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黄轩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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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扎根

在现实生活中,西海固地区有不少“涌泉村”“苦水村”之类的村庄,反映了当地苦盼水源的缺水现状。

从山沟里吊庄出来的移民,面临着比以前更加艰苦的生活环境,一穷二白,用电,用水,整地,盖房等,都是他们面临的迫切困难,需要他们用更大的努力和更多的汗水去克服。同时,他们背井离乡,没有归宿感和安全感,被当地人略带歧视地称为“吊庄户”,甚至被叫成“老山汉”,但是西海固人骨子里的坚韧和吃苦耐劳的品质,帮助他们战胜了恶劣的生存环境,也克服了这次迁移带来的巨大落差。这种精神甚至可以从当地的谚语中看出,“老虎不下狼儿子”“要死死在阵上,不要死在炕上”“宁给狠汉子拉马坠镫,不给汉子出谋定秤”。

茫茫戈壁,像大地上一块巨大的黄色疤痕;炎炎烈日,像一个包容天地的熔炉,烧烤万物。

一辆老式大巴车沿戈壁滩摇摇晃晃,艰难行驶。车顶上用行李网网着几辆架子车车厢和车轱辘等杂物,车厢内走道上卧着羊,放着鸡篓、各种农具和铺盖卷,座位上男女老少好几十人随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这是这次从海吉县搬迁的一批新移民,来自好几个村。

靠窗的座位是抱着手风琴的麦苗,白校长坐在她的旁边,另一旁是秀儿,她正抱着3岁的儿子。大多数衣衫褴褛的移民被漫长的行程折磨得非常麻木,心里充满对未来未知的担忧,但也有一些人眼里闪着光:麦苗不时好奇地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戈壁,白老师若有所思,秀儿紧紧地抱着儿子盯着前方……

这车,就这样满载着人的忐忑、期待、希望,蹒跚地向前行驶着,摇摇晃晃地驶进农场。

得福早就带着娟子等候着。

他们身后是农场办公室,门口放了张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写有“吊庄移民接待处”的字样的牌子。

几年前马得福跟着吊庄办主任张树成到涌泉村追七户逃跑的移民,工作能力和热情得到了认可,张树成把他正式从农机站调到了县政府吊庄移民办公室,还委派他做了一个小组长。娟子也是吊庄办的工作人员,婚假都没有休完,因为吊庄办人手不够,就提前上班了。

他们远远地就看见大巴车鸣着笛驶来,娟子问得福是不是吊庄的车,得福肯定地说错不了,看车顶行李架上装的啥就知道了。

大巴车驶来停下。

满车的人拥挤着抢拿行李下车。

得福和娟子迎上。

娟子喊道:“大家别挤,我们是县吊庄办的,专门来接大家。你们把行李卸了后,靠车右手边集合!”

得福上前帮忙,伸手将车顶放下的一辆架子车车轱辘接住。

白校长下车看见得福,高兴地喊道:“得福!得福!”

麦苗也喊道:“得福哥!得福哥!”

得福连忙放下车轱辘,吃惊地迎上道:“白老师,你和麦苗咋来了?”

白老师拉着得福的手高兴地说,涌泉村那边的村小撤了,抽调他到乡教办帮忙,闲得要死,听说这边要临时开所学校,他就去找县教委的领导,毛遂自荐,于是就被派了过来。

得福也乐了,说这边校舍刚盖好,就等着有老师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条件差了点儿,跟涌泉村的村小一样艰苦。

麦苗把胸前的手风琴背到肩上抢过话说:“我看这挺好的,有水渠有路,庄稼也长得绿油油的,根本没有得宝说的那么烂。”

得福苦笑,说这是人家国营农场,条件当然好。他们要落户的金滩村离这儿还有十好几里地,路没通,车开不过去,所以吊庄办只好派他和娟子专门过来接人。

麦苗一愣,不由得大感失落。

对所有移民进行了登记注册后,得福和娟子领着众人徒步出发。

得福打头,娟子在最后,一行数十人,身背肩扛各种行李、农具,几辆架子车上也装满了羊、鸡篓及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沿戈壁滩行进。

得福一边介绍情况,一边回答众人的疑问。

秀儿背着儿子走得辛苦,问咋不修路,得福解释说打了报告。

秀儿叫她儿子先人,说她家男人三代单传,一家子把娃当先人孝敬着,他爷爷都这样叫。

众人笑,麦苗打量四周说,得宝说这儿风吹沙子跑,地上不长草,她以为是骗她,现在一看,还真是。

白校长在旁边一愣,问她是不是和得宝还有联系。麦苗大咧咧地说有,他们写信。白校长又问得宝知道她来不,麦苗迟疑片刻摇摇头。

白校长还想问啥,突听得福惊慌地冲众人喊道:“沙尘暴!有沙尘暴!”

众人一惊,随声望去,只见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堵黄色的沙墙,向他们压来。

得福急忙让拉架子车的人将几辆架子车并成一排,把车里的东西卸下,将车厢竖起,形成一排围挡。

娟子组织人群来到围挡后面躲避。

得福将白老师和麦苗拉到人群里,冲大伙喊:“别慌,劲儿大的在前头扛住车厢子,女的和娃躲后头。不要紧,就是一阵风,刮过去就好啦!”

娟子掏出一条围巾,冲女人们做着示范喊道:“有围巾的,像我这样把头围上,沙尘暴来的时候,要双手抱头,尽量抵着地别动。”

娟子话音未落,沙尘暴带着风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人们纷纷低下头,紧紧缩在一起。

瞬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人们被裹在沙尘暴里什么也看不见。碎石击打在架子车车厢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每个人都觉得呼吸困难,身体像是被包在沙子里一样,无法动弹,可能随时就要散架。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开始变小,天渐渐明亮起来,飞沙减少,最后声音终于消失,世界静止。

沙尘暴已过。

众人回过神来,睁开眼,看看四周同样懵懂的同伴,大家身上都蒙了一层沙石。

刚才那一段时间,其实只是一袋烟的工夫,却似乎漫长得如同长夜。

得福抬起头,扭了扭脖子,吐了一口沙子,站起身道:“过了,过了,都起来吧。”

人们纷纷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石。

有人开始装架子车,有人扛上行李、农具准备出发。

一个移民突然叫道:“三哥,你头咋咧?”

三哥摸了一下额头,望着沾在手上的血,痛苦地皱起了眉。他的头被刚才沙尘暴卷起的石头划破了。

几个移民闻声凑过去,一边骂妖风,一边问得福住的地方是不是也是这样。

得福上前查看三哥的伤口,安慰说:“戈壁滩就是风大。不过以后等树栽多了,生态变好了……”

一个移民不满地打断说:“以后是啥时候?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得福被噎住。

另一个移民猛跺脚喊道:“上当咧,上当咧,说这儿地平地多,能浇水,免费种,全是哄人的。这明明是把咱发配到这儿,让咱开荒来咧!”

众人听着,神情复杂。

得福劝说道:“已经比前几年来的吊庄户好多了,那时候才艰苦,现在已经好点儿了,以后会越来越好……”

三哥又摸了一下伤口,猛打断道:“别说咧!”

他背起行李,谁也不理,气呼呼顺原路往回走。

众人见状一惊。

得福扬着手喊他:“叔!咱得往这面走!”

三哥头也不回道:“我要回去,不遭这罪咧!”

众人听着又一愣。

得福赶紧去追,谁知又有一户移民也要带着家人跟着三哥离去,得福和娟子上前阻拦,几人狠狠推开二人。另一个移民咳了几嗓子,也拉起他的架子车,跟着去了。

众人呆望。

得福和娟子一脸无奈,面面相觑,最后,得福发狠说:“让他们走,没出息的。走,咱们继续走。”

他没有办法,只得把这个突发的事件当成小插曲。这几年每一批吊庄户都有跑的,虽然不像从前那样大批地跑回去,他现在得先把剩下的人稳住,领到金滩村,再来考虑逃跑的人。

他告诉大家没事了,金滩村先来的移民知道他们今天要来,已经做好了接待,等着大家,加快脚步,早点儿到了早点儿安顿。

移民们总算慢慢移动起来,继续前行。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阴影。

得福没有骗他们,金滩村这边果然做好了接待准备——他早就跟他父亲马喊水说了,这次分到金滩村的移民有二十多户。

几年的辛苦,这片以前荒芜的戈壁,现在已经立起了几溜没有院墙的土坯房、砖包房,马喊水在他家院门口架了一口大铁锅,挥舞着大铁勺,煮着一锅黄米馓饭。

尕娃妈往锅底下塞着沙蒿秆添火,两人闲聊着。

李大有拉着架子车走过来,架子车上驮着黑皮水囊。

马喊水看见,舞着大铁勺笑着说:“还是大有哥有觉悟,知道村里来新人,把水都拉着送来咧。”

“美得你,想要水自己拉去。”李大有说着将架子车拉进自家院内,放下车子,黑着脸进了屋。

五蹲、杨三和拴闷先后扛着农具走来。

马喊水皱眉问:“大有今儿咋了?脸黑得像包公。”

五蹲说:“拉水去了,和管水的骂了一仗,水没拉成,胀了一肚子气,脸能好看?!”

马喊水边搅着锅里的饭边问:“为啥骂仗?”

杨三:“收费的事,他嫌人家钱要得多,人家嫌他钱给得少。”

马喊水问:“他那块地还没浇完?”

拴闷:“浇完了就不涨这气了,玉米苗长得多攒劲,就差浇这茬水了,我那地里也一样。”

五蹲抱怨道:“水渠的水,就跟老汉的尿一样,一阵有一阵没有的,指望不上。在人家机井上拉水,人家趁机抬价,想抬多少抬多少,咱们能有啥办法。”

马喊水默然半晌,才一声长叹说:“唉,都别愁了,等咱们通上电,咱也打机井,谁还看他们的脸势好坏……”

几年了,村里的用水用电像两座大山压在每个男人肩上,这也不是他们光凭辛苦就能够解决的事。

李大有冲出屋喊:“你就是头爱叫的驴,通电通电叫了几年咧?你娃不是在吊庄办管事呢嘛,也不说走个后门,先把咱的电通上……”

马喊水打断道:“没看我正煮馓饭呢吗!我儿说了,今天新来的这一批,他就是走了张主任的后门,才全分给咱村的,就够通电的数咧……”

这个时候,得宝骑着自行车带着尕娃骑车驶来,到了锅边才停了车子喊:“大,你咋整了这么大一锅?”

马喊水说:“你哥说人多,二十来户,这怕都不够呢。”

得宝根本就没有听他的回答,跳下车直接跑回了屋。

得福领着几十号人,满脸风尘,浩浩荡荡走进村巷。

马喊水远远地看见,用手里的大铁勺在锅沿上敲了敲,大声喊道:“村里的新人到咧,赶紧的,出来迎一下!”

随着马喊水的喊声,各家各户的人都出了家门,热情迎上。有的端着洗脸盆让洗脸,有的接过农具、铺盖卷,帮着拍打身上的沙尘。

得福带着白校长和麦苗走来。

马喊水、李大有、五蹲、杨三、拴闷等人看见,忙热情迎上问候。

白校长热情地与熟人握手。

麦苗冲问候她的人亲切点头,目光却在人群里巡睃,寻找着得宝。

得宝早就闻声出屋,只是有些羞怯没敢上前,这时站在院中,透过人缝,目不转睛地盯着麦苗。

终于,麦苗透过人缝也瞧见了得宝,想笑又止,害羞地瞥了一眼众人……

得宝在镇上的砖窑打工,水旺和尕娃也在。

这天一早,一上工得宝就悄悄地给两人递了话,听他口哨集合,早点下工,提前回村。

后来起了沙尘暴,虽然没有戈壁上得福他们遭遇的那么厉害,工地也刮起了风沙。工头特地过来交代,要工人们晚上加班,第二天要交货。可是得宝归心似箭,哪里会听,带着水旺和尕娃悄悄逃工。

在路上,得宝才告诉两人,白老师要来,他们都被白老师教过,应该去迎接一下。

水旺转眼一想,揭穿说是去迎接麦苗吧,怪不得又是洗头,又是理发、刮胡子,买油饼,买羊杂,还取笑他白打扮了,遇上沙尘暴了。

得宝恼羞成怒,趁着上坡让水旺下车帮忙推车的工夫,甩下水旺加速骑去,和尕娃先回到村里,然后回屋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再出来迎接麦苗。

现在两个年轻人对了眼,互相使个眼色,偷偷离开人群,溜出村庄,一前一后地在田野上跑了很远,才在田埂上坐下来说话。

两人好久不见,虽然有书信往来,两人心里都像憋着好多话要说,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许久后,麦苗才感叹说:“天真大,地真平,看得真远,这地方挺好的……”

得宝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道:“好啥,刚来那时候,天天筛沙石整地,我吃的沙子,不比吃的粮食少。到现在电也没通,水渠也浇不上,为种这些树,把水旺他爷都累病咧……”

麦苗嗔怨打断道:“那你咋还待得住呢?”

得宝谄媚一笑道:“当然也有好处,离镇上近,打工挣钱容易。我家那两间土坯房就是我和我大打工赚钱盖的。”

得宝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打开,递给麦苗:“专门给你买的,油饼。”

麦苗开心地大口吃着道:“嗯,好吃。”

得宝一笑道:“哪天带你去县城,吃现炸的,更香!”

麦苗拿起一个递给得宝道:“你也吃。”

得宝摇头道:“看你吃比我吃还香!”

麦苗羞赧道:“糊弄人的话都会说咧,你是不是学坏了?”

得宝一叹道:“天天打完工回家睡觉,睡醒出门打工,想学坏都没时间。”

麦苗说:“我明天跟你打工去。”

得宝一愣道:“工地上没有女的。”

麦苗说:“我去了不就有了。”

得宝说:“太苦咧,一天干十个小时呢。”

麦苗说:“涌泉村不苦,但是挣不来钱,更吃不上油饼。”

得宝想了想道:“那你不走了?”

麦苗说:“我爸调这儿当校长咧,我能走去哪儿?”

得宝一乐道:“那行,明天带你去。”

得宝说着,伸手要给麦苗取点心吃,却抓住了一只手,以为是麦苗的,稍愣一下,忙松开笑道:“还有那个油窝窝,你自己取着吃。”

麦苗不解道:“还有油窝窝?”

回头一看,水旺和尕娃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身后,正在鬼鬼祟祟掏吃的,麦苗出声提醒得宝。

得宝回头,反应过来刚才抓着的是谁的手了,起身追起了两个兄弟,三个人在田野里互相追逐,嬉戏打闹,麦苗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想,光是能够跟他们在一起,就值!况且,还可以打工挣钱盖房,可以随时去镇上甚至县城,不再像涌泉村那样封闭在山沟沟里,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

年轻人的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得福回到吊庄办才明白送移民去金滩村发生的“插曲”后果有多么严重。

娟子向张树成汇报了这次移民安置的情况,说这次到了的一个移民被飞石划破了头,吓坏了非要回去,跟他走了有三户,都是亲戚,一个村的,拦都拦不住,还没来得及解释说因为沙尘暴,素来沉稳的张树成脸色已经大变。他赶紧让得福算一下金滩村还剩多少户,加上以前安置的一共多少户。

得福看了眼工作日志本说有十九户,加上以前安置的一共是五十九户。

张树成愣住,脸上慢慢露出苦恼的表情,说不够六十户啊。

这下得福和娟子也明白过来。

原来金滩村一直没有通电,因为这个移民安置点户数不够,供电局的规定是要满八十户才给送电,金滩村的村民们闹了很久了,尤其是以李大有为头那几户涌泉村来的移民。张树成为了这事也跑了玉泉营变电所、县供电局好多次,又请县政府跟供电局沟通,好说歹说,变电所也打了申请,送电标准才降到了六十户。

这一次,张树成决心彻底解决金滩村的用电问题,这批吊庄过来的移民,全部被安置在金滩村,超过了六十户的规定。他上午还专门又跑了一趟玉泉营变电所,敲钉钻脚,逼着变电所陈所长急事急办,优先开工,答应十个工作日内给金滩村通上电,谁想到一场沙尘暴,让板上钉钉的事变成竹篮打水。

“我还说通电后请陈所长喝酒,”张树成忍不住埋怨,“你俩真是的,人好不容易都动员来了,咋能让走了呢!”

得福面露愧色,承认错误说:“主任,这……这……这都怪我,当时没有拦住。”

他理解张树成很少这么批评他们,肯定是这事在他心里堵了很久,压得他难受。

张树成叹了口气,无奈地安慰:“吊庄移民,本来就是个难弄的事,几年前,我不是也没拦住嘛。”

得福心里更加难受,一脸自责道:“我应该硬拦……”

张树成打断道:“行咧,别自责了,硬拦不是办法,这不是个用蛮力的事情。”

得福点点头,焦急地说:“金滩村这个电,这可得通到啥时候!再通不了,新来的这些户,情绪肯定会受影响,老户再被新户影响,会生事端的。”

张树成想了想道:“嗯,确实是个麻烦。我明天要回县里开会,等我回来,再去找一趟陈所长,跟他死磨烂缠,说啥也把这个电给通了。”

得福皱眉沉思,他决定不等主任回来,自己去变电所。这事直接责任在他,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试试。

说干就干,得福骑上自行车立刻前往玉泉营变电所,找到具体经办的老赵,把准备好的申请资料递过去。

老赵办事严格,一一核对,数了两遍,才从眼镜后面看着得福,说不够六十户,把人员名单扔回。

得福满脸堆笑,说只差一户。老赵说差一户也不行,这是规定。得福继续赔着笑说昨天张主任跟陈所长说好的,请赵师傅办。老赵才不会被他忽悠,严肃地打断说所长确实跟他说了,金滩村的事要急事急办,十天内通电。但前提是,必须凑够六十户。

得福没辙,坦白说这次吊庄移民,金滩村本来都超过六十户了,因为他工作的失误,让三户半路上给跑回去咧,才造成现在这么个局面。老赵不耐烦起来,说不管啥理由,都得按规定办事。让得福回去,等户数够了,随来随办,优先照顾都行。

得福不想就此放弃,叫赵师傅:“赵叔,你看我来都来了,你就抬一下手,给办了吧。”老赵固执摇头。

得福无可奈何,说要不他找找陈所长,老赵不高兴了,让他爱找谁找谁,又说所长比他还讲原则,找了也是白找,不信就去吧。

得福起身欲走,旁边的人冲得福说,所长去开会了,晚上才能回来。

得福听罢,一脸无奈,只得暂时打道回府。

晚上,吃了饭后,得福再次骑着自行车来到玉泉营变电所。

玉泉营变电所大门紧闭,得福下了车子,上前拍门。

门卫打开门,探出头问他啥事,得福说找陈所长。门卫又问他找所长干啥,得福说金滩村通电的事,门卫说晚上不办公。

得福见他要关门,赶紧说:“我知道,我就是见一下陈所长。”

门卫迟疑一下,说:“那你等着,我去看看所长在不在。”

门卫转身进去,到二楼推开一间房门,陈所长正跟老赵就着盒饭喝剩酒。

门卫说了有人找,是金滩村通电的事。

陈所长疑惑地看着老赵问咋没办,老赵不慌不忙地说户数不达标,没法办。陈所长说张主任告诉他超过六十户了啊,老赵说他亲自审核的,只有五十九户。

陈所长脸露不悦,说:“这个张主任,都给他开口子了,急事急办,他也承诺了,这回肯定超过六十户,咋户数还没整够,这不是哄人呢吗。还派个人,大晚上的来找我干啥,不见!”

门卫下楼出来,也不开门,冲得福直接说,所长没回来。

得福一愣道:“不是说晚上回来?”

门卫:“这我不知道,要不你明天再来。”

得福无奈地杵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门房檐下的灯泡,通明刺眼,待了一会儿,只得掉转车头离去。

回到村里,得福又去继续下午的工作,查看那些刚来的移民的安置情况。

在低矮狭小的地窝子里,秀儿抱着儿子坐在床上。

所谓的床,就是在地上铺起厚厚的玉米秆,再在玉米秆上铺土布床单。

秀儿的儿子哭闹不止,她年轻的男人焦虑不安地在一旁看着,束手无策。

得福找来他的父亲马喊水,马喊水用手试着秀儿儿子的额头,看看小孩的舌头和眼睛,然后说没啥大事,是积食,上火,还有点伤风感冒和水土不服。然后从他带来的药箱里掰了半片白色的药片,捏碎了放在碗里,兑上水递给秀儿,让她给她儿子喂了。

得福一看秀儿两口子还是一副提心吊胆和不安的表情,安慰说:“放心吧,我大说他没事就没事,当年也是跟赤脚医生行过医的,咱们移民有点毛病都找他。”

马喊水看到玉米秆铺的床铺旁边的地上立着一短截蜡烛,提醒秀儿两口子蜡烛千万要小心,地上都是玉米秆,一下就烧起来了。又说:“再等两天,我福娃子就给咱们把电通上咧。”

得福满眼隐忧地看着秀儿家艰难的居住条件,不敢在这里跟他父亲坦白情况。

出了地窝子,马喊水果然又问通电的事。知子莫若父,他刚才看出了得福的支支吾吾。

得福瞒不过,只得说出实情,还差一户没办成。

马喊水吃惊不小,问:“你不是说,这回来的加一起,肯定超过六十户了,咋还差一户?”

得福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父亲,说:“跟前几年我大有叔他们一样,半路上跑了三户。”

马喊水着急道:“追回来啊,这人追不回来电咋通?”

得福摇头说:“当年有你,有我,再加上水旺爷和张主任,才把我大有叔他们七户追回来。这回跑的三户都是外村的,说不上话,就是回去追,追得回来吗?”

马喊水愤懑不语,瞪着儿子。

得福羞愧难当,跨上车子说:“我明天还去变电所,还找陈所长……我就不信,差这一户,就把全村五十九户都给绊住了……政策是人定的……我就不信他们不能为了人把政策给改一下……”

这番话又像是对父亲宣誓,又像是给自己打气,马喊水看着儿子的背影,欣慰地慢慢点头。

第二天一早,得福就来到变电所。又被告知所长不在。

得福也不理论也不激动,就在老赵的办公桌前坐下,如老僧入定,跟老赵隔桌相望,说他要等陈所长。

老赵扛不过这种“耍赖”的办法,无奈只得开口说所长真不在,让他回去。

得福慢条斯理地问,陈所长是不是被免职了,老赵叫他不要胡说,得福就说没免陈所长就得上班,他就等。

老赵笑说:“陈所长在县局开会,得好几天,你等得起么?”

得福也笑,说:“金滩村通电的事,就是我的工作。我天天来等,就算我上班,就能给我发工资,我有啥等不起?”

老赵一时无语。

得福施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壶,给自己杯子里续水,又施施然地坐下,继续老僧入定,直到下班才离去。

第三天得福继续到变电所“上班”。可是他一进门,老赵就告诉他,说他这样做妨碍工作。

得福还是保持那种谦和温顺的态度,不理论,不激动,说好,然后退出变电所办公室,站在门口。站在那个门垛子上刻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对联的门口。依然是掐着点上班,掐着点下班。

依然如此。

还是照旧。

没有变化。

这一天得福又准时来到变电所“上班”,一边望着玉泉营变电所进出的人,一边来回踱步。

“别晃咧,走,跟我进去。”老赵黑着脸走出道,说完领着得福上了二楼,陈所长在他的办公室等着得福。

实际上,陈所长一直都在,只是不想见他。“赶”他出办公室,也是陈所长交代的。他以为得福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可是他低估了得福的韧劲,见得福不进办公室,却跑到门口当门神,他心里由厌烦转为欣赏。

得福坐下,陈所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盯着得福看,神色有些无奈。

得福坐在对面也盯着陈所长看。

老赵端来一杯水放得福面前。得福客气地冲老赵道:“谢谢。”

陈所长开口道:“马组长……”

得福连忙打断道:“不敢,不敢……叫我小马、得福,都行。”

陈所长一叹道:“都说你西海固人心眼比石头实,脾气比驴犟,从你和你们张主任身上,我算见识到咧。整整五天,你把我心脏都快堵出毛病了,知道的人,晓得你是无理取闹,不知道的,还当是变电所欠人账了,被堵了门讨债呢。”

得福抱歉道:“陈所长,我知道我这种做法不对,但我也是急呀。金滩村这些坚持了好几年的老户不容易。你知道的,吊庄移民把房子盖起来以后,好多人家是留一个人,边打工边守着房子,就是占个地点,也有人盖个土房以后,一年都不上来看一眼。不通水,不通电,生活条件上不去就留不住人,这其实就成了阻碍吊庄安置村发展的死循环咧。再通不上电,这些刚来的就可能待不住,要往回跑。他们一跑,那些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的老户也难撑下去,这个安置村,就可能跑没人了……”

陈所长不悦打断道:“这道理你别给我讲,你先说,你们安置点那几个通了电的村,是不是我给你们办的?”

得福真诚道:“当然是,这张主任和我心里都有数。”

陈所长冷笑:“这话我给张主任也说过,我也是农家出身,咋能不理解那些吊庄户的苦处?我们已经申请给降了户数了,但也必须得满六十户才行啊,这是死规定。如果户数不够就通电,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我这事还咋干?十户八户的都要求通电,我供不供?供了耗费巨大,是违背国家有关通电的规章制度,我就是在犯错。不供,像你这样的来上十个闹事,我还活得成吗?”

得福表情更加诚恳:“陈所长,我真不是像你说的想来闹事,我是心里过不去,但凡多差几户,我也就没脸来了,五十九户!就差了一户,整个村子就通不上电,既然都从八十降到六十了,是不是这一户就……”

陈所长打断道:“国家规定我60岁退休,我59岁想办手续,你看国家给我办吗?”

得福争道:“这两个事不一样……”

陈所长又打断道:“规定就是规定,有啥不一样?”

得福梗着脖子:“你这规定谁定的?”

陈所长说:“县供电局发的文件,你要看,我让老赵给你拿。”

得福怔了一下说:“能不能给局长说一下,特事特办,把这规定改一下?金滩村真的是太难咧……”

陈所长慢慢摇头说:“想改规定?你本事大你去,我不行,我就是个区区变电所所长,我的职责,就是执行局里的规定。”

得福还要再说,陈所长打断道:“行了,你坐一下,我要去忙了。”

得福无奈。

得福沮丧地回到村里。

看来变电所那边是无法再想办法了,陈所长对他已经仁至义尽,道理说完,自己再纠缠下去,就真变成耍赖了。

他再次来到秀儿的地窝子,询问秀儿儿子的病情。

秀儿说早好了,还说马喊水真是能够医病,又问什么时候能够通电。这才是她,也是他们这些新迁过来的移民最关心的事。

得福不想再瞒,说了原因,秀儿倒没怪他,只怪那天逃跑回去的三户人,说这三户要是她村的,那天她就把他们拦住了,顶天的大男人,说过的话当放屁,刮了一股风就吹散了。

秀儿的话虽然是在骂逃跑的移民户,却也刺到得福的痛处,得福害臊地低下头。

出了地窝子,得福重新鼓起勇气,他一定要把这个事情解决,而且最好就在张主任回来之前。

变电所想不了办法,那就到县供电局去。

第二天得福就到了县里,费了一番周折,见到了一位姓林的副局长。他把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林副局长,这是他用心写的一个情况说明,上面有金滩村全村五十九户的签字和手印,加盖了吊庄办的章子,希望以此打动供电局,在允许的范围内行个方便。

林副局长却不看文件,反而像是对他这个人有兴趣,问他是不是叫马得福。

得福一愣,问林副局长怎么认识他,林副局长笑着说:“陈所长专门来找过我,说了你折腾他的事,还帮你求情,看局里能不能破例给你们通电。”

得福心里顿时生起希望。

林副局长继续说:“他说他让你这个年轻人感动了,我听了,也很受感动。我们真的都想帮你,可眼下有个难题,不好办呀。”

得福忐忑地问:“是还差一户的难题吗?”

林副局长摇头道:“不是这个,你要早来,这事都好办,我们正局长还在,这事只要我们一正两副开个局长办公会,事情就给你办了。”

得福:“那现在?”

林副局长:“现在难就难在,我们正局长刚调走,新局长还没到。按行政惯例,要推翻已经定下的规定,破例审批,必须有局长办公会纪要和正职签字才行。但我们新局长啥时候才能到位,我们也不知道。所以这个事情……”

得福争取道:“局长,这事真的不能拖了!再拖,吊庄户都往回跑了,到时候拦都拦不住。现在不就差这一户吗?你说,一户不能影响到五十九户人的生活吧?而且这五十九户,是我们两年来千辛万苦,从各地迁来的!来到这儿啥都没有,从头开始开荒、整地、种地,好不容易坚持下来了。我再三保证,我说马上通电了,马上通电了,就是通不来!这一次再通不来,我真的没办法交代了!局长,你看你,能不能行行好,给我们再想想办法,就当是给我的工作一点点支持。我这个工作真的是,太难了!行吗?”

他既然来到了供电局,就不会轻易放弃,这些话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是实话,说到后来,他忍不住真情流露,想到自己这几年到吊庄办的工作,这些天为了接待安置移民没日没夜地忙碌,眼角一酸,差点儿落泪。

林副局长显然也被感动了,皱眉沉思片刻道:“是这样,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把材料拿到一个我们这儿管业务的刘副局长那儿去,让他看一下。他要是同意,我俩可以先形成一个意见,都在上边签个字,让陈所长先办事嘛。等新局长来了,我和他一起汇报,一起担责,好不好?”

得福心里再次升起希望,感动地说:“好,太好了,谢谢局长。”

林副局长让他坐会儿,自己出门去了。

得福端坐在那里,焦虑不安,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林副局长手拿材料,匆匆走近,得福连忙起身,期待地望着林副局长。

林副局长无奈地摇头说:“刘副局长还是想按规定办事。”

得福急了:“啥意思?”

林副局长苦笑着说:“你只能等了。”

得福如坠冰窖,金滩村通电的事情再次陷入绝境。

电的问题堵在那里,水又出了事。就在得福去县里找供电局疏通时,金滩村的村民因为用水跟机井站的工作人员发生了冲突,领头的正是李大有。

计划中这一片移民安置点,都将从黄河引水灌溉,金滩村的扬水站还没有修,生活用水和生产用水就要一直从机井站打,还得付钱。这一次李大有和五蹲拉着架子车去打水,结果机井站那边水价提了,由过去的一计量桶一毛提到了一毛五,李大有当然不服,说是漫天要价,坐地涨钱,就开始闹。机井站那边的工作人员也不怵,说价又不是他定的,都是公家说了算,双方从斗嘴发展到动手。幸好马喊水也拉着架子车来机井站打水,见状赶紧上前,拉住李大有和五蹲。

马喊水简单问了下情况,先示意李大有闭嘴,然后从兜里掏出烟来给工作人员递上,说他是金滩村的村主任,这事能不能商量一下。

机井站工作人员根本无视递烟的举动,生硬地回答说没啥可商量的,电价涨了水费就得跟着涨。

马喊水解释说:“同志,这不是我们金滩村的水渠还没挖好,没有灌溉水嘛,要不怎么舍得用这机井站的水浇玉米呢。这水贵,我们人都舍不得喝,全留着浇地,不就是为了收几嘴粮食嘛,这一涨价心里确实是过不去。”

他的诚恳态度总算打动了机井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的脸上多少有了通融的意思,但还是坚持说:“这机井又不是我家打的,这钱也不是交给我,你们这来了动不动就骂人动手。”

“是,是,他们不对。”马喊水赶紧说着再次递上烟,被挡回,看看四周,更加诚恳地说:“同志,你看他们带的钱也不够,接不满水,回去又得挨媳妇骂,这一次能不能先按以前的价给我们,下回再按这个价,我保证下回他们来不敢骂人了,再骂我撕烂他们的嘴。”

机井站工作人员终于点点头。这次冲突总算化解。

得福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金滩村,来找他大。

他也不是希望马喊水给他一个解决问题的锦囊妙计,只是一时间灰心丧气,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陪着坐坐也行。

马喊水正提着个桶,用瓢舀着水,仔细地往杨树根上浇。

眼睁睁看着旱地贪婪吸水,浇完一瓢,甩了甩瓢,一滴也舍不得浪费,然后才用瓢背上的水沾沾干裂的嘴唇。

他瞥见儿子来了,心事重重地坐在田埂上,也不回头,边浇边说:“这一排的树,都是水旺他爷一个人栽的,说是听你的,栽上树,长大了就是一道遮风挡沙的屏障,就能护住人和庄稼。唉,六十多的人,天天栽树,栽了这大一片,人累垮了,只能回去养病。”

得福关心地问:“你上回回涌泉村,没看他的病咋样了?”

马喊水说:“别的都还好,就是他那腰落下病根了。他还念叨这些树呢,问我长多高咧,有没有旱死的?我说没有,只要我在,说啥都会想办法弄水来浇,死不了。”

得福起身,接过父亲的瓢,帮忙浇着树根说:“今年天旱,费水……”

马喊水直起酸痛的腰,打断道:“水渠断水,人家机井上的水还趁机涨价,比原来贵了一半。今天你没在,你大有叔和五蹲叔他们为拉水浇玉米苗,和管水的差点儿打起来。幸亏我也去拉水碰上咧,才把人拉开。要不,都操着家伙憋着劲儿,还不知道出多大的事。”

得福愣了一下,又默默地弯腰浇树。

一个因为用电,一个因为用水,都遇上定了规定就不能通融的困难,一瞬间,父子俩心里都闪过办事真难的念头。

马喊水抹了把汗,声音涩涩地说:“大为了你,也来这儿好几年了,看你和张主任,还有建设办来了走了的那些人,都没少出力,可吊庄这事,叫大说,是真的难。”

得福浇着水道:“大,你想说啥嘛?”

马喊水一声长叹道:“大的意思,这回这电要是还通不上,你大有叔他们谁要走,大不能再替你拦着了。他们话也听了,苦也下了,几年都扛过来了,大不忍心看他们留这儿继续遭罪,看不着哪一天才能熬出头……大要再替你拦他们,大的心,也实在是太硬了……”

得福低着头浇水,两滴眼泪掉在土里,瞬间没了痕迹。

马喊水望着一排排杨树又长叹一声道:“唉,真要是走了,就可惜了这些树苗苗……”心里也是一声长叹:这片苦难的土地啊!

日子还得继续。

得福第二天上班,一直阴沉着脸,就差没有长吁短叹了。

娟子看不过,安慰他别灰心,说张主任还没回来,等他回来,说不定还有办法。

得福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他只知道供电局定了那个标准,刘副局长不敢承担责任,就算是张主任去,也肯定是一样的结局。皱眉长叹说:“咱就差一户。要知道这么难,那天我就是生拉硬捆,也得捆回来一个。”

办公室的另一边,新来的移民都在忙着登记。秀儿也在新来的移民里,看见得福过来招呼,得福站起来迎过来,问她的娃咋样了。秀儿苦笑着说:“娃好,可是娃他大又病了,刚来的时候还顺道在喊水叔那儿取了药。”

轮到秀儿登记,秀儿在册子上写下了自己一家的名字和原住地:“震湖乡苦水村。”

得福无意间扫了册子一眼,愣了一下问:“我们村的水花嫁到苦水村了,你认识吗?”

秀儿咧嘴笑了:“水花姐,村里我跟水花姐关系最好咧。”

不等得福再问,秀儿就大大咧咧地把水花家的情况都给说了:“水花姐人聪明,也能干。说起来还是我们俩一起商量着报的吊庄……但是她男人残了,家里没有劳力,不符合吊庄条件了。”

得福听到水花的情况有些惊讶:“残了?”

秀儿说:“水花姐命不好。要说他男人永富对她也不错。当初水花姐嫁过来的时候,安家说家里有两口水窖,其实没有。永富就觉得是把水花姐骗着嫁过来的,心里一直过不去。好不容易攒下钱,要给水花姐挖水窖,结果塌方了,永富让砸里头咧,命是保住了,人残疾咧。唉,现在穷得怕都过不下去咧……”

得福两耳似乎聋了,秀儿后面的话都没听见,神情呆滞,目光迷离。

他的脑海里,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和她以前那些时时刻刻,那些庄严许下的承诺,不怕受苦,展望未来……

傍晚,得福站在戈壁滩上,看着眼前零落的房屋,看着暮色一点点染过来。

忽然,他远远地看到,苍穹下、大漠里,一个人拉着板车。步履维艰,缓慢地向前移动,有些无助但又坚韧地向前,向前。

得福往前走去。

走得近了,得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努力地辨认着。

是她,是水花!

这个如同一只瘦弱的羊的女人,拉着一辆架子板车,车上还有一个躺着的、缺了腿的男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还有被子、锅碗这些家当……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从哪里来?难道她就是这样一路从苦水村走着到达了玉泉营?

得福完全呆住了。

水花抬头看到面前的人,也呆住了。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好像都被从身体里抽走了。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望着,得福望着水花,水花也望着得福。

得福先是咧嘴笑了起来。水花疲惫至极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无比美丽。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