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艺术”乃一概括名词,以空间言之,是多方面的;以时间言之,是无止境的;若欲以一语包举之,则曰“唯美”。美亦多方面的、无止境的,有天然之美,有人工之美。思如何而后可以模仿天然、补助天然、改造天然,此等工作,谓之曰“艺”,而成功则有“术”焉。
吾人对于美之一字,第一个观念曰“柔”。换言之,即软性的。证于写美之形容词可以知之,不遑列举。第二个观念曰“欢娱”。凡赞扬美丽者多用愉快语,亦随在可以得佐证。第三个观念曰“复杂”。复杂之对面曰“单调”,太单调云者,即不美之意义矣。此三种观念,谁也不能谓之错误。
然而美是多方面的,必不能仅以此三种观念而尽之也。唐太宗语人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态度崛强。自我视之,则愈觉其妩媚。”“妩媚”即“美”之意。以一须发斑白之田舍翁而誉之曰“美”,则“美”非只限于柔性可知矣。(谓魏徵为“田舍翁”,亦唐太宗语。)袁绍与董卓争论废立事,卓按剑叱绍曰:“竖子敢尔!将谓乃公之刀为不利乎?”绍亦勃然曰:〔“天下健者,岂唯董公!”引佩刀横揖,昂然而出。〕试闭目凝想括弧内之数语,只觉袁绍之态度美不可言。此亦非柔性也,然而真美。
美诚与欢娱有密切关系,才曰美,便即与怡情悦性生联想,此则通常观念矣。然而冯延巳之“和泪试严妆”,每一念及,辄生美感。“泪”非愉快事也。姜白石之“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别母亦非愉快事也,但每一念及,弥觉其美。“泪”与“严妆”两绝对,苦的情怀与乐的滋味两绝对,二者调和,乃竟发生一种特殊美感,此殆与东坡所谓“刚健含婀娜”同一韵味,“刚健”之与“婀娜”,固两绝对也。
姹紫嫣红,繁弦急管,写美之词句也,足见美是须要复杂。单音不可以为曲,必要疾徐高下,七音克谐,而优美之歌曲乃得成立。美人装束较复杂于男子,其理亦同。但成功之要核,端在调和。复而不调,无宁单简。“秋水长天”,只是一种颜色;“明月照积雪”,只是一种颜色;“玉人和月摘梅花”,也只是一种颜色。斯三者,作者以为美,读者亦以为美。然而颜色只是单纯,又何必定要嫣红姹紫、新绿娇黄,而后可以描写良辰美景哉!此无他,得调和之韵味而已。西印度及马来妇女之装束,颜色与佩带,何尝不复杂,但失调和之艺术,虽多亦无当耳。柳耆卿之“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三种天然景物集合而成,但美感无限,传诵千古。秦少游之“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是四种天然景物集合而成,晁无咎谓“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此无他,亦曰调和而已。可见美感不外调和,形色如是,声音亦复如是。着意调和,是即艺术之所谓“术”。
金之初叶,泽州李俊民,字用章,有《庄靖先生乐府》一卷,词品颇似遗山。中有《谒金门》十二阙,题曰:“西斋得梅数枝,色香可爱,一日为泽崔仲明窃去,感叹不已,赋《谒金门》十二章以写其怅望之怀。”曰《寄梅》《探梅》《赋梅》《叹梅》《慰梅》《赏梅》《画梅》《戴梅》《别梅》《望梅》《忆梅》《梦梅》,凡十二首。《红楼梦》作者或亦尝见《庄靖乐府》。