左议政尹斗寿因病不能前来。
这时领议政李山海出班奏道:“三天前,我军在忠州战败,三道巡边使申砬阵亡,忠州已经失守,倭寇距王京只剩三天路程。眼下王京兵力空虚,臣等议定,想请大王效周太王‘北邠’之策,暂时离开王京,到北方召集勤王之师,以图长久之计。军情紧急,请大王早做定夺。”
李山海话音刚落,领中枢府事金贵荣第一个出班叫道:“领议政说得什么话!王京是国家中枢,国之重器、宗庙陵寝皆在此处,朝鲜的气数也凝聚于此!倭寇虽然攻破了南边的几座城池又如何?只要大王稳居王京,号令一出举国响应,勤王之师旬日可至!若大王弃了王京,是败坏国运、离散民心之举!民心一失,诸事再难振作!”说到这里已是气急败坏,也不管李昖坐在上头,当殿指着李山海的鼻子喝道,“领议政说出这样的话,就不配再做领议政,请大王立刻治李山海之罪!”
领中枢府事是从一品大臣,权力仅在领议政和左、右议政之下,金贵荣话说得如此强硬,真把李昖吓了一跳,李山海气为之夺,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见领议政不敢说话,金贵荣气势更盛,高声道:“大王既为人主,就要以社稷宗庙为先。如今国家危亡在即,大王一离都城,军民哪里还有战心?不但王京难守,整个国家都会动摇。就算大王退到开城,便能守住开城吗?退到平壤,就能守住平壤吗?不趁此时在王京与倭寇决战,还等什么?”
金贵荣一顿怒吼,听起来义正辞严,大臣中却没有几个人真心响应,国王李昖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立在一旁的右承旨申磼想法和金贵荣一样,看出李山海其实是代传国王旨意,责备领议政未必有用,干脆上前奏道:“古人云:‘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王‘北邠’是抛弃生民,不顾祖宗,屈辱至此,大臣岂能苟活?若大王执意离京,臣就与老母妻儿举家带孝,到宗庙门外自刎,以全臣子之节!”说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金贵荣也忙跪在申磼边上哭劝,另有几个大臣也抢上来跪倒,大殿上哭声响成一片。
金贵荣、申磼力劝李昖死守王京,这个主意其实不切实际。
朝鲜国内山河重叠,道路艰难,非常不利于部队行动,这个特点后来被倭寇利用得极好,可不知为什么,朝鲜人自己却不懂得利用地理上的优势,反而一直被这复杂的地势拖累。
就说眼下,朝鲜南方已经崩溃,倭寇到了汉阳门口,朝鲜各地的勤王之师都被山水阻隔,道路难走,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汉阳,王京城里仅剩的七千兵马战斗力未必强过丧在忠州的八千禁军,又没有合适的将领指挥,加之前敌败绩连连,汉阳人心已乱,实在不堪守御。而杀向汉阳的倭寇却有三支精兵,总兵力达五万之众,七千条羊对五万只狼,这一仗是没法打的……
事实上,王廷中稍有主意的臣子都知道放弃汉阳势在必行,不顾一切非要劝国王留在京城决战的只有这几个迂腐的书呆。可就是这么几个痛哭不已的书生,一群人都拿他们没办法。见这些不懂事的大臣哭闹成一团,李昖无法可想,只得起身退入内殿去了。
见大王退殿而去,金贵荣等人更加愤怒,一起上来围住领议政说理。李山海的主意虽然没有错,可“弃守王京”毕竟亏理亏心,无法与人争论,被金贵荣等人骂得缩头缩脑不敢回话。
眼看殿上闹得不像样子,都体察使柳成龙忍不住吼了起来:“王廷上议的是国家大事,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朝鲜三位权臣之中,柳成龙比另两位有本事。大难临头之初,柳成龙也是手忙脚乱,可到生死存亡之际,朝鲜大臣中第一个站稳脚跟、鼓起勇气的还是柳成龙。从这一刻开始,“南人党”领袖柳成龙终于挺身而出,做了朝鲜王廷的中流砥柱。
柳成龙的一声怒吼镇住了所有人。
见殿上安静下来,柳成龙才冷着脸说:“人君离京避难的先例古已有之。如今倭寇数万人逼近王京,京中只有士卒七千人,庆尚道、忠清道、全罗道没有一兵一卒赶来勤王,凭这七千人怎么守得住城池?倘若大王‘北邠’,则平安、江原、黄海、咸镜四道兵马都可以赶来护驾。局面当有所缓和。大明与朝鲜是兄弟邻邦,不会坐视倭寇侵略朝鲜,大王‘北邠’,明朝天子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也能发兵助我灭寇,这不是好事吗?依你们的主意,大家一起困死在王京,这个国家还要不要了!”
说实话,与金贵荣、申磼意见相同的大臣仅有寥寥几人,如今被柳成龙一顿喝斥,金贵荣哑口无言,另外几个附和的人也都退缩了。只有申磼,嘴里说不出什么道理,却还不依不饶,直着脖子吼叫:“欺骗大王‘北邠’就是国家罪人!我这条命不要了,谁敢再提弃城我就和他拼了!”
申磼在殿前吼声如雷,说的都是没道理的空话,柳成龙气得满脸通红,手指着申磼厉声喝道:“你要和谁拼命!倭寇就在忠州,你去和他们拼去!身为右承旨,不为大王着想,只知道说蠢话!如果大王听了你的话留在王京,三天之后倭寇便到,万一京城失守,玉石俱焚,那时候你一家人可以到宗庙门外自尽,可你们几条命能值几何?能与国家存亡相提并论吗?”
到这时,申磼身边连一个追随者都没有了。李山海也看出大臣们意见其实已经统一,只有申磼一个人疯闹,就不和他客气,厉声喝道:“来人!把这无理取闹的家伙赶出去!”卫士们忙上前把叫骂不休的申磼扯下殿去。
申磼一去,昌德殿上总算安静下来。国王李昖这才走出后殿重新归座。柳成龙上前奏道:“倭寇来势凶猛,大王‘北邠’之事还要早议。”
李昖早就巴不得赶紧离京,立刻问:“你们如何安排?”
眼下出京避难的事还不急,另有一件大事要定下来。李山海上前奏道:“国家离乱,大王‘北邠’,诸事要考虑周全才好。臣请大王早立世子,以策万全。”
李山海话里的意思是说局面太乱,难保万一,立下世子之后,万一国王蒙难,臣民们尚有新君可以拥护。这话虽然极不中听,却真是当务之急。
李昖这年四十岁,已有子嗣八人,其中临海君李珒、光海君李珲都已成年,可以作为世子的人选。对这两人李昖自有偏爱,如今领议政问起,李昖略想了想就说:“光海君聪明贤德,可为世子。”
议定了立储君的大事,柳成龙随即奏道:“请领议政大人亲自保护大王和世子退往开城,另外请临海君赴咸镜道、顺和君赴江原道,在当地招募勤王义师,赶赴开城抗击倭寇。”
眼看逃出王京已成定局,李昖的心放下了一多半。这才想起:“王京交由何人防守。”
李山海上前奏道:“大王可以任命柳成龙为留守大将,李诚中为统御使,率领军民防卫王京,都元帅金命元率军在汉江北岸驻防。”
一听这话,柳成龙脸色大变。
在王廷党争之中柳成龙属“南人党”,李山海属“北人党”,两人平时多有纠纷。自从遭遇战祸,柳成龙一心为国家出力,再没功夫顾及党争,而李山海的女婿李德馨早前到他府中献计,又使柳成龙误以为李山海也同样放下了党争的偏见,愿与自己精诚合作。其后在“北邠”问题上两人看法一致,互相协同,好不容易办成了这件大事,哪知李山海忽然举荐柳成龙留守王京……
谁都知道,王京本来就守不住,国王一走,这座城更无法防守了。李山海却让柳成龙留下守城,要是战死了,白送一条命;若弃城逃走,就成了罪人,将来没有好下场!这不是有心陷害吗?
想到这里柳成龙又气又恨,斜眼看着李山海,李山海只管仰脸望着大王,根本不理柳成龙。幸亏身边还有一位都承旨李恒福,知道柳成龙落在难处,忙上前奏道:“臣以为领议政所言不妥。体察使只是一介文臣,没有临敌经验,让他留在王京也不会有多少作为,不如让他追随大王左右,或许还能出些主意。”
大臣之间的陷害攻讦李昖当然心知肚明。以前他任凭“北人”、“南人”、“西人”三党争闹,由此在朝廷中掌握制衡。可眼下大难临头,柳成龙是个离不开的人,李山海偏在这时候暗算柳成龙,这叫不识大体。李昖心里很不痛快,立刻说:“领议政的主意不妥。改命右议政李阳元留守汉阳,柳成龙随驾‘北邠’。”
李昖一句话,用李阳元替下了柳成龙,而且语气颇不客气,李山海当然不敢再说别的,群臣领敕退下。柳成龙从李山海身边走过,忍不住瞪了他两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山海心里有鬼,假装没听见,也不吱声。
至此,弃城“北邠”已成定局,消息传出,王京内外一片哗然。官吏、士卒、百姓纷纷收拾东西准备逃难,再没有一个人肯用心守城。王宫里的王子、嫔妃也急忙收拾行装,准备追随国王逃离京城,正在混乱之际,忽然得到军报:倭寇先锋已经出现在汉江南岸!
听了这个消息,国王李昖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得,当天夜里就带着李山海、柳成龙、尹斗寿、李恒福、李德馨等一班亲信臣子在兵曹判书金应南和一千禁军的护卫下仓皇逃离王京。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一大早,城里的百姓才知道国王已经连夜出走,顿时全城崩溃!右议政李阳元是留下替柳成龙顶雷的,本就心怀不满,此时毫不犹豫,第一个换了便服骑马奔出王京,防守汉江的都元帅金命元也率兵私离防地,一路撤到了临津江北岸。
这两人一走,整个汉阳城防就溃散了,军人百姓蜂拥出城,或藏入深山,或向北逃难,偌大一座王京,一天功夫竟成了空城一座,再没有一个士卒驻守。
就在朝鲜人全军溃散的第二天,五月一日,小西行长第一军主力进至汉江南岸,意外发现汉江天险无人防守,于是全军渡江杀奔汉阳,一路上竟连一个人影也没碰见。
当天中午,倭寇已经到了汉阳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城下静无声息。小西行长立刻下令攻城,几千倭奴列阵向前,一直走到城墙跟前,城上没有一个朝鲜士兵往下射一箭,投一石……
到这时,从率众冲锋的松浦镇信到后面督阵的小西行长都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走在最前面的小西行长的弟弟小西行景和武士太田市兵卫提着倭刀一步步走到兴仁门下,仍然听不到一点动静,小西行景大着胆子在门扇上猛推一把,虽然没能把门推开,却感觉城门晃了几晃。
难道王京的门户竟未上锁?
反正到了这里,犹豫不决,不如试试再说。
太田市兵卫弓起腰用肩膀抵住城门,使劲全身力气一拱,随着“吱哑”一声怪响,王京汉阳的兴仁门敞开了一条缝儿,一座空荡荡的都城暴露在倭寇面前。
五、战术鬼才,战略白痴
五月四日,日本水师旗舰——巨大的三层楼船“日本丸”缓缓驶入釜山港,号角声中,水军大将九鬼嘉隆、来岛通总、藤堂高虎和大群武士拥着太政大臣丰臣秀吉步下战船,大军统帅宇喜多秀家早已带着福岛正则、毛利辉元、岛津义弘、小早川隆景以及大群部将在岸上迎接。
时年五十五岁的丰臣秀吉是个丑陋得出奇的人,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身材异常矮小,即使在以矮矬著称的倭奴中间也是个罕见的小个子,干瘪枯焦,尖嘴猴腮,头发稀疏,一张皱巴巴的刀条脸上长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鼓着两只金鱼眼,抿着一副薄嘴唇,伸着两只招风耳,蓄着三撇苍白的胡须,穿绸裹缎,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士中间,活像一只被人牵出来玩杂耍的猴儿。
有意思的是,丰臣秀吉飞黄腾达以前,他的旧主子织田信长给他取了个外号儿就叫“猴子”。当然,如今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儿这么叫了……
丰臣秀吉的丑陋天下闻名,小时候就因为长得实在太丑,被继父赶出家门。可就是这么个丑得出奇的人却有过人的城府,凶悍顽强,深谋远虑。凭着这些本事,丰臣秀吉从一个名叫木下藤吉郎的农民家的孩子、一个在农村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变成尾张国诸侯织田信长驾下的普通士卒,“足轻”头目,凭着战功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受封长滨城主,获得“羽柴”这个贵族姓氏,成了织田信长幕府中第一流的大将,最后凭武力和权谋击败了倭国各路诸侯,掌握了一支如狼似虎的大军,建立起一个残暴霸道的政权。凭着强大的武力和过人的权术当上了幕府将军,关白,太政大臣,连后阳成天皇也被丰臣秀吉玩弄于股掌之间,给这丑陋的“猴子”赐姓“丰臣”。
丰臣秀吉是个旷世枭雄,他的成功之路在岛国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在见惯了大世面的中原王朝眼中,丰臣秀吉取得的成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现在面对着一大群亲信部将,丰臣秀吉把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猴儿一样的丑脸笑得皱成了一团,问宇喜多秀家:“我在名护屋城时,听说你们一战就攻克了釜山,上船出海时又听到攻克忠州的消息,八郎,现在你有什么更好的消息要告诉我吗?”
“太阁,”宇喜多秀家满脸喜色,“小西行长第一军已于三天前渡过汉江攻克了朝鲜的王京汉阳!”
“捉到朝鲜国王了吗?”
“朝鲜国王李昖已经退往开城,现在第一军、第二军、第三军继续北上,前锋直指临津江,下一步就是占领开城、平壤。”
“才二十天,我们就征服了大半个朝鲜,就算最贪心的将军,对这样的武士也无可挑剔!”丰臣秀吉抬眼逐一扫过面前的众将,尖着嗓子叫道,“我对诸君十分满意!汉阳已被攻克,平壤也指日可下,然后渡过鸭绿江直取明国!此次如能席卷明国六百州疆土,我将把天皇陛下的圣驾迁往北京城,以北京城周围十城之地做天皇陛下的领地,所有随军出征的大名、武士,封地和俸禄全部增加十倍!”
丰臣秀吉胸中这个“一举征服大明”的宏伟计划部下有一半人相信,另一半人不信。可这个时候谁敢出来泼太阁的冷水?宇喜多秀家忙说:“太阁百战百胜,神威所指无往不利,如处女之明国,当知山之压卵!”
福岛正则也上前凑趣:“攻下明国之后,就算把藩主们的封地全都增加十倍,也分不光他们的土地呀。”
丰臣秀吉右手划了个圈子:“剩下的土地都是我的!”身旁的武士们顿时哄笑起来。
丰臣秀吉摆手止住众人:“攻入明国是明年的事。虽然朝鲜大半国土已在掌中,战事毕竟尚未完结,诸位还当尽力。”随即传令,“命小西行长率第一军攻入平安道,夺取开城、平壤,擒住朝鲜国王;加藤清正率第二军占领咸镜道,直趋鸭绿江,封住明军入朝的通道,如有机会,可以渡江北进夺取辽东之地;黑田长政第三军进驻黄海道;福岛正则第五军进驻忠清道;毛利辉元第七军进驻庆尚道,迅速平定当地乱局。”又吩咐小早川隆景,“我军为了抢占汉阳一路北进,放过了朝鲜最南端的全罗道,眼下整个朝鲜只剩下全罗道一处尚未被我军涉足,你率第六军去攻打全罗道,战胜之后就地驻守。”最后吩咐宇喜多秀家,“八郎,你去接掌汉阳,坐镇京畿道,指挥各路兵马,尽快平定朝鲜。”
丰臣秀吉实在是个枭雄,一番似不经意地安排,其实决定了一件天大的事:把刚刚吞并到手的朝鲜国土分给了帐下的有功之臣。
丰臣秀吉虽然靠强大的武力压服了国内各路诸侯,但诸侯只是“臣服”,并未被消灭,其中更有几路诸侯实力很强,野心勃勃,丰臣秀吉对这些强势的政敌不得不提防再三。所以丰臣幕府与以前的各代幕府一样,仍然是个妥协与结盟的产物。
这次侵略朝鲜是日本人第一次在海外大规模夺取疆土,如何分割这块土地成了所有诸侯最在意的事。现在丰臣秀吉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朝鲜国最重要的京畿道封给了幕府第一盟友宇喜多家。而富裕的南方两道——庆尚道和全罗道分给了另一个重要盟友“毛利两川”。
所谓“毛利两川”是以安艺毛利家为核心、以血缘互相联系的家族式诸侯联盟。
战国乱世之中,安艺毛利元就迅速崛起成为“霸主级”诸侯,毛利元就死后,他的长子毛利隆元继承安艺家业,毛利隆元死后,这份家业由隆元的长子毛利辉元继承。毛利元就的次子吉川元春夺得山阳吉川家的家业,吉川元春死后家业由儿子吉川广家继承。毛利元就的三儿子小早川隆景取得山阴小早川家的家业,于是毛利家、小早川家、吉川家合称为“毛利两川”,成为继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之后在岛国实力居第三位的诸侯。
在“毛利两川”中地位最高的是“当主”毛利辉元,真正主事的却是辈位最高、年龄最大也最老谋深算的元老小早川隆景。所以丰臣秀吉把商业最发达的庆尚道送给毛利辉元,把土地最肥沃的全罗道送给小早川隆景,都是经过一番算计的。
除分给“毛利两川”和宇喜多家的三道土地之外,平安、咸镜、忠清、黄海四道土地分别由丰臣秀吉的心腹部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占据,这既是对几员大将的重赏,同时也等于把半个朝鲜直接纳入幕府管辖之内,同时平安、咸镜两道将成为倭寇进犯大明的前哨基地。
至此,朝鲜八道中有七道的土地已经各归其“主”,只剩一个江原道了。
眼看“肥肉”快割完了,第四军统帅岛津义弘馋得直流口水,满以为凭自己的实力,丰臣秀吉无论如何会把这块土地分给岛津家。哪知丰臣秀吉略想了想,对跟在身边的亲信家臣毛利胜信说:“你带本部兵马驻守江原道,不得有失。”
早在丰臣秀吉还没混出名堂的时候毛利胜信就追随在他左右,是丰臣幕府资格最深的一位“老臣子”,这次侵朝战争爆发以后毛利胜信一直追随在丰臣秀吉身边,根本没上过战场,却白白得了一个江原道,而拥兵一万四千兵力的九州岛萨摩藩主岛津义弘连一寸土地也没得到,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岛津家曾经是九州岛上最强势的诸侯,以作战凶猛著称。可惜几年前岛津家被丰臣秀吉击败,不得不向丰臣幕府俯首称臣。丰臣秀吉有一套高明的外交手腕,对宇喜多、“毛利两川”和德川家康这样的强势诸侯尽力笼络,对暴烈难驯的岛津氏却故意打压威逼,使这一路凶猛的九州诸侯没有坐大的机会。如今丰臣秀吉占领了大半个朝鲜,故意不给岛津家一寸土地,岛津义弘虽然气恨难平,可在丰臣秀吉面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丰臣秀吉分封疆土的时候底气十足,昂首挺胸,独断独裁,根本不搭理任何人。其实他的眼睛一直悄悄盯着岛津义弘,心里也在暗暗权衡局势。直到确定岛津义弘不敢抗辩,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朝鲜疆土分派已毕,更大的目标还在前头,丰臣秀吉眯起眼睛望向天际,口中吟道:“何知今岁棹沧海,高丽明国属掌中……等了一千年了,日本人终于跨过海洋,登上了大陆。现在,让我们实现帝国的千年鸿愿,征服明国这个强邻吧!”
听了这话,丰臣秀吉身旁的百余名部将、武士一起扬起双手高呼“万岁”,声震海天。
答案一
对于倭寇侵略朝鲜的这场战争自古就有个天大的疑问:丰臣秀吉真的妄图用他那三十万大军一举征服大明吗?
此事半真半假。
大明王朝拥有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亿万子民,百万军队,尤其当时的明帝国正处在鼎盛时期,一直为患边境的游牧部落先后被明军击破,大明势力如日中天,这一切,困居海岛的丰臣秀吉可能并不完全了解,却也不是全不知情。
事实上在侵朝战争发起之前丰臣秀吉做了三手准备:最好能攻入中土,直捣北京,把“大明六百州”一举吞并;如果有困难,就杀入辽东,在大陆上夺取一个立足点,以后有机会再向外扩张;若辽东也难取,则兼并朝鲜,认真经营几年,等有了机会,就以朝鲜半岛为跳板,向大陆方向发起进攻。
丰臣秀吉的思路,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思路一模一样,只是更疯狂,也更不切实际。
日本这个国家有一个特点,也可以称为他们的民族性,这就是“战术鬼才,战略白痴”。这一民族特性与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日本是个孤悬海外的岛国,国内山多地少十分贫瘠,偏又战乱频繁,人民生活困苦不堪。要想在这样一个艰难环境里生存下去,需要过人的坚韧和精明。所以日本人在小事上特别精明,最擅长精打细算,把一件工作做到极精极细,从一毫一厘中去挖掘利润,而且能以非凡的毅力坚持到底,这是贫苦环境磨砺出来的韧性。有时候我们错把这种韧性当成了“匠人风度”,甚至称日本为“匠人之国”,其实未必如此。因为日本人的性格中还有另一个糟糕的特点,他们酷爱赌博,敢下赌注——匠人,是些老实本份小本经营的人,他们身上可没有这种赌徒的本事。
说到爱赌,敢赌,恶赌,滥赌,日本帝国世界第一。
在岛国,古来人多地少,贫穷至极,一个人不拿性命做赌注是发不了财的。所以这个民族早就习惯了用人命做赌注去博取利益。在悍然发动战争的时候,日本的统治者往往表现得轻率而坚决,从不考虑国家将为此付出多大代价,赔上多少条人命。加之日本自古就是个封闭落后的岛国,在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小环境里发生的小规模事件,从农田耕作到发动战争,永远都是小规模,小圈子,小打小闹,这导致日本民族视野狭窄,总是以他们特有的“小眼光”看世界,用他们固有的“小经验”对外面的世界进行预估,以为凭他们的“小实力”足够做一番“大事业”……
——这种心态和思路有一个标准名称,叫做“夜郎自大”。
正是“夜郎自大”的愚蠢使日本人在制订战略目标的时候永远估计不足,永远自以为是,永远虎头蛇尾,永远不记后果,永远盲目,永远冒失,永远是一群“战略白痴”。
比如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日本人一厢情愿地认为日本帝国空前强大,中国空前衰弱,这场侵略战争易如反掌,于是自说自话,认定半年内可以征服中国,对外则宣称“三个月灭亡中国”,毫不犹豫地投下赌注。可真打起来,一场淞沪战役就打了三个月,后面连续数年,日军越打越弱,中国越战越强,日本人才发现早先犯了战略错误,急着和中国方面“谈判”,想要尽早结束战争。可中国人几千年来见惯了大场面,绝不是“战略白痴”,我们在战略上非常明确,就是三个字:打到底!日本人眼看难以承受战争压力了,于是决定:再赌一场!偷袭美国的珍珠港……
——什么样的白痴才会制订出如此战略?
有意思的是,在偷袭珍珠港这场战役中,“战略白痴”们却又表现出了他们的“战术鬼才”,一盘算计精妙细致令人称奇,单从这一场偷袭战本身来看,打得十分出色。
说到“战略白痴”,丰臣秀吉与他的后人们完全一样。这位太阁大人在出兵之前制订了一整套战略计划:最好兼并大明;次之夺取辽东;实在不行就吞并朝鲜。所以战争刚爆发,丰臣秀吉就屡屡对外宣称要“迎天皇进入北京”;而丰臣秀吉的走狗加藤清正确实领兵渡过图们江做了一次试探;后来,丰臣秀吉终于意识到他的十几万人马仅够占领朝鲜,没有多余的兵力去攻打大明,于是允许小西行长与明朝谈判,准备割占朝鲜的土地……这些目标全是丰臣秀吉这位“战略白痴”一厢情愿自说自话,半点也不切实际。
但在整场侵朝战争中,“战略白痴”的倭寇在战术上的表现却颇有惊人之处,很多时候他们真的表现出了“鬼才”的特点,想法出人意料,以至于当时的人根本看不透他们使出的诡计和障眼法,整场战争被大大拖延,牺牲的人数成倍增加!一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看透了其中虚实,识破了倭奴的诡计。
“战术鬼才,战略白痴”。这是日本人身上无法治愈的顽疾。白痴,使倭寇在决定发动战争时信心十足,不记后果,滥下赌注;鬼才,使日本人在战场上显得十分麻烦,十分讨厌。这两种糟糕的特点合而为一,就使这个岛国成了整个亚洲——乃至整个世界最大的麻烦制造者,凡与日本侵略军交战的国家,从大明到美国、苏联,全都对倭寇又厌恶又鄙视,没有一丝“尊重”的感觉。
对于日本人身上这两种可恶的特性,身为邻国,我们不可不关注,不可不提防。
当然,眼下丰臣秀吉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战略制订有什么漏洞,此时的太阁志骄意满,俨然已经成为朝鲜半岛的主人,辽东、大明也都在望了。
一条小船悄悄靠上了码头,一个武士飞跑过来,凑在丰臣秀吉耳边低语了几句,丰臣秀吉眉头微皱,随即恢复了笑容,对众将摆摆手:“我也累了,回船上去歇歇,你们,建功去吧!”径自回船上去了。
当天夜里,丰臣秀吉悄悄离开朝鲜返回了日本。
原来在倭寇的老巢里,九州岛的民众因为无法忍受丰臣秀吉的横征暴敛和穷兵黩武,造反了!由于丰臣秀吉的亲信嫡系都已派往朝鲜,国内空虚,结果这帮农民意外地攻下了丰臣秀吉亲信加藤清正的封地肥后国佐敷城,把城里的粮食财物洗劫一空,一把火烧掉了加藤清正的住宅和官衙。
这次造反事件规模不算大,却提醒了丰臣秀吉,表面上看,他已经控制了整个局势,其实日本国内仍然诸侯林立,民心不稳,在把全部嫡系精锐都调往朝鲜以后,自己再离开日本,恐怕不是个明智之举。
深夜里,丰臣秀吉的坐船在十几艘安宅船的护卫下顶风破浪驶往九州。
丰臣秀吉躺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久久不能入眠。这次来朝鲜呆的时间太短,有点儿可惜,九州岛上的叛乱也多少影响了一点点情绪,但巨大的胜利仍然使丰臣秀吉兴奋得无法入睡。干脆爬起身来点亮灯火,执笔写了一道呈给天皇的奏折:“此次我辈将直趋大明国,成功后,欲请圣上迁至大明国都北京,若战事顺利,预计后年即可行幸。如是,则以国都周围十国之地献为御用,赐各公家以封禄,参战诸将官,各加封相当于今之采邑十倍的封地。
至于大明‘关白’一职,可由丰臣秀次任之。命其治理大明国都四周百国之地。日本‘关白’一职,可从大和国中纳言丰臣秀保或备前守宇喜多秀家二者中任选。
圣上迁都北京后,日本帝位由良仁亲王或八条宫智仁亲王继之。
可置丰臣秀胜于高丽,不然则令备前守任之,如此则令丹波中纳言丰臣秀秋管理九州……”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了。丰臣秀吉停了笔,把纸柬上那一大串儿“丰臣”又逐个看了一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无际的大海上,一轮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火一般的阳光在金色的波涛间翻滚着,晃得人眼花缭乱。
丰臣秀吉终于没有进入汉阳,事实上在他的有生之年再也无缘踏上朝鲜的土地。
更令丰臣秀吉想不到的是,此时的汉阳城内,丰臣幕府两个最亲信的将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之间,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内讧。
六、恶犬争食
五月一日,小西行长第一军渡过汉江,兵不血刃占领王京汉阳。得意之下,小西行长一边写了捷报飞马送往釜山,准备渡海向丰臣秀吉报捷,同时命人将丰臣秀吉在战前拟定的告示张贴四门:
“迩来朝鲜政苛吏烦,四民失所。予虽不敏,将布善政于境内,救民生于涂炭。文武官僚先臣服者,随器受职;后臣服者罚莫赦!如其农商,速还旧居,各修其业。”
早在出兵之时,丰臣秀吉就决心彻底兼并朝鲜,使这三千里江山永远纳入日本版图。所以早早拟定了安民告示。小西行长也遵照太阁旨意,严令第一军所有倭奴进入王京之后务必严守军纪,不得饮酒,不准抢掠,禁止擅入民居,否则严惩不贷。
倭寇是天下第一赌徒,他们扔在赌台上的“筹码”是自己的性命。这些连命都不要的人当然不会姑息别人的性命,所以倭奴向来以杀人嗜血著称。可是进入汉阳的头几天,在小西行长、宗义智、松浦镇信几人的努力下,倭寇第一军表现出了难得的军纪,居然真的没有在汉阳城内杀人抢劫。眼看倭寇并不是杀人的魔鬼,留在汉阳的朝鲜百姓人心稍定,有些逃进深山的人见城里无事,开始渐渐返回家园。
就在此时,加藤清正率第二军、黑田长政率第三军渡过汉江,进入汉阳。
加藤清正小名叫虎之助,虽然他的年纪比丰臣秀吉小二十六岁,加藤清正的母亲却是丰臣秀吉母亲的表妹,所以加藤清正其实是丰臣秀吉的“小表弟”。加藤清正还在老家穿着开裆裤撒尿和泥玩儿的时候,丰臣秀吉已经在尾张诸侯织田信长手下闯出些名堂来,于是加藤清正的父亲把孩子送到秀吉手下,而丰臣秀吉的正室夫人宁宁不能生育,就把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一帮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长大。
宁宁夫人把一帮“小武士”当亲儿子看待,绝不是出于简单的“母性”,而是有她明确的政治意图。因为得到宁宁夫人的关爱,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这些武士自然而然地团结在宁宁夫人身边,对宁宁夫人惟命是从,正是这帮人,后来都成了“武断派”的核心力量,也正是宁宁夫人和她豢养的这批凶狠的武士,最终竟做了丰臣幕府的“掘墓人”。
加藤清正从小被训练成为武士,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在著名的贱岳之战中斩将夺旗,与福岛正则、片桐且元等六人合称为“贱岳七枪”,威名赫赫。丰臣秀吉没有儿子,就把加藤清正视为养子,加藤清正得到丰臣秀吉的宠幸,年纪轻轻就做了民部省主计竂的主计头,得到肥后国十九万石的俸禄,对丰臣秀吉感恩戴德,对丰臣幕府极度忠诚。对外却仗着幕府的势力骄横凶暴,任性胡为,除了丰臣秀吉本人,任何人都约束不住这个不要命的狂徒。
身为丰臣秀吉帐下最出名的武士,幕府中“武断派”的首领,加藤清正除了一心忠于丰臣秀吉,还同样忠于秀吉的正室夫人宁宁。可惜宁宁夫人生不出孩子来,丰臣秀吉年老以后转而专宠侧室淀姬,而淀姬偏又得到“文治派”首领石田三成、小西行长的拥护,所以加藤清正对精明圆滑的“文治派”重臣小西行长最为厌恶。
加藤清正的嫉恨还有一个原因:丰臣秀吉对“文治派”的器重超过了“武断派”。
“文治派”两个首领中,石田三成是幕府最受宠信的重臣,官拜民部省少辅,又被委任为“奉行官”,风头之劲一时无两。小西行长论战功不能与加藤清正相比,却被封为摄津守,与加藤清正共分肥后国的俸禄,其所得为年傣二十四万石,比加藤清正整整多出五万石!也就是说在丰臣秀吉面前,无论石田三成还是小西行长,都比加藤清正更有面子。对此,加藤虎之助十分怨恨。这一次入侵朝鲜,丰臣秀吉本来任命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同为先锋,想不到小西行长的女婿宗义智是对马岛主,率先接应岳父的人马登陆朝鲜,结果第一军夺釜山,取密阳,占忠州,一鼓而下汉阳,一个人立的功劳竟比其他八个军所有倭寇将领加起来还要大!对此加藤清正更是又妒又恨,怒火中烧。
和加藤清正一样,第三军将领黑田长政也对小西行长十分嫉妒。
黑田长政的父亲是丰臣幕府的谋臣黑田孝高,晚年自号“如水”,此人早年曾与另一谋臣竹中半兵卫齐名,竹中半兵卫死后,黑田如水就成了丰臣幕府的头号智囊。
然而黑田如水虽然足智多谋,为人却十分狡诈不稳,丰臣秀吉是个干练的枭雄,早看透了黑田如水的品行,虽然肯用他的计谋,却从来不让黑田如水独挡一面,黑田长政虽然掌握一路兵权,却被压在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之下,属于一流人物中的二流角色,对此黑田父子二人都心怀怨恨。只是丰臣秀吉老辣精明,残暴异常,黑田长政在这位主子面前只能俯首帖耳,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
如今丰臣幕府的亲信们暗中分成“文治”、“武断”两派,黑田父子表面上两不参与,其实暗中推波助澜。眼看“武断派”势力不及对手,黑田长政就在父亲的授意下悄然倒向“武断派”,联弱抑强,企图从幕府的内讧中捞取好处。
眼下黑田长政与加藤清正两军在汉江南岸会师,准备渡江开进汉阳。入夜,两军都在江边扎营,黑田长政只带了两个随从、一批酒食来到第二军营地,加藤清正忙亲自把黑田长政引入帷幄,两人推杯换盏喝起酒来。
眼下加藤清正的心情不好,脸色阴郁,话也少,只是低头喝闷酒。黑田长政早知道加藤清正的心事,故意问他:“虎之助是因为不能亲自夺取汉阳而苦恼吗?”
听了这话,加藤清正的脸色更难看了。
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是一对政敌,平日里明争暗斗。加藤清正是个武夫,自恃勇猛擅战,从不把小西行长放在眼里。这次侵入朝鲜,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都是先锋,所以出兵之时加藤清正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抢得头功,压倒对手。可惜,小西行长靠女婿宗义智的帮助抢先到达釜山,结果釜山、密阳、忠州三场大胜都归了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只晚了两天登陆,弄到现在,连一件像样的大功也没得到。
如今小西行长这个滑头无赖又攻克汉阳,把最大的功劳揽在身上,加藤清正又气又恨,偏偏无可奈何。
现在黑田长政问起,加藤清正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猛灌了一碗酒,把酒碗掷在地上:“太阁不公,把庆州的硬仗交给我打,任由第一军去捡便宜!如今又把富裕的平安道给了弥九郎,只命我军去取咸镜道,那是朝鲜最荒凉偏远之地,我取之何益!”
加藤清正对丰臣秀吉像狗对主人一样忠诚,这些牢骚只有酒后才敢发,平时他是不敢说这话的。黑田长政叹了口气:“可惜汉阳已经落在小西弥九郎手里,咱们还能说什么呢?”
黑田长政话里有话,可惜加藤清正的头脑像猪一样蠢,根本听不出来,只是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低头喝起酒来。
见加藤清正愚笨,黑田长政不得不多说几句,也喝了碗酒,略停了停,才淡淡地说:“听说第一军渡过汉江的时候朝鲜国王早就逃走了,汉阳无人防守,第一军进城时连一仗都没打,一个人都没杀……”
到这时加藤清正仍然听不懂黑田长政话里的意思,恨恨地说:“所有便宜都让这个畜牲捡了!”说完这句狠话似乎想起什么,低头琢磨半天,忽然提高了声音,“汉阳并未交战,第一军有什么功劳……”
见加藤清正总算上了道儿,黑田长政顺手接过话头:“是啊,朝鲜人是自己逃走的,汉阳一战弥九郎和咱们一样没有功劳,只可惜太阁大人以为弥九郎有功。”知道加藤清正愚笨,又故意加上一句,“要是有办法让太阁知道前线的实情就好了。”
听了这话,加藤清正那个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终于转动起来了。
怎么才能让远在日本的丰臣秀吉知道小西行长并未建立夺取汉阳之功呢?
写一封文书送到名护屋城?显然不行。毕竟小西行长确实第一个进了汉阳城,在太阁面前告这样的状,只能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弄不好还会触怒太阁,别人知道了也要耻笑。
既然没办法在太阁面前诋毁小西行长,也许只有另一个主意:把夺取汉阳的战功从小西行长手里抢过来……
对呀,小西行长进汉阳时兵不血刃,当然没有斩获首级。如果第二军在汉阳城里砍下几万颗首级,这场大功不就归第二军所有了吗?
——进入汉阳之后抢先屠城!
转眼功夫加藤清正已经想出了这个恶毒的主意,同时加藤清正也意识到,在屠城这件事上黑田长政是他天然的同谋。于是放下酒碗直盯着黑田长政,嘴里说道:“前年太阁曾与朝鲜使臣约定,两国合兵共讨明国,想不到朝鲜人不知进退,竟敢抗拒太阁!现在我军夺取汉阳,应该给朝鲜人一个教训了,你看呢?”
此时的黑田长政自然要装糊涂,瞪着两眼半天才问:“如何教训朝鲜人?”
“汉阳屠城!你看如何?”
黑田长政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就是引诱加藤清正提议屠城。如此既分了小西行长的战功,又加深了“文治”、“武断”两派的矛盾,同时黑田长政也可以趁机参与屠城,既分得战功,又抢劫财物,而且主意由加藤清正去提,杀人的事让第二军第一个去做,万一太阁怪罪,黑田长政也不担责任。现在加藤清正果然上钩,黑田长政假装深思半晌,这才抬头答道:“既然虎之助有这个心思,我追随你就是了。”
与黑田长政暗中商定以后,加藤清正于五月二日正午率两万大军进至汉阳,囤兵于兴仁门外,黑田长政第三军尾随而至。城上第一军的倭奴远远看见加藤清正那杆写着“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黑字的军旗急忙打开城门。
眼看城门已经打开,加藤清正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回身冲倭奴叫道:“太阁有令:各军征伐朝鲜劳苦功高,如今汉阳已破,允许屠城一昼夜,所得财物妇人尽归你等享用!”
一听这话,第二军属下两万多倭奴喜出望外,顿时齐声嚎叫,抽出倭刀蜂拥入城。守城的倭奴不知这帮新来的家伙为何如此狂暴,也无法阻止潮水般涌上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加藤清正的部下冲入街市,就从兴仁门下一路砍杀起来!
见了这个情景,把守兴仁门的小西行长家臣太田市兵卫大吃一惊,忙跑到加藤清正马前质问:“这是干什么!”
加藤清正在马上笑道:“太阁去年就命令朝鲜国王归顺日本,可朝鲜人不知厉害,竟敢对抗太阁。如今太阁下令,将汉阳城内人口一律屠灭,以惩罚朝鲜国王的傲慢无礼。这项命令早已下达,摄津守为什么不肯执行!现在我替他执行太阁的将令,有何不对?”
听说第二军奉太阁之命前来屠城,太田市兵卫将信将疑。可第二军已经入城,杀戮已起,想止也止不住了。正在犹豫,又一支大军从后面开了过来,走在前头的正是黑田长政,太田市兵卫忙跑过来问:“太阁有屠城的命令吗?”
黑田长政看也不看太田市兵卫,只管回身叫道:“太阁有令:屠城!”听了这话,第三军的倭奴立刻蜂拥入城到处砍杀起来。黑田长政这才转头对太田市兵卫说:“太阁早已下了屠城令,你们先入汉阳却不夺取财物,不是太愚蠢了吗?”
黑田长政一句话正说在太田市兵卫的痒处。
倭寇都是些赤贫的恶鬼,哪个不想杀人抢劫?小西行长的部下本是一群野兽,因为主子收紧了笼头,他们才没有动手屠城。现在第二军、第三军纷纷入城,大屠杀已经开始,再问军令是真是假根本没有意义。
既然别人已经带了头儿,小西行长的手下也就不再犹豫,立刻关闭城门,五万多倭奴分从四城动手,发疯一样在城里杀起人来!
眼看小西行长的部下也参与了屠杀,加藤清正彻底放下心来,带着部将进了城,在南别宫安顿下来,刚坐稳,小西行长已经带着手下飞奔而来。
第二军入城之后突然展开屠杀,这令小西行长大吃一惊。
其实身为天主教徒的小西行长并不是个慈悲之人,早在攻克釜山的时候他的部下就展开一场屠杀,害了三万八千朝鲜人的性命。但汉阳与釜山不同,这是朝鲜的都城,小西行长一心想把这座大城保存完整,好在丰臣秀吉来汉阳视察的时候向主子邀功。哪知丰臣秀吉还没来,加藤清正却抢先屠城,小西行长精明透顶,顿时猜到加藤清正这是要来抢功,恼怒之下立刻打上门来,直眉瞪眼地问加藤清正:“谁让你下令屠城的!马上停止屠杀,把第二军带出城去驻扎!”
小西行长气急败坏,加藤清正却不急不恼,淡淡地说;“不杀几个人,朝鲜人哪会知道厉害?”
“太阁已下了招抚朝鲜人的命令!”
加藤清正两手一摊:“我没看到这个命令。”
“告示就悬在汉阳四门,你为什么没看到!”小西行长气势汹汹地质问加藤清正,“我们是来统治朝鲜人的,如此滥杀怎能取信于人?”
加藤清正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不杀光朝鲜人,哪有土地给日本人耕种?”
见加藤清正是这么一副无耻嘴脸,小西行长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吼:“亏你自称日莲宗信徒,举着‘妙法莲华经’的军旗,难道是个杀人的恶鬼吗!”
谁能想得到,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加藤虎之助居然笃信佛教,平日虔诚拜佛,这真是对日本佛教日莲宗门的莫大羞辱!
加藤清正本是恶魔附体,生出这么一个恶魔,上至三代祖先、下至八代子孙都要受他连累而入地狱。可畜生一样的加藤虎之助真的笃信佛教!这里头的矛盾大概连加藤清正自己也解释不清。听小西行长骂出这话,“信佛”的加藤清正顿时忍不住了:“日莲宗怎样!比你这个‘鬼利支丹’好得多!”
“鬼利支丹”是倭国对天主教徒的蔑称。
小西行长是个天主教徒,他的父亲、兄弟以及部将内藤如安、有马晴信等人也是信奉天主教的。听加藤清正咒骂天主教徒,有马睛信顿时指着加藤清正的鼻子吼道:“你说什么‘鬼利支丹’!”
“太阁已经发布《伴天连追放令》,要杀尽你们这些信邪教的魔鬼!今天我先替太阁斩杀几人!”加藤清正说着伸手就去拨刀。小西行长也不甘示弱,从倭奴手里抢过一根长矛就要和加藤清正拼命。
眼看事情要坏,在边上看热闹的黑田长政忙上前抱住加藤清正,宗义智和有马晴信也拦住小西行长。哪知加藤清正凶蛮无比,一把推开黑田长政,上前扯住小西行长挥拳就打,两人顿时在朝鲜王宫里打成了一团。身边几个人忙冲上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人拉开,加藤清正怒气不息,指着小西行长破口大骂,却发现手里多了个东西,竟是一枚纯金打造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原来斗殴之时加藤清正一把扯下了小西行长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十字架扔在地上,拔出倭刀一连几下把十字架劈成了碎片。
想不到加藤清正竟毁了自己虔诚佩带的十字架!小西行长气昏了头,抽出刀来就要砍杀。黑田长政忙又跑上来阻拦。
见小西行长发起狂来,加藤清正心也怯了,嘴里骂声不绝,脚底抹油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