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1 德式心理治疗中的“游戏精神”
吕迪格教授与我的面对面交往不算多，但我们曾经紧密合作，做过一件很有意义的事——2010年前后，他协助时任德国家庭治疗协会主席的约亨·施魏策教授，收集全球临床研究资料，向德国国家心理治疗科学评定委员会申请，将系统式治疗批准为“有科学依据的心理治疗方法”。这个申请后来获得通过，系统式治疗获得了与精神动力性心理治疗、行为治疗等科学同等的地位。他们在告诉我这个喜讯时说，我们中国同事提供的几篇临床研究论文对成功申报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们对此深感荣幸和振奋，因为系统式家庭治疗在中国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有大量的临床案例证明它在跨文化情境下也有疗效，理应受到各个国家的重视和推广。
家庭治疗是系统式治疗最早的实践模式，1988年传入中国的就是特别能体现系统思维的系统式家庭治疗。当时来华讲课、培训的海尔姆·史第尔林（Helm Stierlin）和弗里茨·西蒙（Fritz B. Simon）是吕迪格的老师。他们通过几次互动性、参与性很强的培训活动，传授了不使用针对个人的教化、训导、阐释，而是在关系现实中通过行动来让一个人际系统产生变化，继而让系统中的个体产生领悟和行为改变的临床干预方式。这一套理论、技术，以及培训教学的方法，对学员们产生了犹如棒喝般的强烈“扰动”作用，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疗法“很好玩”。
德国系统式家庭治疗培训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充满了“游戏性”。培训师绞尽脑汁发明游戏，经常让学员在少则两个人多则十多人的小组里进行角色扮演、家庭雕塑、绘画等艺术创作或分析等练习，然后在“反映小组”环节里谈心得体会、讨论理论和技术问题。这些用于培训治疗师的游戏可能来源于任何一种灵感，如临床案例、传统神话典故、文学艺术作品、社会热点、日常生活、科技发明，不一而足。主要目的是要将观察、处理人际关系问题和内心痛苦的系统视角和方法，以直接体验、象征性表达、非言语沟通的方式教给受训人员。这样的教学法比照本宣科上课、刷题考试要好得多，也符合我国文化推崇的“实践出真知”的思想。通过行动而得到领悟的学员往往一回到实践中就几乎自动地、自然地使用这些方法来进行工作。
在心理治疗中应用游戏方式进行干预，其实遵循着同样的心理学、教育学原理。本书第一部分对有关的理论做了介绍，可以看到很多先辈的真知灼见。其中，创立发生认识论的皮亚杰说：“只有通过游戏行为来学习客体、事务、情境和角色，才能发展出更高的心理过程。”
我在1988年第一次参加德国老师的讲习班时就有这样的经历。在此之前，对一些文献所谈的 “价值中立”“无条件尊重”“非指导性干预”等概念，我常觉得其有点像禅修顿悟的过程，很微妙、神奇和智慧，但是又会心生怀疑——在强调严肃的科学性和庄严的伦理价值原则的医学、心理学领域里，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在那次培训中，有个游戏练习作业让我开了一点窍：记得西蒙老师曾经让我们在三人小组里讨论“晕车有什么好处”。几分钟后大家围坐一圈，一位自愿报名当求助者的年轻女学员坐于中央的椅子上，先说自己的晕车问题，然后老师让她说，要是让车上乘客知道了她会晕车将会有什么好处。我记得她提到几条“好处”，其中包括“可能会得到前排靠窗的位子”。随后，西蒙老师让她抱紧椅背，开始猛烈摇晃椅子，这持续了大约1分钟，停下来以后再问她：“晕了吗？”结果，这位学员满脸涨红，而不是如往常晕车那样面无血色，连声说：“不晕不晕！”这个印象深刻的练习让学员领会了“悖论干预”的妙用。在本书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一个案例：一位怕坐飞机出差的年轻母亲通过与孩子们一起在治疗室里做游戏而克服了飞行恐惧。看到这里，我会心一笑，立即想到了33年前我们玩过的这个游戏。
1990年，我去海德堡大学跟随史第尔林、西蒙、施魏策等很多老师学习。通过上课、培训、观摩治疗以及日常接触，对这个流派的精神底蕴和行为“做派”算是比较充分地耳濡目染了三年。1993年年底在海德堡毕业后，我迫不及待回国，终于可以自己操作家庭治疗了。28年以来，我一直在精神科临床工作中坚持做家庭治疗，用这种乍看起来有些荒诞、“不正统”的方法帮助了大量的家庭，而且把它与讲求理性、规则的生物医学方法结合起来，让令人生畏的诊疗过程变得有了艺术的灵气、活力和创造性，增加了人文的温度，同时我自己在繁重的工作之余也很少产生倦怠。
这本书是个百宝箱。读者不但可以从中掏出可以让孩子们摆脱各种内外羁绊、放飞心情的“小把戏”，还可以让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黔驴技穷的父母或祖辈别再“认死理、死认真”，跳出“再加一把劲却越陷越深”的恶性循环（或称“无结局游戏”）。把它当专业书来看的心理健康工作者，其实可以将书中方法当作“脑筋急转弯”的益智游戏，这也许有助于在严肃认真地救死扶伤、解困济苦的“不好玩游戏”中，培养幽默、机智、乐观、宽容的心理品质，让您成为“会变戏法”、有本事的助人者。
赵旭东
同济大学心理学、精神医学教授，主任医师
世界心理治疗学会副主席
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
2021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