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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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媚眼儿不好使了?

她想象接待她的是一个年轻,最好英俊的男大夫。老的也行。她只要使个媚眼儿人家就会帮她的。可是她想错了。

“我想咨询一下有关抑郁症的问题。”她闪着大眼睛对一个男医生说。

“先去挂号,然后找心理科。”医生头也没抬说。

他一定是没有看到自己的美貌,看到就不会这样对她了,她蹲下去把脸对着医生的脸。

“你的家属呢?”医生问。

“家属?”她说,站起来,“我一个人来的啊。”

“先去挂号。”

“我没有病,我只是想咨询一下有关问题。”

“没有病来这儿干吗?”

还没有哪个男人无动于衷于她的美貌,这超出了她的经验,她不甘心。她说:“医生,你看我长得漂亮吗?”

“你不会以为自己美丽得像朱丽亚·罗伯茨吧?”医生说,“我看你不像抑郁症,倒有妄想的症状。”

“你没发烧吧?”她把手放在医生的额头上。

医生把她的手拿下去,对旁边一个朋友说:“看见了吧?这儿什么样的病人都有。”

余小卉绽放了一个特别过的笑容,然后说:“有病”就出去了。

有了今天这小小的挫折,她更坚定了自己寻访抑郁病人的决心。她突然想起来昨天在长远公司的会上认识的那个女大夫。叫什么来着?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也难怪,她以前从来不和女人打交道。就这么走了?她觉得不甘心。她突然想起来了,这女孩早上还呼过她呢。她查呼机,咧开了嘴。她去门卫那儿打电话。她是个直来直去直奔目的的人,乔红楚接过电话她就把自己的目的说了。

“我昨天夜班儿,今天又替了别人一个班儿,现在想回去休息了。你改天再来好吗?”那边的声音柔柔的,喏喏的。

托词吧,余小卉想,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每天给你打电话,反正单位的电话也不要钱。

“我已经到你们医院门口了。”余小卉说。

“哦,”乔红楚说,“那我出去接你好了。”

“我觉得你穿上白大衣真像天使耶。”见了面余小卉说。

乔红楚笑了笑。她的笑容很轻,也没什么温度,像是冬日夜空的星星眨了眨眼。

他们经过小花园到了一栋环型建筑的东侧。乔红楚往后看了一眼,然后撩开白大衣拿出钥匙开了门。

“怎么还锁着门呢?”余小卉问。

乔红楚的笑容又展了展说:“怕病人跑出来呗。这是病房区。”

两人进去,走了一段路,上了一层楼,乔红楚又掏出钥匙开门。

“唉呦,还大门二门的呢。”余小卉说。

乔红楚说“对,这是二门。”

进了二门,两人又往前走了几米,乔红楚又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进来坐吧,”她说,“这是我的办公室。”

余小卉进门拣了个椅子坐下。乔红楚反手把门带上了。

“你这活儿我还真干不了。”余小卉说,“不说别的,光这开门锁门就把我烦死了。”

“给你倒杯水吧?”乔红楚说。

“不用。”她第一次客气起来。

“精神病院这点好,”乔红楚说,“干净。”

“那就要一杯吧。”余小卉说,“我今天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乔红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余小卉没有意识到。她甚至忘掉了自己刚才在门诊病房的挫折。她的眼光向来是向前的。“我想写篇有关抑郁症的文章,我不是学医的,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你说这抑郁病人都有什么特征啊?”

乔红楚眼中的那丝惊慌逃走了,她的眼光又变得柔和起来,也因为一下子放松了所以有些散漫起来。她说:“凡事从消极的方面想,做什么都觉得没有兴趣。严重的甚至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跟我想的一样。”余小卉说,“你能带我去抑郁症病房看看吗?”

“我们的病房按性别、年龄分。”乔红楚说,“你想象就可以想象出来,没什么可看的。”

“倒也是。”余小卉说,“你们这儿的抑郁病人服过一种叫‘解忧’的新药吗?就是长远公司昨天发布会上新推出的那种。”

惊慌像百足虫一样重新连接在一起,在乔红楚的眼中爬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将涩起来。她喝了口水,把声音和眼神都掩饰了一下说:“没有。现在全球最流行的治疗抑郁症的药是百忧解,疗效很好。”

“光吃这种就行吗?可不可以再加别的?”

“我们一般提倡单一用药。”

“噢。”余小卉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为了为下次埋下伏笔,她说,“文章写好后你帮我看看,看看有没有外行的话。”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如果别人让我看稿子,我就收审稿费,谁有时间凭什么给他们看呀。可是她看到乔红楚好像得到了恩赐似地说“好啊,好啊。”

星期三尉少安打开报纸脸色就变了。他的“‘解忧’火爆京城”的稿子被删得不成样子了。原来的双行题变成了单行题,文章只剩下二三百字了。他去找总编,结果得知是因为余小卉没有把文章送审。

“操!”尉少安骂,他怎么会想到余小卉没把这篇稿子送审?!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稿子就被改成这样?怎么办呢?他想,他本打算今天把报纸送到长远公司的。正想着,长远公司负责宣传的小姐的电话就过来了:“我听林总说报纸今天该出来了。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要么我过去取?”

尉少安说:“出来是出来了,可这期报纸是送展会的,现在找不到了。”

“哎哟,”小姐说,“我们这个活动请了一百五十多家新闻单位,我得把报纸一一给收集齐。拉下哪家也不好啊,要不还以为是我们把有些记者的交通费私吞了呢。”

“我没拿交通费。”尉少安说,“新闻发布会我没有参加。”

富理想就支着耳朵听着,一点不知道回避,把尉少安气死了,可那边却说“电话怎么突然不清楚了,你能大点儿声儿说吗?我没有听清。”

尉少安只能提高点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

“那林总也不会让你白写的。”小姐说,“你还是给我再找找吧。”

放下电话,尉少安准备找余小卉问问怎么回事,没有把他的文章送审是不是故意的。却找不到余小卉。

他也懒得问富理想,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收拾了东西出了门。

晚上11点时富理想又去找尉少安。他以为这么晚了尉少安就会收留他的。可是没有,尉少安甚至没有好声气地对他。

富理想出来,在楼前看到余小卉正踏着月光回来。

“今晚的月亮好美啊。”富理想说,与余小卉擦肩而过。

“神经病。”余小卉说,心中还想着怎么折腾尉少安,让他再不敢和她争长远公司这块肥肉。她想到了刚才路上的遭遇——警察突然把她拦住,查她的身份证,说是严打。她心生一计,眉头挑了挑。上得楼来,她没有像往日那样没有顾忌地让单元的大门在接近夜里的时候嘎嘎乱响。她悄悄开了门,把她的蚕豆鞋拎在手中,又觉得洗脚比洗袜子简单,就把袜子也脱了。她先把自己的房门打开了,然后轻着脚走到尉少安房门前,怯怯地敲了两下,用变了调的声喊:“尉先生。尉先生。”

“谁呀?”尉少安在里面应。

她不答,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中。

“听说尉少安昨晚留‘鸡’过了夜?”星期四一上班不知怎么大家都这么纷纷传言。留女人过夜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留‘鸡’过夜却不同,大家一个对一个地传着,仿佛传递着“火种”一样。“火种”传递到富理想这里却没有接着烧起来。“不可能。”富理想说,“我昨晚11点了还在他的宿舍。”

大家觉得富理想仿佛把“火种”扔到地上踩几脚似的,心痛极了,就赶紧把“火种”从富理想的脚底下给救出来,传给下一个人。

报社人都知道尉少安昨晚留‘鸡’过了夜,报社人心里都还知道那极可能不是事实。

都知道不是事实的消息到了中午11点又有了细节,大家都很兴奋,到了11点半领取盒饭时,彼此心领神会地一一同尉少安打招呼。

“我先跟大家说几句话。”富理想挡着送盒饭的人。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都吃惊地望着报社这个新来的年轻人。

“我听大家在议论尉少安的事,”富理想从背后拿过一块白色的木板,“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事,”他又把木板翻过来,木板上只有一个小蓝点,“也许这事就这么大。”他把木板放下又拿出另一块木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小蓝点,给众人看,然后又拿出各色颜料在木板上点、泼。

“他在干什么?”大家纷纷问。

富理想把涂得乱七八糟的木板举在众人面前,把刚才有一个小蓝点的木板同时举起来。

“你在说明什么?”下面有人问。

“唉呦,我的颜料。”美术编辑喊。

富理想看了一眼大家:“你们能相信这个乱糟糟的木板和这个有一个小蓝点,”他把小蓝点木板又翻过去,“甚至什么也没有的木板是一个吗?这个是事实,”他把白木板举高又放下。“这个是什么?”他举起乱糟糟的木板说,“是谎言,变形得让我们自己都无从相信。”

“尉少安,你就看着他这么糟践你?”余小卉在尉少安耳边说,气极的尉少安就挤过人群。

“我这么做想说明的就是,”富理想说,“尉少安的清白!”话音刚落,尉少安的一记长拳就冲到了他眼前。

“你不用这么取悦我,”尉少安说,“这宿舍我是不能让你进了。”

“你这人怎么好歹不分?”富理想疑惑地问。

尉少安马上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意气用事。他怎么能意气用事?他可是等待提拔的。他觉得自己住一个房间太招人妒忌,就决定让富理想进来。他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毕竟刚打了人家一拳。他犹豫着回到专题部。想好了几个开场白,不知道哪个好,甚至不说话就用行动?他多虑了,他比平日稍微温和的目光一转向富理想,富理想就说:“没关系,我原谅你。”

他赶紧把话题转开,却不能转得太远,他说:“我不让你进宿舍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只是对报社的体制不满。凭什么有人就三居四居地住着?”

富理想显然对这样的议论不在行,所以他沉默着。

“明天搬过来吧。”尉少安说。他痛恨自己这犹豫的性格,做什么都不能彻底。

星期五,富理想终于搬到了单身宿舍。

蔚少安把门后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搬到自己桌子上,又把衣服从晒绳上拿下堆在床上。绳上的衣服占据了那个空床,所以得重新将绳调整。

“衣服还得挂呀,”蔚少安对富理想说,“把绳往里拉。”

富理想踩上床,把绳子从窗框上解下,往里拉了约一尺半,拴在墙壁的钉子上。

蔚少安用剪刀咔嚓一下把靠门这边的绳子剪断,然后站到凳子上,把门上面的小窗打开,把绳拉到窗外。

“这样还不掉下来?”富理想问。

“那怎么办?掉下来再说。”

蔚少安把绳子打几个结,然后关窗。“不行,不行,”他对富理想说,“你那边再放一点儿。”

富理想解下绳,又放了一段儿。

蔚少安把小窗关上。“太高了。”他下来望了望绳说。

富理想又放了一段儿。

“太低了。”

富理想又收了一点儿。

“就这样吧。”蔚少安说。

蔚少安的床上堆着衣服、一本《入党教材》以及几页没有写完的思想汇报。他一向整洁的桌子上堆着一个装鸡蛋的搪瓷锅(多年前演讲得的),一叠塑料盆,大小不一的酱油瓶、醋瓶、料酒瓶,几个装着面包、咸菜、香肠的食品袋。桌子右边靠墙立着他黑色的公文包,左边是一个有着飞马的笔筒。笔筒旁原本立着一块刻有“梦”字的石头,石头有一天被他扔了。书桌下卧着两个箱子,所以插在他书桌下的凳子也就大半儿在外面。另一个凳子靠着他的床,上面放着从各处汇集到他这儿的材料。

“怎么放这些柜子呢?”尉少安望着平时放柴米油盐酱油瓶的小柜子说。

“一起靠墙摆。”富理想说。

“那衣服挂在上面不油了么?”

“衣服都靠这边儿。”

一个柜子紧靠富理想床的左边,另一个靠门。

试验了一下,门一开,小柜上的东西都掉在地上。再往里,往里,往里,一直到门不再撞小柜子,柜子也就回到原位。

“把碗柜都摆在中间吧,开食品博览会。”富理想说。

“那屋子就更不能看了。”蔚少安说,“衣服都挂在各自的墙上吧。”

“酱油瓶都放在地上,每天弯腰几次,就当锻炼身体了。”富理想说。

尉少安没说话。

“奶粉放在哪呢?”蔚少安自语,把它塞进书桌的抽屉里“噢,洗头水也在里面。”他说。

“真想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又舍不得。”蔚少安说,把奶粉硬塞进去。

“五粮液(那是一个企业给的)呢?”蔚少安问,自答,“放在桌子上吧。”

他想把另一袋洗衣粉放进抽屉而使劲拉时,酒香便溢满了屋子。

不知道谁在走廊洗衣服,洗衣机用异样的响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