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黄轩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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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吊庄

西海固地处黄土高原干旱地区,十年九旱,年降水量只有300毫米左右,蒸发量是降水量的10倍。由于雨水奇缺,长年干旱,植被匮乏,自然条件恶劣,是“人行百里不见水”的死亡地带,清左宗棠称其为“苦瘠甲天下”之地。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吊庄”,是宁夏西海固一带的俗语。因为地形的缘故,当地村民要到很远的地方开垦种植。赶上农忙时节,干脆就在庄稼地附近挖个洞搭个窝棚,这样的临时住所就叫“吊庄”。

大约20世纪80年代初,国家组织把西海固地区的贫困农民,分批迁移到宁夏北部的易灌溉的荒滩区再造一个“塞上江南”,这样一种移民方式及移民点就被统称为“吊庄”,这个异地搬迁的扶贫工作,被称为“吊庄移民工程”。

马得福到县政府吊庄办报到的那天,正碰上杨副县长严厉批评吊庄办主任张树成。

事情的起因是涌泉村先期派遣到玉泉营的七个吊庄户,刚到没几天就因为受不了艰苦的生活条件全都跑回去了,面对这位霸气的女副县长,张树成惴惴地解释说,各家的地都分散得老远,看不住,同时玉泉营条件的确艰苦,戈壁荒滩,没水没电不说,刚到那天,又遇上了沙尘暴,风利得像刀子,眼睛、鼻子、耳朵、嘴,只要是个窟窿眼,都让沙子灌满了……

杨副县长突然恼火地打断他喝问:“你当过兵吗?”

老实敦厚的张树成一时跟不上节奏,回答说当过。

杨副县长一脸怒其不争:“你还记得当过?就是看你当过兵、打过仗,才把你从乡里调来这硬茬岗位,让你小子往前冲。结果你头一仗就败了,还敢胡找理由?我就看不起你这号兵,真是个打不了硬仗的孬兵,兵……”

实际上,这位敢拼敢为的副县长心里也充满压力和焦虑,吊庄移民是县委县政府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从中央到省市县,层层下的都是死任务,海吉县由她主管这项工作,她抱着第一炮必须打响的想法和决心,谁知道越是想出成绩却越是出问题。

得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探头一看这种情况,愣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张树成背对门没有看见,杨副县长憋住火,望着灰头土脸的张树成,掩饰地伸手掸着他被煤屑染污的衣服转移话题道:“衣服上咋咧?”

张树成说:“急着回来追人,那地方又不通班车,就扒了辆拉煤车,十块钱,颠了一晚上。”

杨副县长表情柔和下来,伸手替张树成拍打了几下道:“仗败了,人不能败。记住,啥情况下,军容军貌也得给我保持住了!”然后严肃地告诉张树成,吊庄移民的工作绝不能因为这七个逃跑户,拖了全县后腿,限期三天把跑掉的都按数追回去。留下一句“敢少一户,看我咋收拾你”,便匆匆出门,也不理会慌张避让的马得福,径自离去。

张树成这时才能够让身体和情绪放松下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小拇指抠着耳孔里的煤灰,皱眉思考,一转身,看见马得福站在门口,略显尴尬地将手指上的煤灰抹在裤子上问:“你找谁?”

得福急忙上前恭恭敬敬地递上借调函,自我介绍说:“我叫马得福,县农机站借调来吊庄办帮忙的。”

张树成接过信函看着,苦涩一笑道:“算有个兵了……你叫马得福?”

得福点头。

张树成放下信函打量着得福,这是个土气未褪,也还带着些稚气、书卷气的年轻人,问道:“工作多久了?”

得福答道:“农校毕业,刚分到农机站。”

张树成皱起了眉,整个吊庄办刚刚成立,就他一个光杆主任,任务又是如此艰巨,派这样一个毫无工作经验的年轻人来,能帮上啥忙。随口问道:“哦……家是哪儿的?”

得福说:“干沟乡涌泉村的。”

张树成吃了一惊:“涌泉村?”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会安排马得福来协助他了。他摇摇头,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说:“那……就开始工作吧。我们现在就去涌泉村。”

马得福没有想到,他刻苦学习,没有辜负白老师和他父亲马喊水的期待,终于从涌泉村考上农校,走出大山沟,刚刚开始工作,就又要回到涌泉村,而且,接受的还是这样一个工作。

虽然他初出茅庐,没有工作经验,可是他了解涌泉村,清楚涌泉村的每一位村民,其中有十几位他要叫爷,一小半叫叔,大半都能够跟他扯上关系,沾亲带故的。他预感到,那七户人家不容易追回,尤其是带头的李大有。他大有叔不是个省油的灯,光是要说服大有叔就能够想象这次工作的难度。

但是他并不担心和害怕,年轻人心里燃烧着火焰,越是困难越是激发他的斗志,当初他分配的时候,就做好了面对任何艰苦工作的准备,更何况,他对涌泉村怀着浓厚的感情,那里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恋人。

可是,他不明白,像大有叔这样脑子好使的人为什么还要跑回去。他这几年读书,也算是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愈发清楚像涌泉村那样的自然环境,生活有多么艰苦,难道迁移过去的“新家”更加艰难?

他和张树成推着自行车爬上通往涌泉村的坡顶,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玉泉营那边咋样?”

张树成眺望村子周边的秃山荒岭感叹道:“唉,在这儿刨食,人太难了。玉泉营那边,远是远了点儿,四百多公里呢,现在条件艰苦,但以后肯定好。那边有包兰铁路,又靠近银川,离黄河西干渠也不远。未来只要扬水站修好了,黄河水能浇了,那就是平展展的沙石地!肯定能变成又一个‘塞上江南’。”

“那为啥我大有叔他们还往回跑?”得福追问道。

张树成皱眉一叹道:“我拦他的时候,也这么问过,你猜人家咋说?”

得福想了想,又摇摇头道:“猜不出来。”

张树成说:“人家说了,政策光会说未来,未来咋好咋好,啥是未来?那就是还没有来,到底能不能来?谁能说得准呢。”

得福似解未解地想着。

张树成不再理他,回到自己的思考问:“你们村你熟,你说说,咱进村后先找谁?”

得福不假思索地说:“找我大!”

张树成一愣:“你大?”

得福:“我大是代理村主任,也是村里的人精,只要他出面,这个事情肯定能办成!”

张树成笑笑,看着自负的年轻人,心里想着年轻真好,即便是马得福夸口,冲这份志气,他也要信任他。

两人翻身上车,像两名闯阵破敌的勇士,朝坡下冲去。

这个时候,涌泉村村口用石灰写着“涌泉村”三个字的泥墙边,得宝正和水旺、尕娃、麦苗谋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得宝是马得福的亲弟弟,尕娃是得福、得宝的表弟,水旺是李大有的儿子,麦苗既不姓马也不姓李,是村里少有的外姓,姓白。她父亲白崇礼,是村里的小学校长,也是唯一的教师,据说是当年下乡的知青,后来没走,一直留在这里,马得福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之一。

尕娃一边听着得宝分派任务,一边留心着自家的几只羊。马得福和张树成两人旋风似的从坡顶冲下,尕娃远远就看见了,赶紧叫道:“快看,得福哥!”

得宝也立刻发现了得福,忙拉着尕娃藏在了土坡背面,水旺大声地和冲近的得福打招呼,来不及藏身的麦苗也只好跟着挥手:“得福哥!”

得福心里藏着事,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问水旺:“我大在不?”水旺说:“在呢,在村部呢。”

得福又问麦苗怎么回来了,麦苗随口回答说:“明天水花姐结婚,回来送亲。”

趴在地上的得宝听见这话,急坏了,急忙拉麦苗的裤脚说别说咧,小心他哥坏事。

麦苗反应过来,却也不知该如何补救。好在得福听见水花的消息以后就呆愣住了,根本没有留意孩子们的动作。张树成倒是看在眼里,不过他不明白,问:“得福,咋了?”

得福回过神来,强自控制自己说:“哦,没咋,走,去家里。”

马喊水听儿子介绍了张树成的身份,喜出望外,张树成刚刚开口说移民吊庄的意义,就是咱自治区政府要从根本上解决咱这不长庄稼的穷山沟里的人吃不饱肚子的问题,马喊水立刻说我懂,起身就带着两人出门找人。他一边沿着村巷引路,一边憋不住问张树成对得福的印象咋样。

得福尴尬得要死,张树成客气地夸得福不错。马喊水果然是人精,立刻随杆而上,说主任要是看上了,就让他跟你在县政府干,别回农机站了。

张树成面呈难色,没法回答。马喊水自吹他爷在世的时候说过,这福娃子有官相,适合在衙门里干事。得福不满地打断他,马喊水瞪儿子一眼,半真半假地继续跟张树成说这是他的心里话,因为马家没出过官,想出个当官的想疯咧。

张树成被逗笑了,说村主任也是官。马喊水不以为然地说临时的,原来的村主任添孙子,陪老婆进城当爷去了,村里的人推举他凑个数。然后继续刚才的话头说,从前两年得福考上农校,他就琢磨,等得福毕了业,钻破头都要让他进衙门,没想到遇见你这贵人了……

得福再也忍耐不住,厉声打断,跟着又强自控制情绪问先到谁家。

情况一如得福所料,非常不乐观,一家也不配合。

第一家是杨三。杨三直截了当地说不想吊庄,张树成问他为啥,杨三简单说就是不想,再问,杨三直接来了一段顺口溜说玉泉营那地方,“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风三六九,小风天天有”,表示那就不是活人的地方,说啥也不去,坐牢杀头都不去。

第二家是五蹲。五蹲看见他们就捂起脸说:“我没在家”。

三个人面面相觑,得福忍不住问:“你咋能说你没在家。”五蹲瞥了眼张树成和马喊水,冲得福发火说:“叔就是没在家么。”然后亮出满是红疙瘩的胳膊指着说:“半晚上把人咬成这了,再去,怕是会让蚊子吃了,把咱们吊过去,就是给蚊子改善伙食去了。”

第三家是拴闷。拴闷说到了那边难受,心里酸得很,饿。

第四家是立仓。一进屋就让张树成大吃一惊:立仓和他哥光着身子坐在炕头,用一床破被裹着下身。马喊水叹着气解释说他家太穷了,就一条裤子,兄弟三个换着穿呢。

这几家的情况让张树成脸色难看起来,他本来拿着笔和工作日志本,试图记点儿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写下……

最后,他们来到这次“事件”的主谋李大有家。

李大有看见他们过来,叫媳妇翠玲从外面锁门,说他不在家,这自然骗不过马喊水,马喊水带着张树成和得福推门直入,把装睡的李大有从炕上拉起。

李大有也不含糊,躲不过,就索性放开了表演。一会儿递旱烟给张树成和得福抽,跟马喊水抬杠,讥讽道得福吃上皇粮就抽不了旱烟;一会儿抢先告状说马喊水故意背着他领张树成先问其他人话,是想拿他当靶子打;一会儿装模作样地从炕窑里摸出一管眼药膏说自己有沙眼,端端见不了风沙;一会儿又借着走进屋的一只珍珠鸡告状说马喊水杀扶贫鸡吃。

得福忍耐不住,着急地打断他,直接让他给个准话,去还是不去。

李大有抓住这个话头,跟得福胡扯,得福气不过,说李大有自个儿没出息跑了,还领着其他人一块儿跑,扰乱政策,李大有立刻反击得福刚离开山沟几年就忘本,合着外村人对付乡亲,坏了良心……

张树成觉得话不好听,但仍克制心里的失望不在脸上表露出来,劝开两人。

得福让父亲陪着张树成,说自己想去看看白校长。马喊水瞪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白校长把你教出来,那是该看的人,你必须要去。

得福明白父亲是警告他不要去看水花,心里黯然,也不知道如何解说,一脸颓丧地来到白校长家,两人说起吊庄的事。

白校长心里是支持的,也明白到了那边就能够慢慢脱贫,但也担心到了玉泉营就是开荒,是要从头开始,第一个是要凑够盖房的钱,第二个是种庄稼,玉泉营那是一片戈壁,先得整地,可整地的钱在哪儿呢?

得福说都有办法,可以先去旁边的农场打工挣钱,挣到钱就能盖房子。

白校长还是担心,万一挣不到钱,或者吃不了那苦,不还得跑回山里来?那可真就成了“吊”庄了,把人吊那儿了!

得福说要相信政府,吊庄是国家搞起来的,政府肯定不会不管。

白校长感叹得福出去读书,有见识、有出息了。

麦苗回来,自然说到水花的婚事。

白校长感叹水花可惜了,当年她父亲李老栓要是同意她考学,不见得考得比得福差。麦苗说水花姐能干,只是她父亲李老栓整天躺在炕上叨叨地骂人,拿这么好的水花姐就换了一口水窖、一头驴、两只羊、两笼鸡,然后直接说水花姐喜欢的是得福哥。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白校长制止麦苗,得福摇头苦笑,示意没有关系,可是他的心里,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白校长说他出息了,可是他现在就算进了政府工作,也拿不出水窖和驴!再想到涌泉村的女子,为了一头驴就能许人,他的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激愤。

这个时候坐在村委会的张树成心里也不平静。

下午的走访,让他更加真切和深刻地了解了这里生活的艰苦,也清楚了涌泉村村民们的不容易,他对着油灯在工作日志本上奋笔疾书,写着自己的思考。

马喊水端着食盘进屋,不好意思地放在炕上说就这条件,主任凑合着吃一顿吧。食盘里面只有两碟干菜和一碗面,几个蒸洋芋。

张树成不客气也不介意,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马喊水抱怨村民思想落后。半晌,他拿定了主意,说他有一个新的想法,村里能不能把指标重新分配一下,另选七户咋样。杨副县长给他限了时间,他只能暂时放下其他想法,先考虑解决摆在面前的问题。

马喊水略一想,当即反对,说这不是打仗,一排冲不上去,换一排继续冲。李大有带了坏头,现在村民都觉得那边苦,没法活,谁都不愿意过去,换谁都不会去。

张树成坚持自己的想法,说他想试一下,明天开个村民大会,跟大家好好讲一讲国家政策,讲一讲玉泉营那边的真实情况,跟村民们好好沟通一下。

一向对张树成恭敬有加的涌泉村代理主任这下罕见地坚持反对,说村民不会信,他们宁信李大有。

两人都固执己见,正说得不可开交,得福正好回来听见,走进来对马喊水大声说:“大,你就听张主任的,明天必须开会!”然后拉着他父亲出门。

父子俩走出老远,估计张树成听不见了,马喊水才埋怨得福当着主任面吼他,得福不说话,马喊水叹气说得福不理解他的苦心,他看张树成是个好人,又是得福的顶头上司,才不想叫开会,不然李大有、五蹲、拴闷那些人,肯定会在会场上弄得张树成下不了台,在村里人面前丢人没面子,得福立刻接话说所以就要想想如何帮张主任。

马喊水说他没有那个本事,得福不信,说他从小就知道,这村里没有能难住他父亲的事,这任务他父亲一定能完成。马喊水说凭啥,得福说凭他是村主任。马喊水说是代理,不稀罕,明日就辞了。

这个时候,得福突然拉住马喊水的胳膊,用一种非常认真的表情乞求说:“大,要辞你也先把这个事办了,能成吗?”

他跟着给父亲解释,他刚去报到那天正巧遇见杨副县长批评张主任,杨副县长给张主任说了狠话,这事完不成,张主任的日子就不好过。而且,他也在张主任面前说了狠话,说这事他大肯定能办成。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干的头一项重大工作,真要办差了,他以后还咋在张主任手底下干事。

马喊水愣住。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这个儿子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他的心被触动了,却不说话,倒背起双手,突然转身低头向另一个方向疾走。

第二天一早,张树成、得福、马喊水去往村委会,路上远远看到迎亲的队伍往李老栓家走。

得福听见唢呐声,怅然若失。

马喊水笑着说,事还真凑一块了。

张树成心里也知道今天开会,时机不好,但杨副县长的时间限制摆在那里,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三人到了布置成会场的村委会,等待着。

陆陆续续有村民进来。

突然得福妈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叫道得宝跑了。

她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那上面是得宝的留言,说出去打工挣钱了。

马喊水不以为意,说又跑了,能的他,一天天都让他妈给惯的!寻回来腿给他打断!

村民顿时嚷嚷起来,李大有在一旁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对马喊水说得宝就是得管,心野得很,不像他家水旺,从来都不胡整。

两人正说嘴,李大有媳妇翠玲跌跌撞撞跑来,说水旺也跑了,跟着得宝跑了。

紧跟着,尕娃妈和白校长也跑来,说尕娃和麦苗都不见了。

这下众人乱成一锅粥,猜测多半是四人一起跑了。李大有埋怨白校长没有教好学生,白校长自责,几位母亲互相埋怨,焦急哭闹。张树成冷静地判断,说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集体行动。他首先让大家冷静,不要吵架,耽误追娃的时机。然后分析四个少年可能外跑的方向,无非是去县城搭汽车,或者顺着山沟往外走。白校长补充说还有铁路,邻县正在修铁路,好多学生没见过火车,都嚷嚷着想去看。麦苗也问过,要看火车是咋走的。

张树成看大家都赞同分析,跟着分派人手往这三个方向追:得福年轻,体力好,骑车子顺着铁道追;马喊水和李大有带领村民在附近山沟里找,能找多远找多远;张树成自己跟白校长一路,去县里找人。

三路人马正要各自出发,李老栓突然捂着被打破的头冲进村委会院内,一边叫救命,要打死人了,一边把村委会办公室的门一把关上。

还没等马喊水等人反应过来,安家舅舅就带着五六个年轻人冲进了院子,堵在院子门口。

安家舅舅在门外大叫:“李老栓,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村民们也都纷纷往村部赶来,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混乱。

马喊水和得福都看向张树成,经过刚才四个少年离家的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等着他拿主意。张树成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断然对得福说:“得福,你先去找娃娃们,这里我们来处理。”

得福点头说好,蹬车冲了出去。

张树成再冲马喊水点点头,马喊水率先出门,喝止正在拿棍子砸门的安家人,厉声道:“你们是谁!这是干啥!”

安家这次前来迎亲,带了村里一小半的人来,当然不怯,安家舅舅出头反问:“你是谁?这儿没你啥事,我只找李老栓。”

马喊水报了身份,是涌泉村的主任。安家舅舅更加来劲,说他是苦水村安永富他舅,李老栓骗婚,收了安家的彩礼,答应把水花嫁给他外甥,说好的今天来接亲,结果人来了,李老栓又反悔了,骗他们说水花跑了,耍起赖来了。他还要马喊水交人。

李老栓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不敢出来,扬声说他没骗人,水花是昨晚上自己跑咧,她一个大活人能把她藏起来嘛。女子是给安家了,自己出去找去。又哭诉安家打人手太黑,把他打得太可怜了。

苦水村的村支书也骑着车赶到,更多安家的亲属和村民来到,双方势均力敌,更加闹得沸腾。

张树成一看双方情形,心知安家说的应该是事实,一瞬间想到,水花是不是跟得宝他们一块跑的。再看安家群情激愤,他挺身上前站在剑拔弩张的双方中间。

马喊水赶紧介绍是从县上来的领导,安家舅舅得理不饶人,说领导在更好,让领导也给评评理:“这自古娶媳妇有没有你收了彩礼不交人的道理?这事走到哪儿我们都有理,我们不怯。”

跟着安家舅舅的几个年轻村民也随声附和。

苦水村村支书听见有县里领导在,立马上前制止年轻人,叫大家都别吵了,听领导说。

张树成扫视众人:“这事我也听明白了,李老栓这收了彩礼,要是他女子自愿嫁到你们苦水村,那自然是好事。现在人不见了,应该先把人找着,找着人,听她说嘛,她要是不愿意嫁,那你们也不能逼着人嫁,那该退彩礼退彩礼,有啥事过不去的。但你们现在要是把人打坏了,这事性质就变了,弄不好你们要吃官司的。李老栓,你先出来。”

李老栓胆怯地说不出来,怕被打。马喊水吼道:“张主任让你出来你就出来,你怕个啥!”

李老栓才不情愿地打开门捂着头走出来。头上的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

马喊水趁机大声说:“你看看,这都给打成啥了。这要闹出人命来了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家舅舅还要闹,苦水村村支书骂他混账东西。

张树成看着他们建议说:“安书记,你看李老栓伤成这样,先让人去把伤处理了,回头再让马主任带着他去苦水村,咱两村的村书记都在,做个见证,把这个事处理妥当了。你们看这么弄能成吗?”

苦水村村支书点头表态,说听领导的。安家舅舅还是不想走,苦水村村支书示意年轻人拉他,又招呼其他的苦水村村民,总算把众人劝着离开了。

张树成木着脸看着渐渐散去的村民,心里无奈地叹气。这个小小的村子,算是海吉县这片贫穷土地的缩影,问题多,矛盾多,要从根本上改变面貌,治理贫穷和落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大的力气,需要多少时间。可是现在,他得治标,得先处理这次新娘子逃跑的纠纷,不然可能酿成群体事件。而且,现在也只是暂时压住了,后面肯定还有反复。又想到这次来这里是为了吊庄,为了追回七户逃跑户,可是就算追回了,也只是暂时治标,将来治本,还有更加艰巨的工作,心情更加沉重。

得宝四人是天刚亮时离村的。

谁也不知道四个少年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现在的生活非常不满,对涌泉村举目四望全是山沟,顿顿吃洋芋的日子不满。山沟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吸引着他们,值得他们去冒险,去探索,他们渴望换一种生活环境,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活法,一种新的人生。

尕娃带了五元钱;麦苗带了一卷毛票,这是她积攒下来的所有家当;水旺提的是半袋子蒸洋芋——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和勇气。

他们渐渐远离涌泉村,情绪慢慢从紧张变得兴奋。他们开始奔跑,呐喊,互相取笑,打闹……

然后,背着背包的水花出现了。她有双好看的大眼睛,温顺但也透着些倔强,头上系着条浅藕色纱巾,这让她显得格外俊俏。

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几下眼神的对接,他们就汇合在一起。

或者是因为四个孩子的“阴谋”触动了水花,又或者是她心中一直藏着对现在生活环境的愤怒和对未来生活的期望,这一切促使她做出这种惊人的举动。

她想过她父亲,也为他担心过,担心他应付不了安家,可能会被打,可是一想到李老栓相当于卖女的行为,又毫不犹豫地紧跟着四个孩子向前奔跑。

然后,他们看见了铁路,看见了火车。

这就是他们的“阴谋”,也是他们的计划,他们就想上了火车跑得远远的。

他们上了一辆货车的守车车厢,坐在车厢的地板上,等着出发。

他们一边狼吞虎咽吃着蒸洋芋,一边说着听来的遥远城市兰州、西安,说着那里的牛肉拉面和孙家羊肉泡馍。

然后,麦苗从窗口看见了骑车追来的得福。

然后,五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得福进入车厢。

得福满脸汗水,脸上表情复杂,焦急、痛苦、倔强、愤怒……

他的体力完全透支了。

为了追上逃跑的他们,他从早上一直全力冲刺:山坡、山脊、平原、戈壁……

他有一种错觉,他把短短这两天遭遇到的全部挫折都当成了脚下崎岖的山路,只要他能走下去,就一定能看到希望。

然后,他追到了铁道,追上了他们。

但是他没有想到水花会和这四个孩子在一起。

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纯粹是出于一种惯性,他还是走上前去抓住得宝扔出车厢,呵斥:“回去!”

麦苗、水旺和尕娃紧随得宝出了车厢。

只有水花抱着膝盖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满眼泪水地望着得福,颤声问:“你是要抓我回去嫁给安永富的吗?”

得福表情复杂,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出车厢又返回来,把口袋掏了一个遍,掏出五元,二元,一元,钢镚,全都塞在水花手里,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给,拿着,县里有招工的,但是县里太近了,他们能找到,跑远了你又不熟……往北走!到银川,再远点到兰州也行。我听县里的同学说过,那边好多小店都招工,找工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骗了。女娃一个人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说罢转身跳下守车,推着几个孩子往回走。

水花奔出车厢,看着他们的背影,内心挣扎着喊了一声“得福”。得福回头。水花问她大好不好,得福迟疑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出来的时候安家人正堵在村部闹事,然后安慰说他大马喊水和县里吊庄的干部都在,肯定能处理好。

水花表情复杂地看着得福和孩子们离去,孩子们也频频回头,不甘心地看着水花。

逃跑的四个孩子中,尕娃的父亲十年前就一个人离开涌泉村外出打工了,杳无音信。父亲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大部分时候在村民闲谈中是一种羞耻,所以他比所有的孩子都渴望逃跑。离开涌泉村对于他来说,有双重的意义。水旺的爷爷当年参加过革命队伍,经历曲折而精彩,在爷爷的故事中,外面的世界无比诱人——尤其是对比涌泉村的贫穷和艰苦,他也是积极的离开分子。麦苗的父亲是教师,自小的耳濡目染让她清楚地知道外面肯定比涌泉村好,所以得宝一撺掇,她就响应了——她跟得宝互相有着朦胧的喜欢。

至于这次逃跑事件的“主犯”得宝,正像李大有说的那样,一直就“心野”。尤其是他哥得福外出读书后,他就更不甘心像父辈一样困死在这山沟沟里,以前也尝试过,这一次失败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又一次尝试而已。

四个孩子回到家里,待遇各自不同。

麦苗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溺爱,看到女儿平安回来,白校长并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责罚,而是给女儿端上了一碗热粥,但麦苗却未能察觉父亲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内心波澜,还只当是父亲根本不在乎她。麦苗从包里拿出当年的全家福,望着上面的妈妈出神,白校长看着女儿,心中酸楚。

水旺也没有受到特别的惩罚,一回到家就因为跑饿了端起盆大口吃面,他爹李大有蹲在一旁抽旱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没有说话,倒是他爷爷李运胜似乎对他这次逃跑很感兴趣,问他是不是跑出山了,是不是看见铁路了,是不是看见火车了,是不是坐上了,当水旺得意地回答说是后,李运胜讥讽说:“坐上了还能让抓回来,羞你爷的人呢。”

李大有在一旁终于表示不满了,觉得这么随便逃跑多少得骂几句。李运胜转头又讥讽儿子,他对水旺说:“你大拍着胸脯要去玉泉营吊庄移民,人去了,屁股都没坐热,就被一场风给刮回来了……”

李大有辩解说那不是风,是沙尘暴。李运胜不屑地一哂,说:“沙尘暴咋咧,能比国民党的炮弹枪子还厉害?”

李大有被噎住。

李运胜又对水旺说:“你爷像你这么大,都参加红军了,开始走长征了。”

李大有揭短似的吐口烟,悄声嘟囔说:“人家走两万五千里,你才走了二十几里地,就吃了马家军的枪子儿……”

李运胜脱下一只鞋砸向李大有,李大有闭嘴,拾起身躲进屋去,“肇事者”水旺倒成了旁观者。

尕娃也没有受到惩罚。他妈自然舍不得责骂,还担心他下次又跑,唯一有资格管教他的马喊水,他舅舅,在他和得宝之间自然选择了责罚得宝。

得宝一回家就被马喊水捆绑在长板凳上。

然后把羊鞭泡在饮马槽里,准备“大刑”伺候。

得宝他妈也不敢劝,只能蹲在得宝身边一边责怪一边支招:“得宝,妈也心疼你,可是不打你,你不长记性,等一会儿你爸打你的时候,你就使劲喊、拼命地喊,喊的声大了,他就不打了,听到没?你不要犯倔啊,像上次一样,都快把你给打死了,啊!”

马喊水提起鞭子,拉开得宝妈,狠狠抽下。

得宝浑身抽搐一下,裸背上就起了一道血印,但得宝偏偏咬着牙不出一声。

尕娃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身子也是一抖,眼里涌出泪水。

马喊水捋捋鞭梢怒冲冲地喝问:“还跑吗?”

得宝毫不屈服,大声喊:“早上煮洋芋,中午蒸洋芋,晚上烤洋芋……我叫洋芋吃够了,我就想出去……”

马喊水猛地又是一鞭,愤愤道:“你以为外头就是吃香喝辣的?尕娃他大跟你一个想法,二十上跑的,说新疆好,能挣钱。这一走,快十年了,是死是活都没个音信儿。你大有叔他们争着抢着要名额要吊庄,去了咋样,一晚上都没熬到亮,就窜回来了,打死都不去了……你还想跑?还敢带尕娃跑?我让你跑!跑!”马喊水越说越气,边说边抽。

得宝终于忍不住了,被抽得失声惨叫。

尕娃惊吓得捂着脸哭。

得宝妈冲过来拦住:“马喊水!没完了你!看把娃都打成啥样了吗你?”

马喊水借势松了羊鞭,但嘴里还说着:“叫你让开。”

得宝妈、马喊水争执间,有村民跑进来,喊道:“苦水村又来打人了,出人命了!”

马喊水赶紧丢下鞭子出门,得福和张树成也从村部闻风急奔出来,众人一起往李老栓家赶去。

李老栓家已经闹得像锅粥。

安家人趁着夜色悄悄摸进来,把李老栓堵在家里,瓮中捉鳖,安家舅舅和几个男丁用早准备的麻绳把李老栓绑了个结实。

“你们要干啥?”李老栓满脸惊慌地问。

安家舅舅恶狠狠地恐吓道:“李老栓,别以为白天有当官的给你撑腰,我们就不敢动你。”

李老栓昂头争辩:“不就是彩礼嘛,我退给你还不行吗?”

安家人气不过,用力推攘,李老栓呛了一口地上的灰,猛烈咳嗽起来。

安家舅舅继续推攘呵斥:“退?你以为光退个彩礼钱就完了?还有酒席的钱,接亲队的钱都花出去了,你咋赔?你赔不起!我们也不要你赔钱,我们就要人。”

安家舅舅手一挥,安家男丁推着拉着李老栓就往外走。

门口已经围上了涌泉村的村民,阻挡安家带人走,双方拉扯,涌泉村人少,安家快要闯出院子,一人大声喝道:“咋了,咋了?弄啥呢?干啥呢?干啥呢?咋回事?不是都说好了吗?不是叫你们慢慢商量着办吗?咋个又来了?”

马喊水带着得福和几个村民赶到了。

安家舅舅上前说:“是这样的,这个事情是我们两家的事,对不对?我们来的目的很明确,只要谁把钱给我们退了,我们马上就走。”

马喊水甩头:“钱不钱的我不管!不能在我村绑人!”

村民们纷纷跟着嚷道:“对,对。把人放了,放人!”

杨三也在一边嚷道:“就是,就是,再没完没了的就打你!”

得福在他父亲身旁皱眉。

安家舅舅大声叫道:“赖婚还有理了?就不放。”

马喊水沉下脸:“来我村绑人,还有没有王法?”

安家舅舅见村民越围越多,脸上害怕,却也不退,安家人一个个扬起手中的家伙,准备拼斗,村民们虽然知道这是李老栓不占理,但毕竟也得护着自家村里的人,双方一触即发。

突然人群被人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村民一个个脸露惊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水花!

逃婚的水花竟然在这时候回来了。

村民两边分开,水花一步步走进小院,面无表情,眼圈通红,脸有泪痕,背上背着背包,显然是一路哭着回来的。

得福一下子就愣住了,想上前,又忍住。马喊水也吃惊地张着嘴不知道说啥。

安家人看水花回来了,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家伙。

水花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李老栓身边,替她父亲解绳子。

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马喊水、杨三……她看到了得福,脸上表情终于松动,挤出一个微笑,泪水却同时流了出来。她凝注着他,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然后,她转头,心如死灰般对李老栓说:“大,我嫁,我听你的,我嫁!”声音很低,可是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似乎带着一些柔弱,却又显得很笃定。

李老栓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突然就有了泪。

所有的人都看着水花,看着她爹,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

得福也看着她,看着一切,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无奈,又是痛心,却偏偏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这天晚上,村里大部分人早早就上了炕,整个涌泉村也似乎比平时安静了很多。

但是村委会还亮着灯,灯下的三人心情都不平静。

马喊水吧嗒吧嗒抽着烟,张树成在屋里来回踱步,得福坐在桌边发蒙。

三个人此时各有心事,马喊水是遇上村里这逃婚的事闹心,张树成是完不成吊庄任务烦心,得福则是亲眼看见了水花的遭遇,深受打击。水花与命运抗争失败只能认命,这让得福非常心疼和无奈,这封闭的乡村愚昧老旧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这是他不曾清醒认知的事实。

马喊水憋不住劲儿,首先开口说:“张主任啊,我看,这事还是不成啊,你跟县上汇报一下,咱涌泉村搬迁的事行不通,看看县上怎么说。”

张树成摇头。他不能像马喊水一样打退堂鼓,杨副县长可是给他下了狠任务的,而且,他看问题自然比一个涌泉村代理村主任看得更深刻。他严肃而认真地说:“我知道难,但是每个村都有指标,得完成啊!你不去,我不去,哪个村儿都不去,那吊庄猴年马月才能建设起来,不还得再受上两辈子的穷!”

这番话是说给马喊水听的,更是说给得福听的。他看着马得福,心里对这个年轻人充满期待,尤其是知道了水花喜欢得福却被她爹强嫁去苦水村,他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马喊水面露难色,摊手说:“人家不愿意挪窝,咱也不能拿铁链子拴着人家去呀,这也不符合政策吧?”

得福欲言又止。

张树成沉声说:“开村民大会。”

马喊水大吃一惊,得福站起来,表情坚定地说:“开会。”

得福决定暂时把水花的事放在一边,无论如何都要以工作为重,无论如何都要支持主任,同时他觉得开会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尤其是在现在找不到办法的情况下。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院子里,一张条桌摆在院中间。

张树成和马喊水坐在桌边,得福趴在桌前,摊开会议记录本,准备记录。

村民们席地而坐,围成了一圈,李大有、五蹲、拴闷、杨三、立仓等人也分坐在人群里。

马喊水冲村民咳了一嗓子说:“今天我这个代理村主任要办正事,都把耳朵竖起来听着。下面先由县上的张主任讲话。鼓掌!”

人群里稀稀拉拉有几声掌声。

张树成也不见怪,翻开他的本子,看着讲了起来:“涌泉村的父老乡亲,我先把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是咱们海吉县吊庄移民办公室的张树成,今天来给大家开这个会,就是要……”

突然李运胜出现在会场。

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让座。

马喊水也起身扯着嗓子喊:“老支书!老支书!上来!你上来坐!”

张树成见状,只好先停了讲话。

李运胜冲马喊水摆摆手道:“我听得见,让县上的同志接着讲!”

李大有拎着他坐的小板凳走来摆好,让父亲坐了,悄声道:“你回去吧,多大岁数了,还来这儿凑热闹……”

李运胜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脸看向张树成。

马喊水瞥了一眼得福,又冲张树成道:“主任,接着讲,接着讲。”

张树成接着讲道:“好,我接着讲。我也是咱海吉县的人,咱这地方有多穷多苦,我和你们一样清楚。上面为啥要让咱搞吊庄移民,就是想把咱这一块山荒坡陡、缺水没路、条件艰苦、不宜生存的村镇,优先安排吊庄搬迁。吊庄就是咱原籍的房子耕地都不变,在玉泉营那边再划块耕地和宅基地,建个新家,定居发展,生产自救。咱村里去过的都知道,那块地方东起黄河西干渠,西接沿山公路,南边是莲湖农场,北邻固宁,东西5.2公里,南北3.75公里,总土地面积29200亩,可改造用地21100亩……”

拴闷忽然起身打断道:“那都是沙石地,没钱,拿啥改造?”

杨三接话道:“干渠离地远着呢,啥时候水才能通到嘛。”

五蹲捋起袖子飘风凉话:“那里蚊子比咱这儿的苍蝇都大,咬人就像吸血,我这胳膊就是让咬得肿成这了。”

众人顿时上前围观,议论纷纷。

张树成一时无法讲下去。

得福不安地看了一眼马喊水。

马喊水却一脸平静,只听不语。

张树成提高了声音讲道:“大家静一下,静一下。这几个村民讲的情况基本属实,我也去过,我也要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那边的情况,目前确实还比较艰苦。但咱县上去了好几十户了,除了咱村的七户跑回来了,其他人都坚持留下来了,为啥?因为他们相信,基础设施有政府出钱建,扬水站有政府出钱修,艰苦几年,等浇上黄河水了,那儿打的粮食肯定比咱这儿多得多,发展前景也肯定比咱这儿好得多。咱今天之所以开这个会,是因为咱村原来报的七户吊庄的全都跑回来了,县里为了完成市里分配的指标,要求咱村上另外再报七户,把空缺的指标给补上。情况我介绍完了,希望大家好好想想,愿意的就可以在得福那儿报名。”

村民们听完议论纷纷,李大有出了声:“张主任,你不能老揪着我们几个回来的说事嘛,也不能光说远的,以后会咋样咋样,你也得说说近的,现在去了能咋办?黄河水浇不上这几年咋弄?吊庄了还得自己盖房,村里人砸锅卖铁,有几家能凑够盖房的钱?还有吃的、喝的咋解决?”

村民纷纷吆喝道:

“就是的。”

“说得对。”

“我们去了吃啥喝啥嘛。”

张树成一时无语。

得福急得又看了一眼马喊水,马喊水仍然面无表情。

场面一时混乱,嘈杂声四起。

李运胜猛咳了一声,缓缓站起身。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望向李运胜。

李运胜冲张树成道:“张同志,我想听一下,那些没回来的吊庄户,他们留在那儿咋过活?”

张树成马上回答道:“是这样,那里靠近国营农场,离周围乡镇和银川市区也不远,好多吊庄户都想好了,准备去农场和附近乡镇打工,边打工赚钱,边盖房子收拾地。这方面咱县上也跟当地政府有协商,请他们多照顾咱进城打工的人员。”

李运胜:“这不就行了嘛,人有出路,还当啥逃兵呢嘛。”

李运胜说着,瞥了李大有一眼。李大有不满地躲开李运胜的目光。

李运胜又冲张树成道:“张同志,我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知道我涌泉村人穷,但再穷也不能把骨气穷没了。昨晚上半夜,喊水跑来找我商量,要我和他一块带头报名,说我两家要不带头,村里就不可能完成这七户指标,就拖了全县的后腿。我还以为是多难的事情,心里还打鼓。刚听你这么一讲,能打工,能挣钱,这算啥苦嘛,有奔头就不算苦,没有奔头才是苦!其实从昨天,村里几个娃要逃出山活命,又让抓回来,我就一直在想,咱这在座的满嘴齐牙的大人,还不如几个娃娃有魄力!在咱们这儿活不好,换个地方活有啥不好的?”

众人听着,默然不语。

得福感激地望了一眼父亲。他现在明白了,肯定是昨晚马喊水偷偷去找了李运胜,安排了这一张决定胜负的底牌。

张树成正要说话,李运胜又抢先说道:“张同志,你放心,涌泉村不会拖全县的后腿。今天这个会,咱就不开咧,你先把我和喊水两户登记上,谁愿意去续着写。没人去,就在原来七户里头抓阄。当时都抢着要去,现在想耍赖?哪户敢不去的,我和喊水商量好了,今年的救济粮就给他扣了,发给愿意顶他去的人家!”

李运胜说罢,转身离去。李大有不满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马喊水这个时候才转过头,故意冲得福咳了一声,得福笑了,父子二人互做鬼脸。

张树成望着离去的李运胜,又看着马喊水父子互做鬼脸的样子,心里恍然。

他慢慢合上工作日志,面露感动,眼圈渐渐发红……

同时,这位吊庄办主任在心里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