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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比我聪明,所以你早就想明白了吧?我没有,尼卡和他的三个同僚也没有——就算有也没说出来。但别忘了,我们累得骨头散架,而且怕得要死,远远不是最佳状态。而且,请对我有点信心好吗?我在一个小时后醒来,立刻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了。
一万三千具赤裸的尸体……如果你是城墙上的哨兵,看到远处头盔和矛尖上闪烁的日光,你肯定会想,太棒了,普利斯卡将军动作真快,已经教训完野蛮人回来了。于是你冲下面的卫兵大喊,叫他们开城门。
哨兵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支军队手和脸的颜色不对?如果我是敌人,我会让手下穿上缴获的盔甲,再在裸露的皮肤上擦些污垢。谋划这一切的人真够聪明的。他到底是谁?
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回,你在半夜醒来,全身发抖,不可能再次睡着了。我点灯,开始整理晨会笔记。
出发前,我做了一件几乎从来没做过的事,我下令阅兵。
我想他们肯定吓坏了。他们意识到自己成了真正的士兵,要上战场的。他们排好队,像石头一样安静冰冷,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我来回走了几圈想道,老天帮帮忙吧。
绿角有至少一万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刚刚在一次完美的伏击中屠杀了一整支帝国军。而蓝角是四千名惊恐万分的工兵。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把剑,这是必需的。军需官会把它交给你,用油布包好,中间盖着某个检查员的印章。你肯定想问,为什么?军需官会熟练地给出五个传统上的标准回答之一。到了需要的时候,你会从印章处打开油布,履行自己的责任:清理油脂,打磨并抛光锈斑,准备好接受检查——接受检查,这就是为什么,非常神奇。如果你是一名工兵,你得到的就是13-A型——不是15-A型,那是人体工程的杰作;也不是14-A,那是皇家军队四十年来可靠的保障。你得到是13-A,两边平行,剑尖沉重,剑柄是菱形的,会把手腕磨出老茧,剑刃很厚,钢的质量和回火度都不太好。因为13-A是为了省钱而做出的产品,七十年前就有人发现不好用了。但他们制造了二十五万把这东西,没人想要就硬塞,一把也不浪费。对有些人来说正好合适,比如厨师、军乐团、文官、担架工和工兵,以及其他从来用不上这废品,但需要接受检阅的人。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有剑,因为总是有笨蛋把它弄丢、弄坏,或者拿它去换一夸脱苹果酒。我给这些人发了斧子。我们有很多斧子,头有三磅重,白蜡木直手柄,非常适合砍木头,在战斗中毫无用处,还会让人送命。约有一百人带了弓箭,其实私带装备是不合规矩的。但新鲜的肉能给吃军粮的士兵们加餐。这些箭无法穿透铠甲,但能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杀死一只鹿。
说到盔甲,对了,我们没这玩意儿,只有军方发的一件厚外套——二十层亚麻布,中间夹着劣质棉花,剑可以轻易刺穿,大部分长矛和某些箭也可以。穿在身上热得要命,而且影响行动,不过比什么都不穿还是要好些。真正的士兵在这件外套之外还要裹一层铠甲。其实我们也领到了,但不用说,没人带出来。头盔、盾牌、铠甲、护膝、护腿、肩甲、胫甲、护手、护颈和护肘全都没有。真棒。
我在奴隶营遇到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要乐观。他死于坏疽,死前的最后几天一直在呻吟,这是一件很难乐观的事。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直努力乐观。现在,我知道我们缺什么了,这不需要专门去想。问题在于,我们手上有什么?
我想集中精神,但某个傻瓜一直在旁边干扰。“阿塔瓦杜斯还是气不过,”在塔伦特十字山脚下艰难攀登时,尼卡哭丧着脸说,“他说他要检举你。”
“行吧,”我说,“他有这个权力。如果回城后还能正常面临检控,我会很高兴的,相信我。另外,有个事帮我合计一下。”
尼卡摆出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什么事?”
“这些混蛋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
哎呀妈呀,一个大个子在我面前努力思考。“舍尔登人?”
我摇头。“不是,”我说,“舍尔登人总共只有大概一万八千名成年男性。他们是小偷,不是战士。而且,他们得全部聚在一起,并确保不会自己人砍来砍去,可能性极小。”
“但他们攻击了克拉希斯,而且……”
一边爬一边说话让我喘不过气。“他们的特长是造船,”我说,“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工匠。”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他说,“我对人文风物不感兴趣。你之前还聊过什么人来着?赫斯人?”
当然,尼卡是没问题的。他可以一边唱特伊德尔清唱剧里的咏叹调,一边走上坡路,坚持一整天。不过,在脑子和肌肉之间,我还是选择长脑子。“赫斯人以放牧为生,”我说,“他们在高地上养着数量庞大的羊,居无定所,走到哪儿都会带上羊、女人和孩子。他们的军队充其量就是一百来个横冲直撞的勇敢年轻人,唯一的使命就是抢些值钱的东西给新娘添置嫁妆。大多数时候都只对自己人下手,只在最困难的时候去骚扰外族。而且,他们很怕罗珀人。按照他们的传统,死人是要火化的,你们的肤色会让他们联想到从火焰里升起的鬼魂。所以绝对不是赫斯人。”
他听得很恼火,我的话让他想起自己有好多东西都不懂,这让他不爽。“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北边和东边有几百个部落,他们四处游荡,打来打去。有些部落我们压根没听说过。”
“的确,”我说,“比如阿尔巴人、马尔蒂特人、赛克-费依人、西比洛特联盟、格莱雅的弗洛斯人、普瑞扎达人……”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不应该跟他开这个玩笑的,“但他们就像海滩上的波浪一样。大洋深处狂风暴雨,海岸就会出现潮汐波。阿尔巴人赶走了马尔蒂特人,马尔蒂特人赶走了赛克-费依人。最后的赢家是巴塞内人,他们漫山遍野,试图突破冰封的爱斯塔尔,第七军不得不出去阻击。这些事情不是一夜之间发生,我们之前就听说过。”我想起了几次军方会议,改口道,“我听说过。”
他看着我。“我可没听说。”
我摇摇头,“我去过很多地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和帝国完全没有接触的人。他们会带来各种消息,举族迁移这种大事,一定会有传闻的。”
“并没有,没人给我带来什么消息。”
我让他伤脑筋了,没人喜欢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域。“所以你觉得他们是谁?”
我没回答,不想再伤害他。
从都城到凡诺迈-伊耐的乡野间,皇家林地里的鹿和野猪会跑到平民的菜地里吃菜。不用担心被射杀,因为平民杀死皇帝陛下的动物将面临五年劳役。站在任何一座稍微高点山丘上,你都会看到不少于十二座农场。白色的屋子,金色的茅草顶,肥沃的绿色田野周围立着笔直的树篱。异想天开的时候,我会想象自己退役,买下了其中一个农场。再往北,土地逐渐抬升,可以看到漂亮的葡萄园。问题是,这些屋子里住着很多人,他们整天在屋外工作,会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比如我们。他们停下手上的活,一道道目光投过来。
一个老人走到院门前,愤怒地盯着我们。我停下来,给了他一个友好的微笑。“打扰了,”我说,“这几天有军队从这里经过吗?”
“你是谁?”
我捅了捅尼卡,他擅长跟人打交道。“帝国工程兵波泽思上尉。”他说。
噢,他那标准的发音,农民最喜欢了。“三天前,长官。”甚至叫长官了,“半夜经过的,走得特别快。”
我有个朋友,肚子在一场混战中受伤了。我们把他扛到医生那儿,医生拔出箭头,发现上面全是锈。众神啊,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强行军,”队伍重新出发,尼科压低声音说,“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扎营过夜,而他们甚至连觅食都省了。”
“因为没必要,”我说,“普利斯卡将军免费赠送了大量现成的粮食,而且,他们可不想引起注意。”
尼卡沉默了。挺好,我能好好想事情了。
那么,从白熊十字路口开始。我们是向右拐的;左边是通往城市的大路,右边通向海岸,途经银光河。这条河位于一个很深的山谷里边,两旁树木繁茂,地形有点像斯宾顿林地——这一点,我手下所有勇敢的士兵都一清二楚。山谷尽头是贝尔-瑟普蓝。当然,在这之前你会先走到银光河和伊思奈尔河的交汇处。
也许你从没研究过这地方,没事干吗研究这个?但这里很有趣。让我带你们回到五个世纪前的大瘟疫时期吧。瘟疫结束后,尤里克三世陛下认为肮脏会让人生病,没人敢反驳他;所以他成立了“粪便巡逻队”,并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这群模样凄惨的人会在黎明前出动,负责清空各家各户的粪桶和尿缸,收走发臭的食物、发霉的床单、死狗和破烂,以及所有尤里克确信会导致大面积死亡的垃圾。这些东西的一部分会被装车送到农场,种出美味的卷心菜。尿液被送到浆洗厂,剩下的则被装进大型平驳船运出城,沿着伊思耐尔河来到交汇处的贝尔-瑟普蓝,继续行进大约四里,抵达一片能把驳船推回港口的乱流,扔掉垃圾,然后沿岸返回城市。这样一来,满载的驳船顺流而下,而回程的空驳船也会被自然而然冲回去,很聪明。想出这个路线的肯定是个工程兵,虽然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是赌博吗?不,这叫问天打卦,给众神列出选项。如果祂站在我这一边,那就如我所愿,否则就随祂高兴吧。如果按照祂的计划,运屎船此时还在伊斯耐尔河上,或者在贝尔-瑟普蓝的码头,我们就还有救。如果船已经掉头回城,那祂显然不想让我们拯救都城。我们可以搞几艘船,扬帆远航——最好能去阿姆派,我喜欢那个地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罗珀人在阿姆派的奥尔比亚建了一个强大的殖民地。当然,说不清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是否仍然存在。
我相信奥尔比亚依然存在。其实我对奥尔比亚的信心比我对祂的信心还要强些,但从来没机会去探索答案。来到贝尔-瑟普蓝,我们发现驳船被绑在码头,船员不见踪影。他们白天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当时,回家的路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三,他们迎面遇上许多小船,沿着海岸拼命划桨。船上的人大喊着让他们回去。不要进城,他们说,都城被围困了。城墙外有大概一百万野蛮人,城里没有士兵。我们及时逃了出来。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去,你会被杀掉的。
于是驳船掉头回了贝尔-瑟普蓝。船员们仓促开了个会,便很快解散了。他们大多数泡在酒馆,把全副身家换成了酒。既然看不到明天,还存钱做什么?我让手下把他们召集起来,跟他们谈谈。
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士兵,我告诉他们,我们会拯救并保卫都城,撑到帝国军从其他地方赶来为止。由于无法从围城的野蛮人中间砍出一条血路,我们来到贝尔-瑟普蓝,希望能征用这支驳船队,走水路进入都城港口。问题是,你们今早看见过敌人的舰队吗?没有?好极了。我最担心的是舍尔登人海陆双线互为支援。换成我或者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做。他们没有占领海路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后来发现的确如此。海峡的一场风暴把舍尔登舰队冲散了,大概是天意吧,但我对上天依然谈不上信任)总之,我们可以坐船驶进港口,不用担心海盗。
作为一名军官,我总是惊讶于人们对权威的迷信。当然,我是个局内人,我看到的是效率低下、愚蠢、腐败、又蠢又坏以及单纯的能力不足……却要应对接连不断、无穷无尽的问题。别人是外部视角,他们看到陆地城墙、硬币正面皇帝的头像、硬币反面“胜利”的字样,看到寺庙,看到身穿闪亮盔甲的士兵……他们相信所见的一切;相信帝国是强大的,智慧的,无敌的;相信自己不可能战胜它,也不可能比它更聪明。(不过我在旧花市的一些朋友在这件事上奋斗了一辈子,并且依然逍遥法外。)所以他们认为其他人也不能。当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士兵的时候,这些可怜的傻乎乎的船员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一样。我们来了,戴着毡帽,穿着亚麻外衣,拿着13-A,一切都会好的。没人意识到我们人数不多,装备寒碜。“那好吧。”他们喃喃说道,然后就按吩咐去做了。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喝醉了,但我觉得他们清醒时也差不多就这德性。一个穿制服的人给他们下了命令,他们都很高兴。这让我不太好受,但时间不等人。
我们意外交上了好运。斯提里科的手下叫醒酒馆里喝醉的船员时,碰巧发现了一艘从威尔-伊雷斯开往瑙弗拉吉亚的大型木材货船。这艘船因天气恶劣,被迫停在贝尔-瑟普蓝。船上装了二百七十吨陈年伊利迈恩香柏木。
“归我们了,”我告诉他,“总归有用的。”
斯提里科走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他说,船长不允许我们的人征用船只和货物,除非提供理赔。我叹了口气,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以财政部的名义写了一份一万斯塔隆的——
“不行啊,”斯提里科惊了一跳,“顶多值一千。”
“所以呢?”
“这是公家的钱。”
我想了想,还是不跟他解释了,时间精力都不够用。“照我说的做吧。”
我说完,把纸塞给他。他顶着一张臭脸离开,我又把他叫了回来。
“派几个我们的人手上船,”我说,“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